长街之上,一行车马施施而行,车厢装饰华丽,挽车的俱是清一色高头骏马,连随行仆从也都青衣小帽,衣着考究,街边百姓指指点点,不知是哪家王孙子弟率众出游。
车厢内端坐的并非世家贵胄,而是新科探花戴大宾,他适才参加过礼部恩荣赐宴,微有醉意,醺醺然正在车内闭目养神。
时来天地皆同力,此话果然不假,进士及第,权倾朝野的刘太监又招己为婿,眼看着大登科後小登科,青云之阶已然铺就,就等着自己拾阶而上,运气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
戴大宾心中得意,他虽出身士林,却并不和其他士林同窗一般,将与权阉结好视作畏途,当今天子寓居西苑,威权尽付刘瑾,朝廷军国重务未有不先白刘瑾而辄敢奏请者,府部大臣尚且鲜与之抗,大势如此,他们这些新科士子能掀起多大浪来。
士林讥嘲?哼,而今这大明天下,谁人不晓拜刘皇帝甚过朱皇帝,那些登门求告想认刘瑾当乾爹的不知有多少,戴某人又未曾认阉作父,是那刘太监主动要将从女许配与我,那刘家女子也曾亲眼得见,品学样貌倒也出众,娶她也不算辱没了自己,那些所谓非议不过是欲求门路而不得之人的羡妒嫉恨,戴某自作娇客,何惧人言!
想起恩荣宴时奉旨待宴的保国公对自己推崇备至,戴大宾不禁洋洋自得,虽在一甲之末,但吕柟、景阳已届而立,比己年长十岁有余,“年少才高”四字当之无愧,冲朱晖那份热络看,想来刘府招婿的消息已然传了出去,连堂堂公爵也以小友相称,平礼对待,那些活该一辈子穷酸的鄙薄妄言又算得什麽呢!眼下要紧的是回乡处理好一桩事,则後顾之忧全无……
戴大宾正沾沾自喜地盘算,忽然行进的马车倏地一顿,他一个不防险些从座上摔下。
“梁洪,怎麽回事?”戴大宾揭帘怒喝,这帮奴才真是欠缺管教,连车都驾驭不好。
“老爷,迎面有车马过来,将路阻住了。”一个胖乎乎的中年随从匆忙赶到车前回话。
“教他们闪开!”戴大宾年少气盛,此时借着酒意更加张扬,做了刘瑾女婿可比大明正牌子驸马还要威风八面,谁人这麽不开眼敢拦某的去路。
梁洪那张圆脸立时纠结起来,“是……丁府的马车。”
“丁府?哪个丁府?”戴大宾酒劲还没散,一时反应不过来。
“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大人啊,这位可不是一般人……”梁洪苦着一张老脸提醒新主人,戴大宾这班随从都是刘瑾府上出来的,甚是清楚这位爷在刘瑾心中分量。
“丁寿?”戴大宾嘴角微微向下一撇,起身从车上跳下。
*** *** *** ***
冤家路窄?丁寿如今心里还真有这麽个想法,好端端地在大街上都能碰见情敌,尽管这个“情敌”自己心里都未必知道,当得有些冤枉。
“不知大金吾当面,不才失礼冲撞,万请恕罪。”戴大宾主动步行到了丁寿车前,躬身施礼。
旁边有侍从挑起车帘,丁寿探身下车,刘彩凤倾心自己,戴大宾又不知情,无谓迁怒,何况之前二人间也算有些往来情分。
“寅仲不必客气,说来道左相逢,你我也是有缘,怎麽,才去礼部赴宴返程?”
“正是,不想偶遇缇帅,下人无知,挡了大人去路,还请见谅。”戴大宾躬身请罪。
丁寿才要摆手客套几句,没想这位探花郎回手便给了跟在身後的梁洪一个耳光,“不长眼的杀才,便是急着去刘公公府上拜会,丁大人的去路也是你们能阻挡的?倘若耽误了缇帅公事,小心你们的狗头!”
梁洪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忙不迭磕头赔罪,“小人该死,老爷恕罪,丁大人恕罪!”
丁寿眉峰一挑,不动声色,展颜道:“寅仲要去刘公公府上?”
戴大宾难抑眉宇间得意之色,“刘公公见召,有些私事商量。”
“哦?”丁寿点了点头,唇角轻勾,“看来坊间传闻不差,提前恭喜寅仲了。”
“岂敢岂敢。”尽管丁寿说得隐晦,戴大宾猜想这位锦衣缇帅该是已然得知他与刘府的关系了,嘿嘿,不愧是缇骑出身,长目飞耳,消息灵通。
“既然刘公公相召,请寅仲兄即刻起行。”丁寿随即转头下令:“将车马移至道旁,与探花公让路。”
“大金吾此举折煞在下了,大人位高权重,岂有为不才避道之理!”戴大宾佯装推辞。
“寅仲兄如今还未释褐改换冠带,朝堂那些尊卑之礼大可不论,再则嘛,”丁寿低头微微一笑,“探花郎新科进士及第,便是进宫谢恩也是要走午门正中的,区区一条长街有何走不得,请!”
“如此戴某有僭了。”戴大宾轻飘飘地如处云端,暗道果然刘瑾大旗无往不利,连朝中素有跋扈之名的丁寿也不敢当己锋芒,主动退避三舍,心中主意更是坚定了几分。
目送戴大宾车马远去,丁寿一声嗤笑,子系中山狼,得志便倡狂,便是刘家丫头没有看上二爷我,爷们也不会教你遂了心愿……
*** *** *** ***
“呸!什嘛东西!”梁洪捂着腮帮子,骂骂咧咧从刘府西边角门溜了出来。
刘瑾兄弟俩留戴大宾用饭,他们这些名义上的客人仆役自有廊下安排饭食,梁洪等都是刘府里出来的,平日熟识人等不少,见了他一边红肿脸颊不免过问两句,还有那没眼色的问他在新姑爷府中日子如何的,他实在没心思答对,只好独自出来寻几杯小酒喝。
入他娘的,一个拿笔杆子的,打起人来恁重的手!梁洪摸摸有些开裂的嘴角,心中不停咒?。
梁洪正在心里问候着主家祖上十八代,猛地两眼一黑,一个布袋自後套到了头上,还没等他张嘴叫喊,身上一麻,顿时失去了知觉。
待梁洪悠悠醒转时,已然身处一个僻静的死巷内,两侧高墙遮蔽了大部分日光,显得巷子内格外阴森冰冷。
梁洪看着眼前两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吓得牙齿打颤,“二位爷开恩,小人也就是个跑腿跟班儿,身上没什麽银钱啊!”
“爷不要你的钱,你要是听话,还可以赏你几个。”随着话音,两名大汉左右闪开,显出一个锦袍青年来。
一见那人形貌,梁洪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子凉意,放声嚎哭道:“丁大人,适才不是小人有意开罪,都是戴大宾那小子搞的鬼,小人冤枉啊!!”
梁洪只当丁寿不忿方才避道吃瘪,要从他身上找回场子,作为刘府家院,厂卫的酷烈手段他听也听了个满耳朵,当即吓得亡魂大冒,直接将主子卖了出来。
“好歹主仆一场,你这般祸水东引,有失厚道吧?”丁寿搓着手掌,笑嘻嘻道。
“天可怜见,小的几个本是刘府的奴婢,因结亲之故被老爷送与那戴大宾,本想着傍了新姑爷水涨船高,怎料好处半点未得,苦头却吃了不少,那厮饮酒无度,对我等动辄打骂,我看?,他是从没把我等刘府人放在眼里,大小姐真若嫁给了她,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呢!”梁洪为了摘乾净自身,大吐苦水,只为丁寿高抬贵手,放自己一马,他可是清楚这位爷在刘家分量,旁人或还顾忌戴大宾这位探花郎,这祖宗莫说新主人了,就是在老主家面前要发落自己,十有八九刘瑾兄弟也就是微微一笑,由他处置。
梁洪这般配合,没等自己上手段,就将戴大宾卖个底儿掉,当真出乎丁寿预料,蹲下身平视梁洪,“戴大宾果真这般举止不端?”
“哎呦,何止是举止不端啊,简直是薄情寡义,狼心狗肺!”梁洪信誓旦旦,只为将丁寿注意从自身上引开。
“怎麽说?”丁寿纳闷,就是那小子没事打你这奴才一顿也不知落个这评价吧。
“这个……”梁洪不安地看着丁寿身後那两尊门神,丁寿摆摆手,让那二人退後,梁洪这才神神秘秘小声道:“那姓戴的在原籍还有妻室……”
停妻再娶?!丁寿面色一变,一把握住梁洪手腕道:“消息当真?”
“千真万确。”腕骨被丁寿抓紧,梁洪疼得直咧嘴,不待他再动问,就自顾道:“昨日晚间有个叫刘天和的新科进士过府饮宴,小人负责边上伺候,开始间他们还谈得热络,一壶酒下肚,不知怎地老爷忽对那姓刘的唤起了”内兄“来……”
“彩凤小姐曾与刘天和义结金兰,这称呼倒也没错。”丁寿冷笑,戴大宾还真是打蛇随棍上,四处攀交情。
“大人您果然无所不知,小人听着好像是这麽回事。”梁洪谄笑奉承。
“休要罗?,说正经的。”丁寿不耐烦道。
梁洪不敢再耽搁,继续道:“就这麽一声叫出了麻烦,刘天和质问说他早先不是有言在家乡已然定过亲了麽,何以又再做刘府东床,一男聘二氏,古今未闻……”
“戴大宾如何说的?”丁寿蹙眉问道。
“那姓戴的说当初只是下聘,尚未过门,算不得数,他自有计较,断不会亏待令妹等等,反正最後是不欢而散,灰头土脸,瘪鼻子瞎眼!”梁洪说到这儿还真有几分幸灾乐祸。
“满嘴顺口溜,想学你主子当探花呢?”丁寿吊着眼睛没好气道。
梁洪立即给自己掌嘴,“小人信口胡唚,您老别见怪。”
丁寿叹了口气,看着梁洪怜悯道:“看起来你跟着新主子,这日子过得也辛苦委屈啊……”
“委屈大咯,比黄连都他娘苦哟!”梁洪点着头道。
“想不想回刘府去?”丁寿笑吟吟道。
“大人肯为小的美言?”梁洪眼睛一亮。
“求人不如求己,只要你……”丁寿对着梁洪耳语几句。
“这……”梁洪面露难色。
“不愿就算了,某自去与刘公公分说,不过他老人家要问起我从哪听来的,本官可就实话实说咯。”丁寿无谓拍怕手,直身而起。
“别,大人,小人愿意。”梁洪连忙点头答应,又不放心地仰头看着丁寿,一脸乞求道:“大人到时可定要为小人说几句好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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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西沉,刘府各处院落纷纷掌起灯火,花园戏楼所在笑语声声,显是聚集了许多人来。
“请咱家赏戏,难为寿哥儿还有这份心思。”刘瑾调侃入座。
丁寿在下首相伴坐下,嘻笑道:“近日在大栅栏寻得一个南戏班子,唱腔还算在调儿,晓得公公喜好这口,特意带来请公公赏鉴。”
刘瑾点点头,“也好,康状元近日侍奉老母汤药,咱家可有日子没听新戏了,正好放松放松。”
丁寿急忙道:“公公您这可是欺负人了,市井间的草台班子,靠些老戏文糊口,纵然腔调身段上能有些长处,也没法与康翰林和王主事调教出的家班相比,您要想听雅词新曲,权当小子没来过,我这就带着戏班子走人。”
“小川你听听,这小子总是玲珑心思,连”不好“都不许人说,”刘瑾笑?道:“罢了吧,纵然这班子在台上有什麽缺漏,也没人怨怪於你,总该放心了吧?”
“那小子就先谢过公公了,”丁寿半真半假打了个躬,又朝对面坐着的白少川笑道:“其实真论起来,莫说坊间的野班子,就是康王二人家班里的名旦也没一个比得上白兄的唱功扮相,白兄若肯登台唱戏,定要饿死梨园行里一众名角。”
摺扇舒展,白少川星眸微寒,淡漠道:“白某的戏,他们听不起,你——也是一样。”
“那是自然,呵呵……”丁寿讨个没趣,讪讪一笑。
“好了,不要扯东扯西的,哎,今儿究是什麽戏?”刘瑾插话问道。
“琵琶记。”丁寿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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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记》讲的是汉代书生蔡伯喈上京赴考,一举及第,被朝中牛丞相招为东床,妻子赵五娘在家乡陈留辛苦侍奉年迈姑婆,盼夫不归,其中道不尽悲欢离合,人间冷暖,至今传唱已逾百年,戏班驾轻就熟,将初始时蔡伯喈夫妻新婚燕尔,花下酌酒,演绎得声情并茂,淋漓尽致。
丁寿听戏之余,不时抬眼观望着天上月色,落入刘瑾眼中,哂笑道:“哥儿可是在等人?”
“啊,没有。”丁寿矢口否认,急忙找话头掩饰:“今日殿前授官,除了一甲三人赐予编修之职,那二、三甲传胪也得授翰林院检讨,天家如此隆恩,小子想着是否也要为那焦蕴德贺上一贺呢!”
大明旧制黄榜赐第之後,唯一甲三名即得授官,在二三甲者只由吏部和翰林院共同选拔出若干人改为翰林院庶起士,待三年後学有成效,二甲授编修,三甲授检讨,其他新进士则另候吏部铨选,虽然庶起士官品不入流,但其素有“储相”之名,选入翰林院比之六部五寺职事更有官场前景,按说焦黄中为二甲传胪,理该和刘仁、韩守愚等人一般传奉为庶起士,他却直接跨过这一步,得了从七品的检讨官职,也算异数,至於状元及第立即飞黄腾达,伸冤雪仇,扳倒权奸的情节,那是只有话本戏文里才会出现的故事。
刘瑾打个哈哈,“老焦想将儿子拔为一甲不得,到咱家面前诉苦,念着他一把岁数,往後还有需借重之处,便给他个面子,在吏部奏选内批中加了一笔,却同时便宜了三甲姓胡那小子。”
“如此说来也是那胡缵宗的运气,不知他该感谢焦阁老还是公公您呢?”丁寿凑趣笑道。
刘瑾嘴角轻垂,不屑道:“咱家不在意这个,就是要让外朝那些人看看,什麽旧制选官,按资历进阶,在咱家这里,都是个屁!”
“公公高见。”丁寿附和了一声,心中暗自焦急,那姓梁的混帐行子还是不见,莫不是事到临头打了退堂鼓?
眼瞅戏台上那扮蔡伯喈的已然金榜得中,被相府招赘为婿,丁寿不耐再等,试探道:“坊间传闻公公有意招纳莆田戴大宾为侄婿?”
“哦?你也听说了,说起来咱家还要谢寿哥儿你,若非你引荐那戴寅仲,他还未必入得咱家的眼?。”刘瑾莞尔道。
要是知道这小子会抢二爷女人,老子打死他也不会让你见着,丁寿腹诽,强颜道:“戴寅仲才学自不必说,不过恐非大小姐之佳偶……”
“怎麽说?”刘瑾眼皮微抬,乜视丁寿。
“小子斗胆,莆田山川风气不佳,本朝福建中大魁者已有九人,然仅一人至少詹事,一人至祭酒,四品而已,余者止于修撰,皆夭亡,少有显贵者……”说至此,丁寿小心观察老太监脸色。
刘瑾不见喜怒,半晌才一声嗤笑,“看不出来,哥儿你除了医术高明,还精通风水相法……”
丁寿心底一突,失声道:“公公您知道了?”
“丁大人贲临後宅为彩凤诊病,我岂能不知,咱家还要谢你药到病除,妙手回春?!”刘瑾似笑非笑,看得丁寿心惊胆战,不晓他和刘彩凤的私情这老太监究竟知道多少。
正当丁二心中打鼓,家人老姜过来向刘瑾禀报:“梁洪求见。”
“梁洪?他不是给戴大宾当差了麽,来干什麽?”刘瑾眉峰轻蹙,吩咐道:“唤他进来。”
终於把你狗东西盼来了,丁寿揩了把冷汗,长吁口气,转目见对面白少川薄唇轻抿,一双澄明如水的黑眸亮晶晶凝视着自己,他故作无事地龇牙做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对方一笑置之,转首戏台。
“小人见过老爷。”梁洪上来请安。
“罢了,是戴贤坦有事?”刘瑾问道。
一听刘瑾这称呼,丁寿便道不妙,自己适才那番话还是没打动老太监,那梁洪闷头道:“求老爷开恩,容小人回府当差。”
“哦?却是为何?莫非新主人不要你了?”刘瑾攒眉道。
“是小人实受不得苦了……”梁洪将戴大宾任意鞭打责?他们一干人的事哭诉出来,这本是他亲身经历,时间地点前後因果一清二楚,说到伤心处更是放声悲恸。
梁洪说完自己遭遇,又抹着眼泪道:“姑爷他如此对待小人等,分明是没将咱刘府人放在眼里,大小姐过门之後,还不知要受什麽苦楚,可怜诶……”
“够了!”刘瑾一声厉喝,吓得梁洪瘫坐地上,戏台上一众优伶也不晓得发生何事,俱都仓皇跪倒。
“不干你们的事,接着唱。”白少川摺扇指着台上人道。
台上众人面面相觑,还是小心起身,咿咿呀呀继续演了下去。
阵阵管弦吟唱声中,刘瑾目光阴冷地看着梁洪,“身为奴婢,主家鞭打你几下便到人前诉苦,甚至不惜揭家主私隐,此等无义之徒,真个主家蒙难,还不知会做出何等背主的混帐事来,留你何用!来人……”
“老爷饶命!丁大人救命啊!”梁洪吓得面色如土,磕头求饶。
丁寿硬着头皮道:“公公息怒,梁洪也是不忘旧主,替彩凤小姐忧心,实乃一番好意呀,如今看来,那戴寅仲言行不检,为人轻薄,绝非是致远大器!”
刘瑾庞眉微扬,“哥儿,你觉得我选戴大宾为彩凤夫君,是图他有什麽来日前程麽?”
“不不,小子绝无此意,只是……”
“只是什麽?”刘瑾冷冷道。
“只是……”刘瑾对戴大宾一意维护,教丁寿有些拿不定主意使出最後一招。
“究竟因为什麽?”刘瑾面色不豫。
娘的,老刘对自己选的这个女婿还挺中意,为了他还对二爷我使起脸子来了,一种失宠了的挫败感油然而生,丁寿暗道一声拼了,“只是那戴大宾薄情寡义,隐婚不报,欺瞒公公。”
“公公请看,这是坊间才刊刻而出的《正德戊辰科进士序齿录》,其中戴大宾栏刊明:聘高氏、刘氏,这一夫聘二妇,简直亘古未闻,贻笑天下!”
“他若不离原配,小姐过门之後,何以自处!他若停妻再娶,那高氏又作何安排!坊间人外明不知里暗,不晓是他负心薄幸,反道是刘府拆散人家姻缘,指摘非议,公公及小姐岂不冤枉!”
“况且戴寅仲这般恬然将二妇并列书在齿录上,非但是没有将原配放在心上,更是没将彩凤小姐放在眼中,这等无行轻佻之徒,将来还不知会做出什麽祸事,累及家人……”
“好啦,不消说了。”刘瑾一口打断。
丁寿还不死心,“公公,非是小子多嘴,这婚事大大不妥啊!”
“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寿哥儿,你看咱家可像是食言悔婚之人?”刘瑾瞥着丁寿问道。
“这……”丁寿一时无言以对。
“下去吧,今日咱家有些乏了。”刘瑾疲惫地摇了摇头。
“小子告退。”
“丁大人……”梁洪可怜兮兮地巴望着。
“戏演完了,把他也带走吧。”刘瑾忽然来了一句。
丁寿心中一震,低头领着梁洪匆匆离去。
“真难为他费这麽大心思……”刘瑾翻看着手中《齿录》,淡然一笑。
抬眸见戏台上赵五娘已然安葬公婆,正待身背琵琶进京寻夫,刘瑾道:“小川!”
“属下在。”白少川垂手肃立。
“咱家不做牛丞相……”
*** *** *** ***
刘府门外。
“大人,小的该怎麽办?”梁洪眼巴巴地望着阴着脸登上自家马车的丁寿,一副苦相。
“你回戴大宾处继续当差,有什麽风吹草动的及时来报,”丁寿扔下这句话便进了车厢,眼看梁洪都要哭出来时,他又从车窗探出头来:“跟着我丢不了你的饭碗,放心就是。”
“小人谢大人恩典。”梁洪这才算吃下颗定心丸,随即期期艾艾道:“小人有一事不明,不知当不当问?”
“有屁快放。”丁寿挑着窗帘,神色不耐。
“那姓戴的当真写自己聘妻二人?”梁洪实在弄不明白,戴大宾虽然脾气不好,行止放浪,可看着也不像是个彪子啊。
“他又不是傻鳖,当然不会这麽写,是我让人在刻板上做的手脚。”丁寿说完这句话便撂下车帘,吩咐行车。
马车辚辚,扬长而去,独独留下夜风中目瞪口呆的梁洪,张大嘴巴挢舌不下。
*** *** *** ***
夜风习习,月光淡淡,丁府内花木扶苏,亭廊潇洒,一片静谧。
忽然一枚石子落在卵石甬路上,发出叮叮当当一串脆响,宁静夜色之中显得格外响亮。
“什麽人?!”随着几声怒喝,四五条人影从廊庑阴影中窜出,另有十余人手持连弩从茂密花丛中站出。
“没人啊,是不是听错了?”一人纳闷道。
“明明都听见了声响,怎会弄错,奇怪……”另一人搔搔後脑,也琢磨不透。
“怎麽回事?”杜星野领着一队巡夜的校尉,闻声赶了过来。
“师父,哦不,禀大人,”先前说话那人见杜星野面色一沉,急忙改口,“适才听到这里有动静,可却没见到人影,真是怪了。”
杜星野四周张望,不见有何异象,略带埋怨道:“咱们护持府邸虽要加倍小心,可也不能草木皆兵,动辄这般舞刀弄剑的,万一惊吓到哪个女眷,如何向卫帅交待!”
众人垂手受教,杜星野将手一摆,转眼间各自潜藏无踪,仿佛十余人从没出现过。
杜星野对手下表现甚为满意,带着人手继续巡绰,却不知众人交谈之时,一道淡如烟岚的黑影早已轻轻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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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穿堂过院,飘然落入一处宽敞大院,这院子位居府邸正中,迎面五间正房,庭轩宏构,歇山飞檐,显是府邸主人正堂。
因前面一路明桩暗哨,黑影不敢掉以轻心,落地後未敢擅动,而是屏息凝神,施展功力侧耳细听,这倾听之下,未曾闻得院里有人埋伏的气息,反有一丝似哼似叫,似痛似泣的女子声音,不绝如缕传入耳内。
声音听来有些耳熟,黑影心中诧异,一路潜行至东梢窗下,暮春未过,窗格上依旧糊得窗纸,里面隐隐有光影透出,看不真切。
黑影用唾液晕湿了窗纸,轻轻点破,朝内望去……
只见靠山墙安置的一张大架子床上,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跪伏床前,背後尚有一名男子搂着她的细腰,女子俏臀紧贴着男人小腹,不住往後耸挺,依稀见到一根粗长肉棍,在女子圆臀挺耸时忽隐忽现,且还有一些液水在二人交合处不停滴落流淌。
忽然女子一阵急促呻吟,哼叫道:“不……不行了,妾身没……没力气啦……容妾……妾身缓缓……啊啊……”
呻吟之声突然转为狂哼尖叫,雪白娇躯一通猛扭剧颤,长发四散飞扬,女子螓首仰起,露出一副姣好玉容。
窗外黑影瞳孔一缩,恨恨道出三个字:“尹昌年!”
*** *** *** ***
一番苦心布置,老太监也没个准话,丁寿今日心情十分不爽,连床笫间的事都懒得用力,摆好了姿势让女人自己动弹,心中仍旧思索着该怎样才能坏了刘彩凤的婚事。
正当二爷分神琢磨着要不要给戴大宾打闷棍下黑手时,“哗啦”一声,窗棂碎裂,一道黑影如鸟投林,射入房中。
全身赤裸的尹昌年失声惊叫,待看清来人相貌,脱口呼道:“明淑!”
“你好生快活呀!”李明淑粉面含煞,冷笑连连:“本想来救你和怿儿,看来我是多此一举了。”
李明淑尾随海兰下山,她脚力比之快了许多,按说早便该到,可惜她却无海兰运气碰到佟家商队,她一异国女子,无路引关文,遇到雄关险隘,只得绕路避行,走了许多冤枉路,好不容易才到了大明天子脚下。
好在海兰留书中说明要来京中寻找丁寿,李明淑不至大海捞针,且她也有私心要搭救李怿母子,稍作打听,便知朝鲜逆臣母子囚禁於缇帅府中,正好一举两得,怎知夜探丁府,却恰好撞见了二人丑事淫行。
“不,并非如此,我是为了怿儿。”尹昌年急口解释,并挣紮要从床上爬起,怎奈纤腰一紧,她已无法动弹。
“谁让你起来了?继续动。”丁寿已从短暂惊愕中恢复镇静,往尹昌年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打得她臀肉乱颤,毫无顾忌,似乎旁边的李明淑不存在般。
“我……”尹昌年螓首回顾,略带犹豫。
“嗯——”丁寿拖长鼻音,隐含不满,尹昌年立时不敢怠慢,不顾李明淑在侧,扭腰摆臀,又向後狂耸挺动起来。
“你……你们……无耻之尤!”李明淑不想自己持剑在侧,二人还敢这般放荡宣淫。
尹昌年埋首不语,连日来丁寿为彻底抹掉她朝鲜大妃的羞耻之心,没日没夜与其纵欲欢好,床上地下,桌椅炕榻,只要兴致来了,摁倒便干,数日间她连衣裙都没穿上一件,连男人用饭之际,她也要当着一旁服侍的丫鬟仆妇的面,光溜溜跪在地上为其品箫吹管,此时莫说当着李明淑的面继续交欢,就是让她张开嘴承唾接尿,她这肉痰盂也只得仰头从命,不敢稍有二话。
“明淑公主驾到,丁某本该降阶远迎,只是你也见了,在下身子不便,不妨坐下稍待片刻,哈哈……”丁寿一边笑着,双手将尹昌年屁股拍得啪啪作响,两个臀瓣一片通红。
“该死!”李明淑忍无可忍,一道剑光彷如匹练,直取丁寿咽喉。
丁寿只是表面随意,实则一直小心提防,岂会让她得手,剑光才起,他抱着尹昌年两腿一弹,倏地一声,二人连体从床顶穿出。
李明淑一击不中,纵身追上,剑光如影随形,直趋丁寿要害。
丁寿施展天魔迷踪步,任你剑气纵横,他只躲不攻,虽然怀中还抱着一人,但身法诡谲,毫无迟滞之象,李明淑虽然剑法淩厉,依旧奈何他不得。
“殿下即便远来是客,可这兵戈相向,实非为客之道,莫非是怪丁某只顾大妃快活,有招待不周之处?”丁寿身形飘忽,胯下硕大分身还顶在尹昌年穴腔深处,随着他步法漂移,在女人桃源洞中进进出出,红色嫩肉翻进翻出,肏得她水汁四溅,吁吁娇喘。
适才远观还好,如今二人相斗,近在咫尺,男人赤身裸体的淫亵丑态看在李明淑眼中一清二楚,让她又羞又怒,血涌顶门,一阵心浮气躁,奕剑术最重心性修为,唯有平心静气,才可料敌机先,将奕剑术威力尽数施展,她这年余来黑水神宫养伤,本是功力大涨,可如今她心境不稳,剑法大打折扣,丁寿始终将尹昌年抱在怀中,也让她投鼠忌器,许多杀招不敢使出,她虽恼尹昌年屈身侍敌,但毕竟彼此相交数十年,怎忍心让她死在自己剑下。
李明淑种种表现,丁寿看在眼底,更是得意,轻轻捏着尹昌年一粒乳珠,邪笑道:“客人恼怒,却是不好,不如大妃退位让贤,教明淑公主也快活一番如何?”
尹昌年也晓得他二人在生死相斗,不敢出声扰乱李明淑心神,噤声强忍胸前快感,闭口不言。
丁寿嘿嘿冷笑,抱着纤腰的两手猛地向下一沉,整个肉柱狠狠掼入娇躯深处,插得尹昌年惊声尖叫。
“无耻恶贼,欺负女人算什麽本事!”李明淑怒声娇叱,一剑紧似一剑。
丁寿闪转腾挪,趋让躲避,口中不忘调笑:“殿下不知,大妃身在福中,快活得很?!”
说着丁寿暗运天精魔道,马眼中丝丝天魔真气融入花心,尹昌年痛声才落,又忍不住断断续续呢喃呻吟,这般又痛又畅的交替折磨下,尹昌年终於坚持不住,泪水簌簌落下,低声抽泣。
“有本事放开她,我二人决一死战!”李明淑一剑疾挥,美目圆睁,娇声怒喝。
丁寿眼中厉芒闪动,“好,某这便放了她。”说罢裹着腰肢的双手向前一送,颀长娇躯在尹昌年惊呼声中向着李明淑剑锋迎去。
李明淑不想丁寿竟然无耻到用尹昌年挡剑,好在她剑法通玄,收放自如,剑至中途反手撤剑,单臂一圈,将人抱在了怀中。
可也就这须臾耽搁,丁寿闪步抢入中宫,高大身躯左转右闪,连封了李明淑七处大穴。
“当啷”,宝剑坠地,李明淑木然伫立。
“哈哈……”丁寿飘然转至她面前,将赤裸的尹昌年重新抱进怀中,抚着自己肩头伤痕笑道:“想不到吧公主殿下,当年一剑之赐,今日丁某终於有了报偿之机……”
注:(戴)大宾莆田人,少有文名,甫二十登第。初聘高氏,未娶,(刘)瑾欲纳为侄婿,於是仆从鞍马衣服之类,极其侈靡。大宾偃然自居,意气扬扬,复纵酒不检。瑾薄之,常笑曰:“我不可做牛丞相。”(明 陈弘谟《继世纪闻》)
正德戊辰秋,探花莆田戴大宾寅仲,原聘高氏,太监刘瑾强以兄女字之。《齿录》刊:聘高氏、刘氏。(明末 谈迁《枣林杂俎》)
不管刘瑾是不是强纳戴大宾为婿,这哥们敢在同年《齿录》上写俩老婆,也是够彪悍的,也不知道他是自觉运气好,还是认为刘瑾脾气好。
顺带说一下明代的同年录,和《进士登科录》不同,後者是由礼部刊刻,进呈御览,公布天下,相对内容也简化得多,而同年录这是由私人刊刻,通常是同榜中的某人发起,大家凑钱刊刻的,按照年龄大小排列该科进士名单,称为“齿录”,或者兼顾籍贯和年龄,称作“方齿录”或“同年便览录”,里面内容也记载得更加详细,从主考名衔、房考、门生名单、诸省分区名单、进士家状,按年龄大小依次排列,且每隔几年就重新刊刻,将同榜进士的任官履历也加进去,又成了《履历便览》,其根本类似後世的同学录,实际上即便在清末废除科举制度後,同年录的名字仍旧被继续沿用,比如《第一届高等考试同年录》、《高等文官考试同年录》、《人事行政人员同年录》等等。
论及溯源,作为私录的“齿录”,早在汉代就已发端,但真正科举意义上的同年录则产生於科举制度确立後的唐代,并为後代所沿袭,不过宋代同年小录与明代以後出现的同年录、序齿录等还有所不同,宋代是按甲第名次排列,实际上就是进士登科录,当时的登科录与同年录合而为一,而明代初期崇尚简约且有党社之禁,新科进士也没有同年私会,更谈不上编刊同年录,流传後世的同年录该是出现在明代中期,按弘治末吴宽《弘治壬戌进士同年会录序》载“凡为会必书其人大略与所授官,刻之为《小录》,亦近例也”来看,十有八九明代的进士同年录产生於小皇帝爸爸在位的时候,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原本作为“通家修好”的师生通讯录,渐渐沦为了结党营私的工具,座主师生及同年之间相互援引提携,倚势为群,树党为朋,终於玩出了《东林登科录》,从某方面来说,朱佑樘当真称得上“福荫子孙”,“泽被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