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德三年三月壬子,金殿策问。
一众贡士在礼部官员引领下,早在奉天殿前的丹墀内分东西两群,面北站立,文武百官各具公服按品级大小由殿内排至殿外,锦衣卫鸣鞭放炮,鸿胪寺恭请皇帝升殿,亲策贡士。
朱厚照纵然贪玩爱闹,却还没有後来他堂弟及其後人那般心大,殿试之日间或连面都不露,进士排名更是甩手交给内阁等人商议,作为正德改元以後的第一次殿试,此等展现皇家威仪收揽士子之心的面子功夫是须要亲身尽心去做的。
在鸿胪寺敦请声中,正德皇帝升坐奉天殿,文武百官行叩头大礼,有执事官举着前一天鸿胪寺官员安置在大殿东室的“策题案”来到殿中,奏请皇帝出题。
三考到了这最後一关,殿试主考官只能是皇帝本人,三甲进士才算得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至於内阁诸公及吏户兵刑工五部尚书、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正官及詹事府、翰林院等堂上官只得屈为读卷官,礼部堂官仍为提调,两名监察御史充作监试,其余受卷、弥封、掌卷等官则由翰林、春坊等衙门官员充任,礼部与光禄寺负责供给,近乎所有在京文职衙门都参与进了这三年一度的抡才大典,连丁寿的锦衣卫也未得幸免,须得负责考场巡绰,不得轻忽。
殿试只考一道“时务策”,考生对策要求限千字以上,惟务直陈,尽管太祖时曾御制策问,可惜後来的皇帝不愿再费那麻烦,只由翰林院学士,特别是内阁大学士预拟试题,呈皇帝圈定。
内侍张锐将钦定策题交付礼部官置於案上,执事官再举着策题案由左阶而下,置於御道正中。
制曰:“朕闻人君所当取法者,惟天惟祖宗,唐虞三代之君,皆法天法祖,以成盛治,载诸经可考也。其有曰代天、曰宪天、曰格天……”
鸿胪寺官领着三百余名贡士朝放置着正德皇帝所出题目的策题案行五拜三叩大礼,再分东西侍立。
执事官再将策题案举到丹墀东边,鸿胪寺官奏告大典礼毕,锦衣卫再度鸣鞭响炮,鞭炮声中,皇帝退殿,文武百官也依次退出。
一众考生立在丹墀之内,遥望巍峨壮阔的奉天殿,耳中闻听礼官声声传和,眼中所见尽是石雕玉刻之云龙翔纹与纡青佩紫的文武勳贵,心中感叹今日方知朝廷法度,天家气象,不觉愈加恭谨,如履薄冰。
待奉天殿的人散尽,此时殿试才算入了正题,军校将光禄寺前一天预陈放在奉天殿外东西两庑的试桌搬了出来,在丹墀东西两侧面北排列,礼部属官散卷,贡士们列班跪接,叩头就位,露天答卷。
娘的,他们倒是清闲了,二爷却要在这里守着这群大头巾受罪!还要负责巡视考场的丁寿望着散去的同僚背影,好一通艳羡。
“大金吾,时候还早,不妨暂歇片刻。”沈蓉凑上前来,手指着一旁备下的桌椅伞盖笑道。
沈大人夜拒淫奔,高风亮节,操守可追圣贤,如愿荣升礼部侍郎,老上司刘机却家中噩耗,告假丁忧,朱厚照原本有意由甫升礼部尚书的刘春充作殿试提调官,头一天连同任命读卷与执事官的皇命才下,焦芳、刘宇、刘春等各以子及从子与试为名,避嫌请辞,小皇帝单允了刘春所请,令焦芳、刘宇仍供事读卷,至於殿试提调,便由新鲜出炉的礼部侍郎沈蓉代摄。
沈蓉如今春风得意,大明仁孝立国,刘机若不想被戳脊梁骨,一时半刻是回不来了,刘春有着翰林院的差事,只看这殿试安排,也未见多得圣心,只消熬过几日,待他熟悉了部务,再由老泰山暗中斡旋一二,想再更进一步也非不能,反正刘瑾秉政,不拘常例,一岁屡迁也是惯事,沈蓉首次觉得这权阉擅权,也未必不是好事。
得了老泰山和自家夫人的耳提面命,沈蓉心中那些所谓泾渭分明、汉贼不两立的可笑念头早丢到了九霄云外,既有心仰仗刘瑾之力,对刘太监身边的红人他自要曲意逢迎,弥补以往不快。
看着沈蓉极力讨好的笑容,丁寿仰头望望天色,离交卷时间还早,当即点头应允。
伞盖下茶点具备,礼部的供应差事看来是做得不差,丁寿用了两块点心,饮了半盏茶,才算稍解了闷乏,他遥指着那几百个伏案执笔的身影,撇嘴道:“我说沈大人,这殿试不过走个过场,反正与试之人成为进士已是板上钉钉,所异者不过是三甲名次,何必搞得这般礼仪繁琐,上至陛下,下到百官,无一消歇?”
沈蓉微微一笑,解释道:“正因考生无落榜之忧,已是朝廷人才後备,才要更加慎重处之,礼仪繁复,人主亲策於廷,足见朝廷重才惜才之意,士子感沐皇恩浩荡,将来为官自当竭尽报效,眼前这三百余名考生,未来可期又是数百国之栋梁。”
经过官场这口大染缸洗染,不出几个国之巨蠹便阿弥陀佛咯,丁寿对沈蓉所言不以为然,嗤笑道:“可惜了,会试取榜三百五十人,如今只到三百四十九,少了一个栋梁之才,哦不对,该说是宗伯慧眼识奸,为朝廷剔除了一个欺君罔上的害群之马才是,哈哈……”
丁寿虽对陆郊为母请旌之事不屑一顾,但沈蓉卖徒求荣的行径更教他齿冷,忍不住拿出来讥讽一番。
果然沈蓉听後面上笑容一僵,不过没有恼羞成怒,只是神色黯然地幽幽一叹,低头不语。
看来这沈芙华也是心中有愧,还算有几分廉耻之心,见对方默不应声,丁寿也失了穷追猛打的兴趣,目光转向了丹墀两侧的数百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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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熬到日暮,贡士们将所答对策交往在东角门的受卷官处,并由此鱼贯而出。
至於受卷官收了殿试试卷,再送弥封官糊名,随後直接由掌卷官送东阁读卷,这些皆不是丁寿要操心的了,差事已毕,二爷打道回府。
还没到府门前,丁寿远远便见一个人在门前探头缩脑地来回张望,门前守卫竟也不知驱赶,丁寿还自纳闷,待到了近前看清来人相貌,他才算晓得了其中缘由。
“你总算知道回来了!”
被人堵在家门口还毫不客气地娇声叱责,丁寿偏还明面上发不出什麽脾气来,“若早知晓刘二小姐芳驾在此,丁某少不得再晚回来几个时辰。”
碍着刘太监面子,丁寿不计较刘青鸾的无礼,可若不随口揶揄上几句,那就实在太对不起自己了。
“你……”果然刘青鸾秀眉一拧,便要动怒,倏地似乎想起了什麽,酥胸剧烈起伏数下,竟将怒火压了下来,教丁寿吃惊不小,这二杆子几时有了这般好的涵养了。
“我有事求你。”刘青鸾神情纠结,似乎极端不情愿开口。
从这丫头大反常态来看,丁寿本能觉得事情不小,没敢一口答应,只是小心提防问道:“什麽事?”
“闻听你府上有个女西席医术精湛,给太后都瞧过病,我想让她去帮个忙。”刘青鸾终究不会与人客套,虽是求人办事,话语里还是透着生硬,“你府上人说没你点头,他们不敢做主,只得等你回来了。”
原来是请人看病啊,二爷还当什麽大事呢,丁寿高悬的心算是落了地,嘻笑道:“小事一桩,怎麽,二小姐贵体有恙?”
刘青鸾俏鼻一皱,娇哼一声,道:“我若有病,死了也不来求你,还不是为了姐姐。”
“大小姐?她怎地生病了?!”比之刁蛮任性又缺根筋的刘青鸾,丁寿对温婉嫺静的刘彩凤印象甚佳,听她罹患顿时面露忧色。
“几日茶饭不思,病恹恹的,请了许多大夫也不见好。”刘青鸾忧心忡忡,若非无法可想,她才不会来登丁寿家的大门。
“那你还耽搁什麽!来人,套车备马,去请谈先生。”丁寿扯着嗓子一通呼喝,转头又埋怨刘青鸾,“那些市井庸医能治得什麽病!为何不去寻太医院的梅金书,刘公公是晓得他医术的……”
“你怎知我没去寻他!”刘青鸾岂是甘心受人冤枉的,当即回嘴:“便是他也无法可施,才推荐的你家里的女郎中……”
梅金书都没办法,刘彩凤得的究竟是什麽奇难杂症?丁寿眉头深锁,心中也多了几分担心。
二爷心烦意乱,连刘青鸾後面自顾低声嘟囔的话也没听进耳朵,“爹急得什麽似的,反倒是二叔,平日最疼姐姐了,如今跟没事人一样,真教人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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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天色已晚,但得了丁寿传讯,梅金书未敢稍作耽搁,急急忙忙到了丁府拜见。
“世叔突然见召,不知有何吩咐?”梅金书见了丁寿,立时躬身施礼。
丁寿摆摆手,“虚礼儿就免了,刘公公府里的侄小姐贵体染恙,是你去瞧的?”
“是。”梅金书道。
“她究竟生的是何病症?听说你也无从下药?”丁寿急声问道。
梅金书立时面带羞惭,道了声“惭愧”,“小侄观之刘小姐脉象沉稳,体内除了一股郁结之气,似乎并无大碍,她却自言浑身乏力,头痛欲裂,小侄学艺不精,实是无从辨别她生得是何怪症,想着谈师妹精专女医,或有独到见解,故而向刘家推荐,与世叔添了麻烦,全是小侄之过。”
听梅金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丁寿也唯有等候谈允贤的回话了,心中只盼刘彩凤玉体无恙,大家只是虚惊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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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府後宅。
谈允贤收回诊脉的纤纤玉指,转目见身後刘景祥带着一双儿女,眼中满是希冀地正望着自己。
“女先生,请问我这闺女得的究是甚病啊?”刘景祥一脸忧虑地望着帐中女儿。
谈允贤对着刘家人螓首微摇。
“先生是说大姐没病?”刘二汉疑惑道。
“哎呦——”刘彩凤歪在床上,此时突然手扶额头,长长呻吟了一声。
“胡说八道!”刘青鸾抬手给弟弟脑後来了一巴掌,“姐都成这个样子了,能是没病吗?你能不能长点脑子!”
刘二汉捂着脑袋,委屈道:“那先生摇头作甚?难不成是无药可救?”
“你……”刘青鸾气得又欲打人,刘二汉急忙抱头闪避。
“好啦,彩凤还在病中,你们两个都消停些!”刘景祥不满道。
听了父亲呵斥,姐弟二人这才偃旗息鼓,刘青鸾还不忘举拳威胁了弟弟一下。
“娃儿们不懂事,先生莫要怪罪。”刘景祥躬身向谈允贤赔礼。
谈允贤敛衽还礼,“老先生休要客气,令公子其实说得没错,在下的确无从下药。”
刘青鸾先是一愣,随即跳了起来,“果然又来一个蒙事的,我就说那姓丁的家里有什麽好人,什麽神医太医的,全都是骗吃骗喝的庸医!!”
刘二小姐说话行事当真没有避讳顾忌,当着谈允贤的面就将之贬损了一通,刘二汉更是唯恐天下不乱,直接开始逐客撵人。
“你们俩都给我闭嘴,滚出去!”刘景祥气得浑身打颤,指着二人厉声呵斥。
“爹——”刘景祥从来性子和顺,素不与人红脸,俩姐弟眼见父亲真个动怒,当即吓得怔住了。
“女儿家这般毛躁无礼,将心比心,哪个被你骂过的郎中还肯尽心为你姐姐瞧病?你是成心要害死彩凤嘛!”
刘青鸾被训斥得讪讪低头,不敢言声。
“还有你,你二叔送你进国子监,教你知书学礼,你整日游手好闲不说,礼??书都读进了狗肚子啦!”
刘二汉被老爹的吐沫星子喷了满脸,哪敢再留,拉着不情不愿的姐姐,乖乖溜了出去。
“先生勿怪,小老儿听得过先生大名,连太后老人家都药到病除,只求施展妙手,救救我这宝贝女儿……”骂走两个不省心的儿女,刘景祥老泪纵横,忍不住屈膝下拜。
“老先生休要如此,妾身担承不起。”谈允贤急忙弯腰搀扶,同时秋波暗转,瞥向侧後病榻,刘彩凤面上凄楚不忍之色,一一尽收她的眼底。
“在下虽是无从下药,却可行针缓解小姐病痛,不知老先生可放心教在下一试。”谈允贤问询道。
“先生尽管用针。”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刘景祥怎肯放弃,连连点头。
谈允贤以施针需宽衣露体为名,请刘景祥暂避,因着是女郎中,刘景祥也没什麽不放心的,当即退到屋外。
“敢问先生,要在何处用针?”刘彩凤眼见谈允贤排开针具,专抽三寸余长的银针在手中比量,针身上毫光闪烁,瞧得她直是眼晕。
“头痛医头,自然是在小姐头上用针咯。”谈允贤莞尔一笑,理所当然道。
“头上?!”刘彩凤花容色变,慌张道:“不如免了吧,先生为我随便开几服药即可。”
谈允贤幽幽叹了口气,放下金针道:“在下虽略通岐黄医理,可也无法医治无病之人,小姐莫要难为妾身了。”
“谁……谁说我没病了?我是真的不舒服,哎呦,头又开始痛了……”刘彩凤有模有样地扶额低吟。
谈允贤黛眉轻挑,“郎中面前不说假话,小姐无须遮掩,为小姐之病,我家东主心忧如焚,您再扮下去,可教在下回去无法交差。”
“他当真这般在意我?”刘彩凤又惊又喜。
谈允贤点头,“千真万确,况且即便小姐不吝在下声名,也该怜惜刘老先生殷殷爱女之情,何必假作病榻缠绵,引得家人忧心……”
听了谈允贤敦劝,刘彩凤黯然垂首,声音凄苦道,“我又何尝忍心见爹爹如此,只是别无他法,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谈允贤讶然:“小姐莫非有难言之隐?”
刘彩凤嘿然不语,显是默认。
谈允贤暗自心惊,她虽足不出户,也晓得当今之世,刘瑾权倾天下,言出法随,他家女儿竟被迫得装病逃避,真不知是甚样大事。
刘彩凤猛抬头望向谈允贤,眸中泪光隐隐,哀恳道:“小女子今有一事相求,万望先生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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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前去诊病?!”丁寿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人,得知谈允贤回府,立时召人过来询问刘彩凤病情,怎知竟得了这麽个稀奇古怪的消息。
“正是。”谈允贤颔首,“东主与恩师过往交好,想来从中受益匪浅,非妾身所能及也。”
“我他娘会诊个屁啊!刘家人就这麽放心把闺女交给我治?”丁寿气得爆了粗口。
“有妾身极力推荐,刘家人明日一早就当登门求告。”谈允贤云淡风轻言道。
二爷一年花一百两银子养着你,合着就是等着你让我出洋相的!丁寿窝了一肚子火,斜楞眼瞪着谈允贤,没好气哼了一声道:“让二爷开方抓药,可是要出人命的!”
听出东家语气不满,谈允贤面色如常,淡然道:“刘家小姐得的乃是心病,必须心药方可医得,东主本身就是一剂良药。”
“你是说……”丁寿明白过味儿来了,“刘彩凤是在装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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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丁寿不请自来,主动登门为刘彩凤诊病,可教正愁不知如何求人的刘景祥欢喜非常,亲自迎到府门前。
“为小女之病,劳动大人大驾,实是小老儿罪过。”刘景祥打躬作揖,道谢不停。
“老伯客气了,衙门内你我分属同僚,在家中您又是长辈尊长,彩凤姑娘疾病缠身,在下尽些心力也是应当的。”丁寿谦辞还礼。
刘景祥千恩万谢,刘青鸾却依旧看丁寿不惯,一旁泼冷水道:“就是不知道本事如何,能不能治好姐姐的病……”
“闭嘴!”刘景祥低声叱责。
“本来嘛,”刘青鸾不服气道:“那许多名医都诊治不好,他一个当官的半吊子,能瞧出什麽花样来!”
“能否治得好要看过病人才晓得,请二小姐拭目以待。”丁寿胸有成竹,笑容灿烂。
刘景祥忙不迭延请丁寿入内,刘青鸾尽管信不过丁寿医术,心忧姐姐病情,还是随後跟了上去。
虽是由青年男子入少女闺房诊脉,刘家倒是也没弄出什麽纱幔垂帘、绢帕遮腕这一套麻烦事来,刘景祥庄户人家出身,没那麽多避讳规矩,在他想来丁寿与刘家上下人等俱都熟稔,与其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请他快给女儿治好病来得紧要,刘青鸾大大咧咧,更不会想到此处,刘二汉听得丁寿名字,连面都没敢露,一家人里也只有刘彩凤略懂得男女大防这些繁文缛节,不过她心中窃喜还来不及,自不会点透。
香闺之中,刘彩凤半靠在榻上,一只雪白皓腕枕在软垫上,供丁寿把脉,只是丁二把脉的方式教父女三人有些吃惊。
大凡医生切脉,以三指定位,搭在病人腕间寸关尺上感受其脉象,体察病因,丁寿却是直接一巴掌摁在了玉掌上,动也不动。
刘青鸾当即叫了起来,“哎哎哎——,有你这麽把脉的嘛?你这样能查出什麽来?”
丁二垂目肃然道:“这是丁某独门切脉手法,至於准与不准,待来日二小姐贵体有恙,当可亲身一试。”
“你……”刘青鸾怎容得丁寿抢白,当下便要反唇相讥。
“青鸾,不要打搅大人诊脉。”刘彩凤嗔了妹妹一声,感受着男人火热掌心,不觉一阵脸红心跳。
“是啊,丫头,不要妨碍大人与你姐姐瞧病。”刘景祥也埋怨着女儿,同时心中赞叹,丁大人还真是无所不通,单瞧这把脉手法,就透着与众不同。
良久之後,丁寿才长吁口气,缓缓睁开双眼,将手从人家姑娘柔荑上移开。
“怎样了,大人?”刘景祥父女俩一脸期盼。
“嗯——”丁寿不答,盯着刘彩凤芙蓉秀脸儿又瞧了起来,直看得刘彩凤玉面含羞,垂眸低眉。
“哎,到底能不能治,你倒是说句话呀!”刘青鸾终於捺不住了。
“唉!”丁寿叹了口气,摇头晃脑道:“愁锁春山,气结於心,双目呆滞,玉容无光,夜半难入梦,茶饭不思香。”
“正是正是,”刘景祥拍着大腿连连点头,“我这女儿就是吃不下,睡不着,让人心忧啊!”
“闺阁弱质,怎经得如此消磨,长此下去怕有香消玉殒之虞啊!”
“姐——”听丁寿说得煞有介事,刘青鸾慌了神,俏脸变得煞白,刘景祥更是脑袋一沉,眼看就要一头栽倒。
“爹!”刘彩凤失声惊呼,丁寿早就一步抢上,扶住刘景祥,命门穴一道真气打入,刘景祥才算缓过神来。
“我苦命的女儿啊!”清醒过来的刘景祥嚎啕大哭。
“爹爹勿要担忧,女儿其实……”刘彩凤实在不忍见老父如此伤心,张口便要道出实情。
坏了,要玩砸!丁寿急忙抢声道:“老伯安心,我只说长此下去有性命之忧,小姐如今还有救。”
“你说有的救?!”刘景祥一把握住丁寿双手,老眼放光。
“有救。”丁寿点头。
“求大人快快施救。”刘景祥迭声求告。
“医家讲究望闻问切,我还需询问小姐几句,方可下药。”
“大人尽管问就是。”
丁寿面色有些为难,“探查乃是病人私隐,还需二位暂且回避。”
刘景祥如今心乱如麻,丁寿说啥是啥,立即拽着刘青鸾向屋外走去。
刘青鸾可是不放心姐姐与狼共处,一步三回头,忧心喊道:“姐,我就在外边守着,有事便唤我……”
目送刘家父女出了门,丁寿可算松了口气。“总算没外人了,这场戏演得真是辛苦。”
“因奴之事,连累大人了。”榻上刘彩凤歉然道。
“不妨事,如今小姐可否吐露心曲?”丁寿回首笑道。
刘彩凤摇头苦笑,带着七分无助,三分羞涩,“说来惭愧,起因是二叔与奴说了门亲事。”
“哦?但不知何人有此好福气,栽了梧桐引凤凰?”丁寿还真好奇刘瑾相女婿的眼力。
“大人休要说笑,”丁寿语中隐含对己褒赞,刘彩凤心头甜蜜,浅笑道:“那人说来与你我相识,便是那莆田戴寅仲。”
戴大宾?那小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老刘看上他哪里了!丁寿暗自不服,“此讯可确?”
“二叔亲口与我说的,还能有假!这几日不但命人为其兴建邸舍,还从府中调拨车马仆从相赠,衣食用度,无一不具。”刘彩凤神情哀怨。
老太监对女婿还挺下本啊,也不见他对二爷如此上心,偏对一个毛头小子这般看重!丁寿显是将当初刘瑾赠婢讨宅的好处忘得一乾二净,且他得刘瑾重用时,比之戴大宾还要年轻。
“戴寅仲年少有为,才貌双全,也算得遇良人,恭喜大小姐了。”丁寿揉揉鼻子,悒悒不乐道。
丁寿虽是道贺,难抑其中愁闷之情,刘彩凤只当他是为自己拈酸吃醋,心中暗喜不已,鼓足勇气道:“任他才情如何,妾身心中早有所属,宁死不嫁他人。”
“哦?却不知是谁人得了小姐青睐?”还有这八卦听呢,戴大宾老婆还没进门,就被人呛行,二爷听着就觉得开心。
刘彩凤粉腮低垂,玉颊酡红,细声细气道:“妾身费尽心机,装病拖延,只为当面表明心迹,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我?!”丁寿打了个激灵,指着自己鼻子,一脸错愕道:“小姐莫非与丁某玩笑?”
“婚姻大事,岂有玩笑之理。”刘彩凤仰首抬眸,美目连闪,对丁寿疑惑语气甚是惊讶不解,“大人莫非嫌弃妾身质陋貌丑,难配良人?”
“不不不,是在下配不上小姐才是,丁某游戏花丛,情孽纠葛,实非小姐良配。”二爷属实没有往那方面想过,当世他若说还有顾忌之人,刘瑾绝对算上一个,他敢轻薄宗室,调戏宫人,却从来未对刘家姐妹动过心思,若让老太监知道自己偷了他家闺女,那还不一掌拍死我啊!
“终身大事,非同小可,小姐定要三思而後行啊。”为使刘彩凤打消念头,丁寿可谓苦口婆心。
刘彩凤目光坚定,毅然道:“妾身虽非生於诗礼之家,自幼也习闺训,绝非水性杨花之辈,昌平州蒙君搭救於危难之际,芳心早已暗许,此生非君不嫁。”
“当日不过举手之劳,小姐不必挂怀,丁某浮浪轻佻,万万难称佳偶。”昌平之时丁寿还在吐槽刘彩凤谢恩口惠而实不至,今日人家姑娘见了真章,他反倒避之唯恐不及,不惜自黑推搪。
丁寿一再推脱,刘彩凤手脚冰凉,万念俱灰,凄凉惨笑道:“罢了,终究是小女子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既然大人执意不纳,奴家也不敢勉强。”
“那就好,大小姐且请安歇,容丁某先行告退。”丁寿一颗心落地,暗道此地不宜久留,走为上计。
刘彩凤嘿然,丁寿拔腿就走,行了两步想回头再安慰交待几句,却见榻上人的纤纤素手正摸向案上一把剪刀。
“不可!”丁寿被吓得不轻,闪身飘回榻前,一把夺下剪刀,顿足道:“蝼蚁尚且贪生,小姐何必这般想不开呢!”
“大人宽心,奴家未有轻生之念,高堂体弱,尚需侍奉,弟妹顽劣,待人教导,小女子不敢就此撒手人寰,”刘彩凤形容凄楚,声音幽咽:“小女子不才,也知晓从一而终之理,既然大人见弃,唯有断发抗婚,终身不嫁他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小姐这又是何苦呢!”丁寿感慨万分,“丁某何德何能,教小姐如此垂爱?”
“满腹衷肠已告君知,妾身心愿足矣,不求此生相伴终老,但愿来世能承君怜……”
刘彩凤垂首饮泣,哀婉悲咽,听得丁寿柔肠百转,万种风流易得,一腔真情难寻,有女子如此倾心,该当庆幸才是,何必拒人千里,何况此女花貌娉婷,丽似芙蓉,并不委屈了自己。
“大小姐情真意切,丁某如再不解风情,枉为男儿。”丁寿悠然叹道。
“大人你……”刘彩凤惊喜抬眸,玉面上泪痕犹在,难掩欣喜之色。
丁寿捧起玉面,轻轻为她揩去泪水,柔声道:“今日起你便是我丁寿的人了,可不许再随意糟蹋自己身子。”
刘彩凤玉面含羞,低声道:“只是婚期将近,若不如此……”
食指竖在樱唇前,丁寿悄声道:“一切自有我来安排,你无需挂心,只要安心将养身体就是。”
刘彩凤美目流波,嘤嘤道:“但凭大人吩咐。”
老刘,不是二爷成心砸你场子,实在是若让你这侄女这一腔真情空付,二爷简直禽兽不如!心里给自己找了充分理由,丁寿看着近在咫尺的粉面桃腮,忍不住心中一动,就想做出禽兽之行来。
丁寿俯面低就,向两片樱唇吻去,眼看就要丁香入口,玉人忽地“哎呀”一声,挣脱开去,跟着娇躯也缩进了帐内。
还是性急了点,丁寿暗暗叫苦,解释道:“在下一时情不自禁,孟浪唐突,望小姐恕罪。”
刘彩凤朝向帐内,以袖遮面,连声道:“不干大人的事,妾身这几日病榻疏懒,未得及时梳洗,恐有污尊目。”
原来是这麽回事啊,丁寿心中好笑,“你我今後一体同心,朝夕相对,岂能时刻描容上妆,早晚有这一回,何必在意!”
任凭丁寿如何相劝,刘彩凤却是不愿回头,将自己这份憔悴面貌再与他看,丁寿无法,灵机一动,一只手直接向衾褥下探了进去。
彩凤忽然娇躯一颤,只觉一只玉足被人擒握在了手中,那人熟练地解去罗袜,把着她雪白粉嫩的一只淩波揉弄起来。
刘彩凤只觉一股热气由男人掌心传来,不禁娇躯酥软,喘息道:“大……大人你……你这是作甚?”
丁寿不答,只是把着纤美脚掌慢慢赏玩,把个刘彩凤弄得体酥骨软,浑身无力,伏在衾枕上嘤嘤低吟。
“姐,病看得怎样……你们在作甚?!”突然响起的一声惊叫,惊醒了二人沉迷。
刘彩凤心虚胆颤,急忙想把脚儿抽回,怎奈被丁寿死死把住不放,只见这厮面对质问,道貌岸然道:“诊脉啊!”
刘青鸾不放心姐姐与丁寿独处,不听父亲劝说擅自闯了进来,怎知一进来便看见丁寿正把弄着姐姐一只光脚丫子,大惊之下立即不管不顾地叫了起来,连刘景祥也闻声追进。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刘青鸾当即怒叱道:“哪有从人脚上把脉的,你当姑娘我是三岁小孩子!”
“病从口入,脉从脚起,就是因为那些庸医只晓得从手腕间把脉,才诊不出令姐病情。”丁寿话说得理直气壮,顺手还向刘彩凤浑圆踝骨上摸去。
刘景祥不通医理,不过听丁寿说得头头是道,也跟着点头,“好像说得有理。”
“有什麽理啊,全是歪理!”刘青鸾此番可不那麽好糊弄。
“青鸾,丁大人说得没错,他是在为姐姐我诊脉。”刘彩凤玉面涨得通红,还是顺着丁寿的话头言讲。
一向乖巧的女儿都这般说了,刘景祥自然信了十成十,关切问道:“敢问大人,可诊出什麽来了?”
丁寿缓缓收回手,离了男人掌握,刘彩凤“蹭”地将脚缩了回去,低头不敢看众人脸色。
“可以开方了。”丁寿一本正经道。
终於遇见敢开方子的大夫了,刘景祥兴奋地对二女儿叫道:“笔墨伺候。”
丁寿倒没费什麽事,来之前谈允贤早为他备下了一个养气安神的温补药方,他信手几笔书就,当即告辞。
刘景祥亲自相送,刘青鸾却拿着这个方子横看竖看,一脸不信,犹豫道:“姐,这人开的方子怕是和他人一样不靠谱,我看还是不用的好。”
“不,我信他。”刘彩凤透过轩窗凝望丁寿远去身影,痴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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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刘府,丁寿仰天哀叹:“这边事是了结了,可教老太监回心转意,怕是难比登天,还不知戴大宾那小子究竟考得如何呢,指望落榜是没戏了,最好排名靠後,老天保佑,让老刘自个儿恶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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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东阁。
一众阁部大员正在忙碌阅卷,殿试後第三日要在御前读卷,明日便是期限,他们需尽快将考卷排出三等,供皇帝钦定。
老焦芳笑语晏晏,对正埋头阅卷的李东阳道:“西涯,前几日犬子送去品评的行卷,不知空闲看了没有?”
李东阳放下手中试卷,捋髯笑道:“世兄的文章,自然百忙之中也要抽空一读的。”
“西涯海内文章领袖,但不知观感如何,还请斧正一二。”焦芳笑吟吟道。
你儿子文章什麽德行你不知道吗,大家现在忙得脚打後脑勺,哪有闲心点评你儿子的狗屁文章!李东阳心中不爽,还是笑如春风,“世兄文章启承转合,均有法度,抑扬顿挫,字字珠玑,实乃世间第一等的好文章,何谈斧正。”
好话又不要钱,李东阳打算随口应付过去,继续低头阅卷,焦芳却笑道:“西涯谬赞,那请看这份试卷又是如何?”
“这是……”李东阳接过焦芳所递试卷,只大略一看,便微微变色,殿试试卷不同乡试、会试,只是糊名弥封,少了朱笔誊录这一项流程,读卷官所看见的皆是考生原笔墨卷,李东阳只看字迹,已然辨出这是焦芳宝贝儿子焦黄中的考卷。
“孟阳兄荐选,自然是上佳文章,可列前茅。”李东阳顾忌焦芳面子,违心夸赞。
“可否列入一甲头名?”焦芳还不知足。
大哥,咱要点脸好吧,莫说头名,便是归入一甲,这三人的策问将来都要刊刻天下,这公布出去我等的老脸还要不要啦!当今天子自幼聪慧,几十个名士大臣手把手教导出来的,这在御前读卷,还不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
老李正自犯愁,一旁来了解围之人,吏部尚书许进听李东阳说文章上佳,立时来了兴致,“有好文章?阁老可否借某一观?”
李东阳巴不得把这烫手山芋推出去,二话不说递给了许进。
“这个……勉算差强人意吧,如何能列进一甲?”许进这话已是照顾了李东阳面子,暗地里还直皱眉,李西涯今日怎地走了眼,这等文章也算佳文?
焦芳脸都黑了,狠狠瞪了横插一杠的许进一眼,沉声道:“西涯如何说?”
“这个嘛,我看便置在二甲头名,孟阳兄以为如何?”李东阳想来状元是肯定够不上了,给焦黄中安排个二甲传胪也算对得起相交一场,就这还要冒着读卷时被皇帝斥责的风险。
焦芳面色不豫,不满道:“明明是可入一甲,为何偏要归入二等?”
焦芳声音大了些,引得东阁内众人瞩目,眼见关注人多,老焦也晓自家无理,不好多做纠缠,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焦泌阳也是科场前辈,何至不辨优劣?”许进莫名其妙。
“各家心思各家知……”李东阳不置可否,含笑捋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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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朝散後,朱厚照御驾文华殿。
读卷官自李东阳以下各持一份试卷,东西序立。
“开始吧。”朱厚照吩咐道。
首辅李东阳跪在御前,朗声读卷,待一卷读完,司礼监刘瑾将试卷呈於御案,随後焦芳、王鏊依次跪读试卷。
李东阳看着四辅杨廷和手中拿的试卷,心中打鼓,通常御前读卷是唯读前三名的,但若圣上有旨再读,则须继续读卷,直到下旨免读为止,御座上的这位爷是惯不走寻常路的,倘若来了兴致想要继续听下去,他已做好应对陛下质问为何三、四名间文章水准断崖下跌的准备了。
也许上天听到了李阁老的祈求,朱厚照并没有再让後面人继续读卷,朱笔圈定了一甲三人名次,命其余试卷退回东阁,二甲以下拆卷填榜,等待传胪放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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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正德三年三月乙卯,华盖殿。
李东阳等读卷官在御前按钦定名次,逐一拆卷。
“第一甲第一名——吕柟。”
“吕柟?”朱厚照听这名字耳熟,笑对王鏊道;“可是先生春闱时因之与人起争执的那个?”
“是他。”王鏊神色难堪,赧颜道:“康翰林眼光独具,老臣不及也。”
朱厚照哈哈笑道:“会试是会试,殿试是殿试,先生不必介怀,许是那吕柟殿试时妙笔生花,文章更上层楼,也未可知。”
“陛下宽宏,老臣感恩不尽。”王鏊恭声言道。
君臣叙话之时,二、三名俱已拆榜唱名,三人名姓依次填写在早已写好二、三甲进士姓名的黄榜上,尚宝司少卿崔杰在榜上用印,交予翰林院官。
鼓乐声起,翰林院官捧黄榜至奉天殿等候。朱厚照也由导驾官引导,由华盖殿来到奉天殿升座,文武百官按常朝侍立,堂下作乐,鸣鞭放炮,传胪大礼开始。
贡士们早已在殿外丹墀两边拜位上排列,传制官请旨後出奉天殿左门,在丹陛东朝西而立,执事官高举放有黄榜的榜案来到丹墀御道上放定。
传制官高唱:“有制!”
众贡士俱都跪拜。
“戊辰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吕柟、景阳、戴大宾三人赐进士及第,第二甲焦黄中、邵锐、黄芳、刘仁、欧阳重一百一十五人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胡缵宗、李志学、韩守愚、张楠、罗辂二百三十一人赐同进士出身。”传制官朗声公布一甲及二、三甲前五名进士名单。
众进士随着口令俯、起、四拜。
执事官举着黄榜案出奉天门左门,将黄榜张挂于长安左门外,因着只公布了三甲十三人姓名,众进士随出观榜,另有顺天府官员安排用伞盖仪从送新科状元归第不提。
奉天殿内,文武百官依次入班跪拜:“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
探花郎啊!戴大宾你小子考成这样,老太监不得乐开了花,教二爷可怎麽办!丁寿跪在丹陛中,心头不停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