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工部主事姜荣引着御马太监张忠进了酒楼雅轩。
绕过门前的四扇墨漆木格屏风,只见轩内酒宴齐备,尚有一人独坐。
“姜主事,这位是……”见还有外人在,张忠顿时面色不豫。
“下官赵经见过公公。”赵经起身长揖。
“赵兄现任营缮司员外郎,说来还是下官合管上司,”姜荣笑着向双方介绍,“赵兄,这位便是内廷红人、鼎鼎大名的张公公了……”
“经久慕公公风采,此番借仁甫的面子才得机缘拜会,还望公公勿怪在下失礼唐突之罪。”赵经又是一揖,言行甚是谦恭。
“罢了。”赵经如此客气,张忠也不好说些什麽,与二人俱都落了座。
“二位,咱家宫里尚有一大堆的差事,实是抽不出多少空闲,有什麽话直说便是。”张忠心绪不佳,没心思与赵经两个废话客套。
看来张太监今日心气不顺,姜荣暗觉不妙,悻悻瞄向邻座。
赵经乾笑几声,“说来也不是什麽大事,在下听闻公公蒙陛下信重,督办豹房兴建事宜,事冗时仄,赵某亦想为君分忧,挑些担子……”
“你也想从中分一杯羹?”张忠微微扬眉,嗤地一笑。
“该说是下官帮公公措办一二,毕竟皇家缮治也是工部营缮司的差事。”赵经帮张忠与自己斟了一杯酒,缓缓笑道。
“公公有所不知,赵兄乃王相门生,平日甚得看重,为官更是事无巨细,皆必躬亲,因而……”
“用王鏊来压咱家?”张忠一声冷笑,乜着姜荣道:“咱是伺候万岁爷的,可不用上赶着巴结内阁,你既然嫌银子烫手,豹房的事今後也不要管了。”
若不是有求於他,哪个王八蛋会将手里的财路让人!姜荣心头委屈就别提了,见张忠真的要走,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匆忙劝阻。
“公公可是觉得下官面生,不堪参与机密?”赵经洒然一笑,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压在桌上推了过去,“其实这类事一回生二回熟,今後下官在营缮司少不得要与公公打交道,其中规矩自是明白的。”
斜眼觑了觑桌上银票,张忠终又坐了下来,“你倒是个聪明人……”
“下官自诩还算明白事理。”赵经自得轻笑。
“也好,咱家喜欢和明白人打交道,今後自然少不了照应。”
赵经自以为得计,欣然道:“谢公公美意,那您看这豹房工程……”
“豹房的事就不要想了。”张忠一口回绝。
赵经笑容顿凝,姜荣急声道:“公公莫要意气……”
“谁说咱家意气用事?你当适才与你说的都是气话?”张忠仰脖干了一杯酒,抹了把嘴,忿忿道:“莫说你们,如今咱家都没伸手的余地啦!”
“为何?”赵经二人诧异问道。
“还不是因为丁寿带来那个小兔崽子!”张忠说起来就一肚子火,空杯往桌案上狠狠一顿,转对二人道:“近日有一个扬州来的小子归了工部匠籍,你等可晓得?”
二人均摇头表示不知,莫说工部所属的二十余万班匠,便是那两万多住坐匠名义上隶属内官监,但实际经管徵调还不是归着工部管辖,区区一个扬州匠役实在引不起他二人注意。
“既然是丁……丁大人引荐而来的,想必也有些本领。”姜荣虑及那锦衣帅素来与内廷交好,没敢顺着张忠直呼其名。
“有些本领?他本事大了!新合顶的番经堂歪斜了,工地的老匠头都说要费些工夫,拆了顶子修葺,可那小子……”张忠咂咂嘴巴,如今思来也觉不可思议,“那小子只让人装了千余石的细沙,按他的指派堆在经堂两旁,结果怎麽着?一顿饭的工夫,经堂自个儿正过来了!”
赵经与姜荣对视一眼,俱觉惊诧,赵经乾咳一声,“纵然那竖子有些本领,也不过是工匠末技,公公何等身份,如何能教他挡了路?”
“他算个屁!还不是……”张忠终於想起这是外间酒楼,须防隔墙有耳,压低声音道:“还不是他背後那个人。”
“丁南山?”赵经眉峰敛起,即使在京中待得不久,那锦衣帅的赫赫凶名还是灌了满耳朵,更何况其人还结结实实收拾了他几个所谓同门,那位阁老恩师可没少在府中怨声载道。
“听仁甫兄说,那位锦衣帅只是间或盘帐,平日并不过问营造之事,那扬州子纵然技追公输,还能干预施工不成?”
张忠嘿嘿几声怪笑,“正是因为经常查帐,丁大人对豹房耗材花费银钱门儿清,见了那小子的真才实学,又来了兴致,拿来图纸帐目让他筹算完工还需多少匠料……”
“还需多少?”姜荣急声问道,王文素精通术数,其余帐目中做不得假,他能做的也只是打着工部名号与张忠串通一气,在匠料采买部分暗中动些手脚,事关财路,由不得不关切。
“没了。”张忠把手一摆,乾脆回道:“那小子说按照图纸,豹房工料俱已足够,尚有许多富余,不需再另外采买。”
“不能啊,公公不是说有许多殿宇要的大木立柱,咱们还要从湖广云贵采办运送麽!”姜荣急道,工料加上运费,可是这次工程可以中饱私囊的大头,前番孙洪盯得紧,张忠有意将部分大木的采办向後压了压,怎麽事还没办,料就够了?
“本来是要从外地采买一部分,可谁教那小子会弄劳什子”积木为柱“呢!”张忠咧咧嘴,神情仿佛和吃了苍蝇一般。
“啊?”别看姜荣任着工部主事,还真不清楚那词是什麽意思。
“简单说,就是把小块的木料拼合、斗接、包镶,做成整根的大柱。”张忠白了姜荣一眼,还他娘读书种子呢,屁都不懂。
赵经沉着脸道:“如此拼凑而成的大柱如何经久耐用,岂不是将万岁立于巍之下?”
“天常兄说的是,”姜荣连连点头认可,“此行当诛!”
“诛谁?”张忠俩眼一瞪,“人家当场给弄了一根柱子,省工省料,偏还结实得很,丁大人非常满意,当时就让那小崽子任了工地营缮管事。”
“这……”姜荣满嘴苦涩,“丁大人如此轻率,公公何不劝劝?”
“你怎不去劝?”张忠嗔目反诘,“那小子明摆着真有斤两,丁大人信他用他,咱家还怎麽去说!须知这银子可是人家出的,真翻了脸把事情捅到御前,咱们屁股可不乾净!”
姜荣被训得讷讷无言,赵经阴沉着脸不说话,张忠猛地一拍桌子,起身道:“就这麽回事儿,你们俩也都清楚了,大家既是朋友,以後再有财路,少不得互相关照,豹房营建就别费那个心思啦。”
姜荣眼睁睁看着张忠借着拍桌子的便当,将那张银票收进了袖子,随即扭身而去。
“恭送公公,公公一路走好。”姜荣随在张忠身後,点头哈腰地将人送了出去。
送走张太监,姜荣回身见赵经依旧面无表情坐在席上,不发一言,晓得这位仁兄未称心意,恐他心中不喜,自己请托之事鸡飞蛋打,急忙上前施礼陪笑道:“小弟无能,辜负了天常兄所托,心自难安,请容小弟日後再将功折罪,另行报效。”
赵经狭长面颊上绽出几分笑容,“仁甫言重了,天下事岂能尽如人意乎,机缘凑巧,非兄之过。”
“谢天常兄雅量。”姜荣心头大石总算落地。
赵经笑笑,忽地好像想起一事,开始桌上桌下四处寻觅。
“天常兄可是遗失何物?”
“愚兄记得适才放了一张银票在桌上,怎地寻不见了?”赵经一脸焦灼。
银票?姜荣一愣,脱口道:“那银票不是被……”话到一半,忽然住口。
“哪里去了?”赵经似笑非笑,“仁甫当知,愚兄俸禄微薄,家中人口又多,若是失了这银票,举家怕是有枵腹之患。”
“赵兄放心,寻找银票之事包在小弟身上,少时定然送到府上,”姜荣咬着後槽牙,又补了一句,“加倍奉还!”
赵经欣然一笑,“贤弟有劳。”
*** *** *** ***
时近晌午,往日生意兴隆的窦家酒坊,此时四座空空,掌柜窦二站在柜台後,看着店外不住唉声叹气。
今日一早才开了店门,便见外间聚集了一群乞儿,一个个开花帽子打结衫儿,捧着缺口糙碗,爹娘大爷的一通喧哗乱叫,登时将窦老头吓了一跳,往日虽有上门行乞的,多也不过三五人齐来,几文钱两碗剩饭也便打发了,瞧眼前架势足有三五十人,他这小店里都塞不下,哪里冒出了这麽一群瘟神。
更要紧的是这群乞丐挡在了店门口,还有哪个客人能进门来,没得法子,窦二只好忍着肉痛,将今日店里准备的新鲜食材拿出许多,又抬出两瓮好酒,舍了许多钱钞,好话说尽,指望将这些人速速打发了,也好继续营生,怎料这些乞儿拿了东西全不肯走,只是不嚷着进店,堆集在店门外的街道上吃肉喝酒,?起太阳来。
“我去撵他们走。”窦妙善对堵了自家门前的这些无赖乞儿殊无好感,见老夫为此烦忧,当即便要出门教训他们一番。
窦二急忙拉住女儿,“不可胡闹,你一个姑娘家,在大庭广众之下和这些乞儿纠缠,若再吃了亏去,让邻里街坊指指点点,你还如何去找婆家!”
“爹——”对这位恨不得将自己立时嫁出去的老爹爹,窦妙善哭笑不得,“女儿好歹学了多年武艺,几个泼皮恶丐还应付得来,您别担心了。”
“那也不成,这些街头乞儿都是出了名的小肚鸡肠,今日教训了他们,来日他们就敢往咱店门前泼尿洒粪,咱家的生意哪还做得下去!”窦二毕竟活了一把年纪,对城中无赖恶乞的手段略知一二。
“难道还没法整治他们了?”窦女侠愤愤不平,“要不,咱去报官?”
“抓进牢里,无非换个地方吃饭,这帮饿鬼乞儿贱命一条,锺馗老爷都懒得去收!”窦二蹙着眉头,喟然一叹,“看来此番破财是少不得啦。”
“爹您还要给他们钱?”窦妙善蛾眉轻蹙,不愿就此示弱。
“给他们有什麽用!这些乞儿都是欺软怕硬,给得再多,他们只会道咱好欺负,爹去寻兵马司,那些乞儿总要在街面上厮混,兵马司还是能治得他们的。”
说着话,窦二从柜中取出二十两银子,细想了想,又狠狠心再添了十两,嘱咐女儿守好店门,万万不许与外间争执,随後从後门溜了出去。
窦妙善只好孤零零守在店里,眼见外边有要进店的客人,被那些乞儿一个个惊走,心头怒火腾腾,但想起父亲叮嘱,不好多生事端,只得一个人坐在店中生闷气。
左等右等,终於将父亲盼了回来,妙善匆匆迎上,只见窦二满脸失望之色,她预感不妙,“爹,可是兵马司不肯出面?”
“收了银子,说是等有空便过来看看,让我回来等着。”窦二垂头丧气。
“这简直是推脱,咱店中生意哪经得起耽搁!”
“人家就是让你等不起,”窦二嘴角浮现几分苦笑,“兵马司的人说了,要是觉得生意干不下去,何不将店面脱手换个营生……”
窦妙善俏脸涨红,“说得甚话!官府中人不知靖安地方,反让人转行别业,真是糊涂透顶!”
“糊涂的是咱们爷俩,唉,我也不好生想想,怎地前脚才回绝了人家,回头乞丐就堵了门,天下哪有这等巧的事!”窦二哭丧着脸道。
“爹是说……这些乞儿是李龙找来的?”
“兵马司将话都快挑明了,眼见也是得了好处,唉!”窦二长吁短叹个没完,“人家财雄势大,咱如何斗得过,少不得……咦,惠善,你往哪里去?”
妙善扯下腰间围裙,踏步走出店外。
店外间数十乞儿或坐或卧,忽见一美貌酒家女出来,顿起一阵轻佻嘘声。
妙善也不着恼,大大方方团团抱拳,“小店开门营业,只为父女糊口果腹,诸位四海漂泊,当知生计不易,但请行个方便,将店前道路让出,小女子感激不尽。”
一个靠在墙边的花子半敞着怀,不住搓着身上黑泥,咧嘴笑道:“我等花子虽说命贱,可也识得王法律条,又未曾到你店里闹事,只在街上坐着,碍着你家何事?你这女子张口便要我等离去,却是忒过霸道!”
妙善长吁口气,压住心中怒气,平静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想来众位今日也是受人之托,不妨划下道来,如何才肯高抬贵手,小女子接着便是。”
“哟,看不出来,这妮子还是个场面人。”那花子呵呵一乐,缓缓起身走至妙善身前,淫笑道:“要我们走,说来也简单,只消姑娘让我们兄弟在脸上一人亲上一口,我们拍拍屁股立马走人,是不是啊弟兄们?”
一众花子齐声哄笑,纷纷应和,窦妙善气得粉脸煞白,“你们欺人太甚!”
“怎麽叫欺负你呢,亲上一口又不会掉块肉,出去打听打听,旁的店家可从没这般便宜打发过我等哦……”那花子停了搓泥,只用那只脏手去摸妙善粉嫩俏脸,“来,先让大爷我香一……哎呀!”
手还摸到窦妙善脸上半点,那花子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噗通”一声,结结实实砸在了地上。
其余叫花子瞠目结舌,怎也没想到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娘竟有这麽大气力,轻飘飘一掌便将人拍出老远,一时间俱都怔住了。
那花子在地上滚了几滚,忍痛强撑起身子,捂着被窦妙善拍中的胸口,叫道:“还愣着干什麽?上啊!”
一声呼哨,众丐一拥而上,窦妙善展开飘雪穿云掌,在丐群中穿来插去,衣袂生风,一众乞儿大多只会几手粗浅功夫,如何是其对手,呼爹喊娘声中纷纷跌倒摔出,“噗通”、“噗通”之声此起彼伏。
这群乞儿一早便堵在街前,邻近店铺生意也受其波及匪轻,只是碍着这些花子人数众多,一个个又恶形恶相,不敢招惹罢了,此时见他们吃瘪,周遭叫好声不绝。
窦妙善正雌威大发,忽觉一道劲风自後袭来,暗劲汹涌,非同旁人虚张声势,当下不敢怠慢,立即旋身拂袖,一掌“流风回雪”顺势拍出。
两道劲风猛然相撞,妙善娇躯一晃,向後退了一步,偷袭那人却???连退三步,方才拿桩站稳。
妙善见那人是一黑面乞丐,似也讶於自己偷袭一掌未能得手,一脸错愕。
一群无赖恶乞之中怎会藏有如此好手,“咦?”妙善正自疑惑不解,猛地发现那黑脸乞丐後背着六个口袋,不由恍然。
“一根竹竿天下走,五湖四海任遨游。”窦妙善拱手施礼,“在下峨眉弟子窦妙善,敢问尊驾是丐帮哪一舵?”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武林中声名赫赫,尽管对方暗施偷袭行径,窦妙善还是礼数周到。
那黑面乞丐倒抽一口冷气,暗道一声“糟了”,抱拳回礼道:“原来是峨眉派的”千手芙蓉“窦女侠当面,在下刁自强,隶属丐帮大信分舵,适才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区区小事,只是……”窦妙善流波顾盼,“这些人也是贵帮的?”
刁自强面带愧色,“敝帮约束不严,教窦女侠见笑,回去後定当禀明丁舵主,严加管教,在尊师面前,还望窦女侠讳言一二。”
“贵帮侠义之名,誉满江湖,小妹怎敢造次。”窦妙善莞尔道。
刁自强再次道谢,对周遭乞丐吼道:“还嫌丢人不够麽!快滚!!”
一众乞儿噤若寒蝉,互相搀扶着龇牙咧嘴的同伴,随着刁自强狼狈离去。
“惠善,你没事吧?”窦二冲出来上下端详女儿。
“我这不好好的麽,爹您放心吧。”妙善浅笑着安慰父亲。
恶人远遁,邻里街坊也都冒了出来。
“哎呀呀,窦家姑娘,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身好本事……”
“二叔,那帮花子平日逗狗玩蛇,强乞硬索,简直是城里一害,你家闺女三下五除二的就把他们给收拾了,简直是女中豪杰呀!”
“可不是嘛,不想惠善平日文文静静,原来是文武双全,有了她在这街里,咱们晚上睡觉也踏实些啊!”
“哪里哪里,不过在外学了几手庄稼把式,教众位叔伯婶子见笑啦……”面对邻居恭维,窦二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 *** *** ***
龙凤酒楼帐房里,三个人影鬼鬼祟祟凑在一处。
“几十个汉子,就被一个黄毛丫头撵回来啦?”李龙拍桌叫道。
“黄毛丫头?你说得轻巧,那可是峨眉七妙之一,静因尼姑的嫡传弟子,若是她师父在涂帮主面前把今日事抖落出来,我这屁股下的位置都坐不稳啦!”丁七没好气道。
李龙摆着脑袋,“我弄不清你们那些江湖上的弯弯绕,只说那两成干股你要还是不要?”
“嗨,我说姓李的,别他娘对七爷吆五喝六的,给你面子叫你一声”舅爷“,莫忘了,当日就是你伪造契约,逼迫我家主母来着!”丁七拍桌瞪眼道。
李龙冷笑,“难道你就是甚鸟忠仆义士?当初卷款私逃的又是哪个?”
当年那事丁寿虽说不再计较,却是丁七一块心病,平日小心伺候,主家交代差事也是尽心竭力,就是想将那件不光彩的事逐渐淡漠,谁料李龙旧事重提,丁七当即翻了脸,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他娘找死!”
“好啦!”美莲不耐烦地一甩绣帕,蹙额道:“我还急着回府里伺候老爷呢,可没工夫与你们耽搁,你们若是想吵架,我这便回去!”
“吴管事且慢动怒,窦家酒坊这条明路是您指出来的,您可不能抽手不管啊!” 李龙低声陪笑。
“既如此大家便坐下好好商量出个对策,谁也别给哪个添堵。”美莲扫视二人。
“那是自然。”李龙使劲挣了挣,没能从丁七手中挣脱,只得没好气地冲他连使眼色。
李凤渺无音讯,生死不知,丁七可以不给李龙这有名无实的舅爷面子,却不得不忌惮美莲的枕边风,只得悻悻松手,负气道:“反正江湖上的路数奈何不得窦家了,我是没办法。”
绢帕掩掩唇角胭脂,美莲抿唇轻笑:“既然江湖路走不通,咱就正大光明走官家路数……”
“怎麽说?”李龙听说还有他法,立时来了精神。
美莲杏眼微转,“此事还需着落在七爷这里……”
*** *** *** ***
自赶走堵门群丐,窦家酒坊生意恢复如初,妙善父女重又操劳起来。
窦二正自忙着招待客人,外间忽进来一个巾帽襴衫的白面文士,观此人脸生,兼又相貌堂堂,举止不凡,窦二不敢怠慢,急迎上前,“这位相公里面请。”
来人点点头,游目四顾,目光在忙碌不停的窦妙善身上稍作停留,旋即移开,由窦二安排了一张空桌坐下。
“相公是第一次来吧?”
“是啊,信步至此,见贵店生意不错,想着小酌几杯解解困乏,叨扰了。”文士斯文有礼。
“您算来着了,小店别的不敢说,这酒确有独到之处。”窦二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如此甚好,且与我筛上一壶,再配上几样拿手好菜。”文士笑道。
“好?,惠善,给客人上咱店里的”胭脂桃花酿“。”窦二向後喊道。
妙善莺声应答,捧了托盘上前,为客人斟酒布菜。
“胭脂桃花酿?好名字!桃花浑似泪胭脂,经行处处是相思,酒好,名好,人更好……”文士顺着斟出殷红酒液的莹白柔荑向上望去,痴痴盯着妙善艳若春桃般的娇艳玉颊,啧啧称赞。
妙善察觉对方眼神有异,螓首微侧,转身离去。
“相公,喝酒。”来人不喝酒,只盯着自家女儿瞧,窦二心里也觉不对味儿。
“好,喝酒。”那人尴尬笑了笑,举杯一饮而尽,“果然好酒,再与我筛上一壶。”
“小老儿这便去为您斟酒。”窦二可不敢再将女儿唤来。
“店家勿急,我观令嫒正当妙龄,雅淡丰韵,腮若桃花,尤胜胭脂三分,何以不早寻依荷,反效那当垆文君呢?”
“诶,小老儿何尝不想,只是这丫头性子太野,又未遇见合适人家,还未得收心?。”说起女儿婚姻大事,窦二也是满腹牢骚。
窦二唠唠叨叨下去打酒,那文士却自斟自饮,自得其乐,“原来如此,标梅已至,红叶无凭,岂非天公作伐,成全於我姜某?”
姜荣被赵经敲了一笔竹杠,本是心头郁郁,待想得可以抱得美人归,胸中忧闷一扫而空,“一介酒家女,出身是低了些,不过纳妾纳色,也不必纠结於此,呵呵,桃花酿?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此女天姿国色,确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但不知那胸前”瑞雪“却又如何呢……”
姜荣正自顾陶醉於纳妾後软玉温香的美梦,店门前蓦地一阵嘈嚷,几个衙役横着膀子冲了进来。
“哪个是掌柜?”领头衙役鼻孔冲天,大声喝道。
“小老儿便是窦二,不知几位班头有何贵干?”窦二战战兢兢上前问候。
“我们是大兴县衙门的,你摊上官司了,县太爷发了火签,传你堂上回话。”那衙役举起手中火签,另一个立将一副铁链套在了窦二颈上。
“这……这从何说起啊?!”窦二素来老实巴交,怎知竟有一天会摊上官司。
“放了我爹爹!”窦妙善厉声娇叱,挡在父亲身前。
“你是他女儿?”衙役上下打量妙善。
“不错,我爹所犯何罪,你们须说个明白。”妙善杏眼圆睁,瞪视众衙役。
领头衙役阵阵冷笑,“有你在便好说清楚了,爷问你,昨日你可是殴打了街上乞丐?”
“他们堵在店门前闹事,我不过是略施薄惩。”妙善坦承。
“那便是了,窦家酒坊掌柜窦二主使其女当街殴人致死,如今苦主一纸诉状递到县衙将你等告下啦,来啊,与我拿下。”
随着一声令下,便有一副镣铐向窦妙善兜头套去,妙善如何肯束手就缚,玉掌一拨,只听“哎呀”一声,那衙役便倒跌了出去。
“竟敢当街拒捕,你这女子莫非想造反不成!”见同伴莫名其妙摔了出去,领头衙役心中忌惮,色厉内荏鼓噪得厉害,却不敢上前一步。
“闺女,不得胡来!”窦二大半辈子安顺良民,如何肯被按上一个反贼罪名,急得直跺脚。
瞥瞥老父,窦妙善紧咬贝齿,忿忿道:“打人的是我,放了我爹,我与你们归案。”
“不不,她一个黄毛丫头,甚也不懂,都是小老儿我的不是,拿我就是。”窦二急忙撇清女儿。
“爹,是我不听你劝,惹出祸来,您才受了女儿拖累……”
“你这孩子,休要乱说话!”
“行啦,别这一唱一和了,太爷吩咐,两个都要拿了。”领头衙役将手一挥,几人便要上前。
“哪个动我爹爹试试!”窦妙善杏眼圆睁,一众衙役被她方才手段所吓,俱都畏葸不前。
“纵有原告,此二人也尚未定罪,如何便要刑具加身?”姜荣适时上前问道。
领头衙役正没好气,当即把眼一翻,“你又是哪个?”
“本官工部主事姜荣。”姜荣亮出随身牙牌。
那衙役验过牙牌,双手奉还,“见过姜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本官为这二人作保,随传随到,绝不潜逃,拘捕一事就此作罢,如何?”
“这个……我等却不好向太爷交待。”京城中大小官员多如牛毛,六品主事不过与大兴县令同级,工部又非是直管上司顺天府,那衙役还真犯不上卖姜荣这个面子。
“姜某与贵县正堂乃至交好友,尔等还不放心麽?”一个小小衙役都敢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姜荣面上有些挂不住。
“非是小的不知上下尊卑,实是人命关天,若一个人也不拿了回去,恐无法交差。”那班头也真恐这姓姜的与自家老爷有交情,只得耐着性子打商量,“窦姓女子乃下手之人,且容小人将她带回覆命,大人看这样可好?”
“这个……”娇滴滴的女娘这样被押进大牢,姜荣可有些舍不得。
“如此便好,谢这位大人仗义相助。”窦妙善慨然应允,向姜荣深施一礼。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念及二人父女情深,姜荣忽地灵光一闪,如此也未必不是好事,“姑娘且放宽心,杜知县公正廉明,定能为你洗刷冤情。”
“借大人吉言。”窦妙善强颜欢笑,“爹爹保重身体,女儿去说明情由,很快便回。”
窦二眼睁睁见着女儿被县衙差役拿走,悲呼一声,昏了过去,周边人急忙将他扶起,揉胸拍背,好不容易才又唤醒。
“我那可怜的闺女哟!”窦二醒後,呼天抢地只是痛哭。
“二叔,而今不是哭的时候,还是想想办法,怎生脱了官司吧!”邻人劝道。
“是啊,该使银子打点的打点,该托关系的托关系,也让大侄女少受些罪啊。”
“我哪里有关系可托?!”窦二茫然无助。
一直未走的姜荣乾咳了两声,窦二醍醐灌顶,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猛地扑到姜荣身前,抱住他一条大腿嚎啕大哭,“求大人再施援手,救救我那可怜女儿!”
“老丈请起。”姜荣费尽力气将窦二搀起,和颜悦色道:“老丈且莫焦躁,这事的前因後果,在下如今一头雾水,还望寻个清净处说个明白。”
“说的是,小老儿糊涂了,大人後边请。”窦二将姜荣引入後间,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谋人产业,竟使出如此下作手段,真是岂有此理!”姜荣大力一拍桌案,义愤填膺。
“还请大人为我女儿做主……”窦二说着便要下跪。
“仗义执言,昭雪冤屈,本是我辈君子之责,只不过……”姜荣话锋一转,“昨日令嫒殴打许多恶乞却是有目共睹,这其中可有真个重伤不治的?”
“这个……小老儿不知。”窦二眨巴眨巴眼睛,微微摇头,他老眼昏花,只见一个个乞丐满天乱飞,谁知哪个轻了重了。
姜荣蹙眉为难道:“这却难了,若真是窦姑娘失手伤了人命,按大明刑律,斗殴杀人者,绞!”
听了一个“绞”字,窦二两眼一翻,直背过气去。
哎呦喂,你这老儿要这麽厥过去了,本官岂不白忙活咯,姜荣急慌慌上前施救。
一杯凉茶泼到脸上,窦二悠悠醒转,缓缓睁开混浊老眼,一见姜荣便再次跪倒,“求大人慈悲,救救我那可怜女儿,小老儿做牛做马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老丈言重,姜某并非见死不救之人,况且那大兴县令与我有旧,这个薄面他还是会给我的,只是……”
“只是什麽?”姜荣欲言又止,可急坏了老窦二。
“不才只是工部主事,欲插手地方官司,尚且需要个名头。”
“甚的名头?”窦二如今脑子混乱,听不明姜荣之意。
果然上智下愚不移也,与这般愚民打交道实在累心,姜荣心中不屑,索性挑明:“倘若在下与老丈沾亲带故,事情便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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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以鼓楼为界,两县分治,西为宛平,东为大兴,大兴县署位於教忠坊界内,正对文丞相胡同北口。
“哈哈,杜兄新任一县父母,小弟恭贺来迟,万望恕罪。”大兴县後衙,姜荣隔着老远便对着花厅前迎候的县令杜萱行了一礼。
“仁甫休要取笑,京畿之地冠盖云集,杜某区区一个县令芝麻官,出门都不敢抬头看人。”大兴县令杜萱意兴阑珊。
“杜兄何必自谦,比之原来顺天府别驾,兄如今品级如故,可是独掌一衙呀。”
姜荣继续恭维奉承,杜萱却是兴味索然,前生不善,今生知县,恶贯满盈,附廓省城,他这附廓京城的,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京城里发生好事轮不到他,坏事至少有一半能摊到他身上。
“姜兄,你我不是外人,不妨开门见山,此来可是为了窦家酒坊的人命官司?”得了快班衙役禀报,杜萱已猜出姜荣来意。
“什麽都瞒不过杜兄,依某看来,不过是几个街头恶乞寻衅滋事,一顿板子打发了,将那女子无罪开释也就是了。”姜荣随意道。
“众目睽睽之下窦氏女当街行凶,屍体如今就躺在殓房里,人证物证俱在,姜兄让我如何放人?”杜萱凝目姜荣问道。
杜萱公事公办,实在出乎姜荣预料,“杜兄……”
“姜兄少安毋躁,”杜萱压手示意莫急,“其实若只是几个街头乞儿借机讹诈,凭你老兄张一回嘴,杜某断不会折了你的面子,只是其中另有隐情。”
“还请杜兄明言。”杜萱说得郑重,姜荣也凝起神来。
“在你老兄之前,缇帅府已有人来,让杜某秉公断案……”杜萱面露苦笑,“仁甫当晓得,愚兄是在镇抚司大牢中转过一遭的,侥幸脱身已是丁帅法外开恩,实不敢再开罪大金吾,否则杜某恐怕连这个芝麻县令也无处做去。”
“锦衣卫丁大人?有缇骑在此?!”姜荣惊觉自己不经意间趟了个浑水,仓皇起身。
这点出息!杜萱嘴角轻撇,“姜兄勿慌,来人并非锦衣卫,只是丁府的一个管事,且早已走了。”
姜荣长吁口气,惊魂稍定,杜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姜兄可是与窦家父女有亲旧关系?”
“没有。”姜荣断然摇头,“杜兄今日便当我从没来过,小弟告辞。”
“别急啊,”杜萱如今却来了谈兴,“既无亲旧,姜兄仗义不平,所为何来?”
“杜兄诶,你便饶了我吧,我实在是……唉!”姜荣三言两语将事情原委道了出来,只望撇清自己,“小弟不过一时兴起,与窦家断无其他纠葛。”
“姜兄既有猎艳之心,如此半途而废,岂不惜哉?”
“美貌女子哪处不可寻来,我何必为一个酒家女开罪当朝缇帅!”只要有银子,才貌双全的女子青楼中多得是,这点道理姜荣还是拎得清的。
“也可二者兼顾嘛。”杜萱微微一笑,“兄之所求,与缇帅所谋又不相违……”
“杜兄之意……”
杜萱贴着姜荣耳边低语几句,姜荣恍然,“原来还只为那一张秘方,那窦老汉可将之看得甚重啊!”
“再重还能重过他父女二人命去,”杜萱嗤的一声,不屑道:“此等愚民愚妇,皆是胆小怕事,待绳索加身,自然分出轻重。”
姜荣转念间又觉不对,“杜兄,以锦衣卫的手段,整治一个民间酒坊又何须这般麻烦?”
“也许缇帅自重身份,或是爱惜羽毛,我如何知晓!左右不过两个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何必顾惜,”杜萱低笑几声,“不过却是给了你老兄从中左右逢源的机会……”
“小弟多谢杜兄成全,日後必有厚报。”
“见外了不是,昔日顺天府公廨修缮,其间多承君之美意,杜某早有报答之心,此番也正好了了这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