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月色星辉,窦家酒坊的招牌酒幌已隐约可见,窦妙善忽然生出几分近乡情怯之感,原本步履匆匆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店内已无客人,昏黄灯光下只有一个微微伛偻的身影正自忙碌整理着桌椅家什,妙善心潮起伏,哽咽轻呼了一声:“爹!”
佝偻的身形猛地一震,手中活计也不觉间停了下来,微微弯曲的身子缓缓转过,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苍老容颜,窦二眯着混浊老眼,颤声道:“惠善,是你麽?”
听到许久也未有人唤过的闺名,窦妙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飞快冲上前搀住老父,泫然泣道:“爹,是我……”
“这孩子,好端端地回家来哭个什麽,”窦二揉了揉眼睛,“还没吃饭吧?爹给你做好吃的去……”
“这麽晚了,灶上火都熄了,爹您别麻烦了……”窦妙善心疼父亲辛苦,急忙劝道。
“熄火了再生上就是,开饭馆的再饿着自己闺女,说出去都让人笑话……”窦二摆摆手,絮絮叨叨转进了後厨。
两样家常小菜,一碗清汤面,窦妙善却吃着比之水陆珍馐还要美味。
“慢着点,这麽大姑娘了,还没个吃相。”窦二嘴上埋怨,看着女儿的目光中满是爱怜慈祥。
“爹,您也吃啊!”
窦二摆摆手道:“早吃过了,爹喜欢看你吃,你快吃啊,饭菜都凉啦。”
“诶!”窦妙善冲父亲甜甜一笑,往樱唇中又送了一大口菜。
眼瞧着女儿狼吞虎咽,窦二满心欣喜,“此番回来不走了吧?”
窦妙善咀嚼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峨眉拜师学艺多年,见闻增广,想的是天高海阔,鸟飞鱼跃,自不甘心困囿於酒馆方寸之地,有心道出实情,但抬眼见到父亲鬓边白发和期盼的殷切眼神,一句话脱口而出:“不走了。”
“那就好,那就好,”窦二喜极而泣,擦了擦混浊眼角,欣慰道:“恁大的年纪,也该收收心啦,你好好歇上几日,过阵子爹央人给你寻个好婆家……”
“爹——”窦妙善不依娇嗔,“人家还不到十六呢,你就这麽急着把人家打发出去?”
“不小咯,邻居胖婶家的丫头,和你一般岁数,如今娃娃都有了,眼瞅着你嫁个好人家,爹就等着抱外孙咯!”窦二畅怀笑道。
“您越说越远,我不理您啦!”窦妙善佯嗔着背转娇躯。
“唉,爹说的是实在话,爹这麽大岁数了,还能活多久?心里只有你一直记挂不下,能看着你今後终身有靠,我两眼一闭也能去见你娘咯……”
父亲说得动情,窦妙善急忙正过身子,柔声道:“您别乱说话,爹,女儿就在家里帮您打理酒坊,服侍您老长命百岁,不好麽?”
“一个小酒馆有什麽可帮衬的,还能开上几天还未知呢……”窦二苦笑。
觉察出父亲落寞之意,窦妙善疑惑道:“咱店里生意不好?”
窦二连连摇头,强颜欢笑:“没影儿的事,咱这几十年的老字型大小了,光老主顾便能排到坊外去,不要瞎操心,诶,你快吃啊!”
妙善半信半疑,但父亲既不愿说,她也不好多问,只有暂搁疑虑,低头用饭。
*** *** *** ***
顺天保明寺。
夜气寒冽,阴风森然。
群尼俱已在禅房安歇,重楼叠檐,黑影沉沉,整个寺院一片沉寂。
吕祖殿内虚敞寂寥,仅亮着一盏角灯,足有一丈来长的供案上,铺满经书法器,正中佛龛内安放着一座金漆莲台,莲台周边绸缎垫衬,镶有金箔,望之金光灿灿,两侧各有一幅黄绫幔幛软软垂下,寺中祖师吕尼结印坐化後的肉胎真身正供奉在莲台之上。
一个人影背负双手,立在佛龛前不言不动,只是默默凝望莲台上裹着黄袍袈裟的吕尼肉身,不时发出一声轻叹。
忽然一阵微风拂过,角灯烛光曳动,映得佛龛前的白发苍颜忽明忽暗,诡异非常。
“你来了?”背负双手之人轻声说道。
“你罗梦鸿大驾莅临京畿,我岂敢不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在殿内飘飘荡荡,让人无处捉摸。
佛龛前之人正是丁府中不辞而别的罗梦鸿,此时他唇角微抹,淡然道:“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何必装神弄鬼,请现身一见。”
殿内忽然静默,片刻後尖细声音才幽幽道:“我这半人半鬼的模样,还能见得故人麽?”
“红颜白骨,皆是虚妄。”罗梦鸿注视着佛座莲台,神色复杂,“纵然一具臭皮囊,亦是昨日旧容颜。”
阴恻恻的笑声带着几分讥诮,“不知峨眉山上的那一位,地下有知你如此长情念旧,又该作何感想?”
“我对不起她们二人……”双眸微阖,罗梦鸿吁出一口浊气,转首大殿东南角落,“也有愧於你。”
一个全身裹着黑色兜帽披风的人影隐身在殿角阴影中,似与黑暗完全融为一体,对着罗梦鸿一声冷哼,“算了吧,你们师兄妹之间的事情我懒得操心,我的事——也与你无干。”
罗梦鸿白眉轻扬,“我晓得你这几十年辛酸不易……”
“黑披风”冷声打断,“路是我自己选的!”
“时过境迁,你已然可以破誓出山,再入江湖……”
“沦为武林笑柄麽?”“黑披风”嘿嘿冷笑,“我舍弃了恁多,凭你罗梦鸿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想让我将一切放下,一走了之?”
罗梦鸿眉头紧锁,“你还想要什麽?”
“届时你自会明白。”桀桀怪笑声中,“黑披风”蓦地凭空消失,来时无声无息,去时如鬼如魅。
罗梦鸿回首莲台之上的肉身像,苦涩一笑,“师妹,愚兄是一步错,步步错啊!!”
*** *** *** ***
日正当空,崇文门里街上来来往往,出城入城的人蜂攒蚁聚,十分热闹,沿街几个酒店食肆一早便摘板营业,透肥的熟羊肉挂在堂前,柜台上盘子里盛着滚热的蹄子、烧鸭、鲜鱼,热锅里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又松又软的大白馒头,热气腾腾,香味四溢,勾人食欲。
临街的一间酒楼上,两名中年文士临窗把盏,谈笑风生。
稍年轻的文士三十出头,白净微须,温文尔雅,举起酒杯道:“天常兄下车未久,便转调工部,今後同衙为官,还要劳烦照应一二。”
对面较为年长的文士微笑谦辞,“仁甫兄客气了,你我同窗之谊,本该相互扶持,何谈”照应“二字!”
二人一饮而尽,相顾大笑,年长文士名唤赵经,年初才由濮州知州转任都督府经历司经历,不过月余便调工部营缮清吏司员外郎,另一个年轻的则是他的同僚下属,营缮司主事姜荣。
按说赵经弘治九年进士,姜荣弘治十五年登科,两人一个家在南直隶,一个籍隶浙江,八竿子打不着的同窗关系,可赵经丙辰科会试的主考官是谢迁,而姜荣作为余姚人,自也拜在鼎鼎大名的木斋先生门下,拜谢公所赐,二人的关系还真不算远。
二人官职相近,又有谢迁这层关系在,言谈间自也少了许多顾忌,姜荣边为赵经斟酒,一边笑道:“工部虽居六部之末,也远胜在那些武夫麾下受气,天常兄脱离苦海,当浮一白。”
“俱是为国效力,哪里皆是一样,其实比起整日大兴土木、案牍如山的营缮司,经历司却是个清闲差事,只是念在恩师他老人家一番苦心,愚兄勉为其难罢了。”赵经话说得谦和,略呈灰白的狭长脸颊上神采焕然。
呸!眼见赵经脸上抑制不住的得意之色,姜荣强忍着没将手中酒直接泼到对方脸上,营缮司差事劳累不假,可土木一兴,财源广进,绝对的肥差所在,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钻,你赵天常得了便宜不说,还在嘴上卖乖,怎不教人气煞!
尽管心中不忿,姜荣面上却没敢露出半点不豫,他晓得赵经口中“恩师”是哪个,当今武英殿大学士——王鏊,今时不比往日,自己老师谢迁致仕归宁,丙辰科会试的副主考王守溪却是青云直上,不单位列阁揆,且奉旨主持今科会试,可谓树大根深,简在帝心。
“那是自然,天常兄忠心为国,实乃我辈楷模,小弟望尘莫及。”姜荣笑语奉承,随即话锋一转道:“说来小弟还有一事请托,望兄长玉成。”
“你我师出同门,不必客气。”
“此番京察在即,天常兄也知,焦阁老对我等南方士子多有成见……”姜荣一直小心观察赵经神色,见他微露不屑,立时又道:“赵兄志虑忠纯,自是无虞,小弟一介俗人,却不免杞人忧天,厚颜请兄在王相面前帮着美言几句,有王相出面,旁人自也要多些顾忌。”
“事却不难,恩师向来对江南士子多有看顾,只是……”
姜荣立时紧张起来,“只是什麽?”
赵经面露踌躇,为难道:“只是如今朝中文武铨选皆由中州人掌握,兼有焦相推波助澜,恩师纵然有意相帮,也不过旁敲侧击地提点一声,这居中谋划,往来奔走麽,又不知要多少人情世故……”
姜荣呵呵一笑,“小弟并非不通世情之人,兄长劳苦奔波,其中上下打点,岂能再累兄破费,少时自有一份心意送至府上。”
“你我兄弟,谈这些便是外道了,只要?力同心,办好朝廷差遣,不负圣恩也就是了。”赵经唇角微勾,淡淡笑道。
“小弟省得,今後共事少不得还要赵兄照拂,若有驱驰之处,小弟义不容辞。”花花轿子人抬人,对方既然吐了口,姜荣也不介意惠而不费地说几句漂亮话。
“愚兄初来乍到,衙门中许多事务尚不熟悉,听闻西苑豹房已然建了有些时候,还未有完工之象,仁甫可知其中详情?”
姜荣眼皮一跳,随即笑道:“具体情由小弟也不晓得,这事原本由御马监的张公公与乾清宫的孙公公共管,锦衣卫的丁大人只管出银及偶尔查帐,如今孙公公监军神机营,便全由张公公一人主事,小弟其中不过做些签发工役,代办匠料之类的小事。”
“破土兴工,靡费民力,干系匪轻,岂可全由内官掌控,我等既在其位,也当过问一二,为圣上分忧才是。”赵经漫不经心地说道。
姜荣暗中咬牙,狠狠心才道:“赵兄说的是,小弟改日便设宴请兄长与张公公一叙。”
“劳烦仁甫了。”赵经心满意足,有闲心打量起窗外景致来,忽然,他笑容一僵,目光仿佛被什麽吸引住了,再也挪移不开。
“天常兄?”见赵经面色有异,姜荣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转首一瞥的瞬间,他的眼神也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沿街的一间小酒肆旁,一名少女匆匆忙碌着,虽荆钗布裙,粉黛不施,却幽娴秀丽,姿色出尘,赵、姜二人紧紧盯着姑娘的窈窕身姿,直到女子转身入了酒肆,两人才失望地收回目光。
“唉!”怅惘叹息声同时响起,二人相顾愕然,随即俱都尴尬一笑作为掩饰。
“江南士林言及燕姬,常说彼等馋懒刁拙,依某看来,实在有失偏颇。”赵经乾咳一声,故作镇静。
“天常兄说的不错,谁能想得,这市井之中,竟还藏有如此贞静清丽的北国佳人!”姜荣点头附和,意态流连。
“扯得远了,吃酒吃酒。”赵经举杯。
“天常兄请。”姜荣陪饮。
杯觥交错间,二人神思皆不由自主地向窗外飘去。
*** *** *** ***
窦家酒坊内已然开始上座,窦妙善店内店外帮着父亲张罗。
“掌柜的,从哪里请来这麽漂亮的一个姑娘做夥计?”一个相熟酒客笑着相询。
“哎呦,小本经营,哪请得起什麽夥计,这是小女,多年一直在外……外边亲戚家,昨夜里才回来。”窦二担心让人晓得女儿舞枪弄棒,不好找婆家,随口扯了个谎,“本不想让她在外抛头露面,她却担心我这老头子忙不过来,非要帮忙,教诸位见笑。”
“二叔好福气啊,姑娘勤快孝顺,还长得出挑,将来再寻个好人家,您老後半辈子就等着享福吧!”另一个酒客跟着打趣。
“托诸位的福,真有那一天,我请大家畅饮三天。”窦二转圈打躬,与众酒客说笑。
“哟,窦掌柜这般大方,是有什麽喜事嘛?”店外又一个汉子走了进来。
一见来人,窦二脸色突变。
“爹,您怎麽啦?”见父亲面色有异,窦妙善关切询问。
“爹?”来人皱皱眉头,“你老儿几时又冒出这麽大个闺女来?”
对方言辞无礼,窦妙善柳眉竖起,冷声道:“客官若是饮酒,敬请上座,至於我家有几口人,似不关尊驾之事。”
“惠善,不许对客人无礼。”呵斥了女儿,窦二定定心神,躬身强笑道:“李大爷,您是来喝酒的?”
“少装糊涂,爷们是为什麽来的,你还不清楚!”来人甚不客气。
三番两次冲撞老父,窦妙善忍不住踏步上前,却被窦二一把拉住,“爹要和人谈生意,前面你张罗着。”
咱家这小本经营,有什麽生意可谈?尽管疑窦丛生,妙善还是轻轻点头,未敢执拗。
眼见父亲引人去了後面,妙善忧心忡忡,那人蛮横无礼,爹素来老实,可不要受人欺负才是。
“店家,再添一壶酒。”有酒客喊道。
“哦,来了。”窦妙善急忙应声答应。
好在此时店中正忙,窦妙善跑前忙後,将心中忧思冲淡了不少。
“再上四个馒头。”
“您稍等。”窦妙善应了一声,端了空盘子直奔店外间蒸笼所在。
笼屉一揭开,热气升腾弥漫,窦妙善挥动衣袖,将蒸汽散开,素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尝试着捏了捏屉上的白面馒头,一个个蓬松?软,入口定是美味。
窦姑娘吹了吹烫得发红的纤白玉指,速速捡了一盘馒头,才要合上蒸屉,忽然心生警觉,侧目望去,只见旁边不远处一个少年正直勾勾盯着笼屉里的馒头猛吞口水。
少年约十三四岁光景,风尘仆仆,衣衫虽然破旧,但收拾得整洁俐落,觉察到窦妙善在看自己,脸庞不由一红,匆匆低头赶路。
“哎,小兄弟,过来一下。”见少年要走,窦妙善急忙唤住。
听了窦妙善招呼,少年迟疑地徘徊近前。
窦妙善捧起馒头莞尔道:“要吃麽?”
少年先是点头,又急忙摇头,羞赧垂首,嗫喏道:“我……没钱。”
“不要钱,姐姐请你吃。”妙善嫣然一笑,麻利地将盘中馒头用纸包好,塞入少年怀中。
“这……”少年先是一呆,随即鼻尖一酸,深深一躬,“谢谢!”
“不用谢,你帮姐姐尝尝,若是觉得味道好,再来寻姐姐就是。”窦妙善抿唇浅笑。
少年不再言语,抹了把眼睛,扭头跑开。
“哎,慢点跑,别摔咯!”妙善摇头失笑,再为客人装了一份馒头,才端到门前,又险些与冲出店门的一个人撞了满怀,好在她身姿灵巧,脚下一旋,已轻轻避开。
妙善凤目流波,定睛细看,原来这莽撞人就是适才与爹爹进了後院谈生意的汉子。
“李大爷,您别着急,有事慢慢说……”老掌柜窦二在後面追出。
“还有什麽可说的?事情都摆明了,你既然吃了秤砣和爷们做对,那就小心吃不了兜着走!”汉子撂下句狠话,甩头便走。
“李大爷,李掌柜,您老消消气……”窦二追之不及,急得拍着大腿直跺脚。
“爹,您莫急坏了身子。”窦妙善扶住父亲在一旁坐下,周围相熟客人也都围了上来。
“二叔,这人说话忒冲,什麽来路?”一个熟客问出妙善心中疑惑。
“他叫李龙,龙凤酒楼的掌柜。”窦二唉声叹气,直呼麻烦到了。
“哟,可是那间京师新开的大酒楼?门面排场可是不小!”一个食客啧啧惊呼。
“他开他的大酒楼,您开您的小酒坊,两边也不挨着,他来寻您什麽晦气?”另一人好奇问道。
“还不是看上了小老儿的”胭脂桃花酿“!”窦二言及此处,又是重重一叹。
“他看上了酒坊秘方了?这却是不能松口,窦家酒坊本小利薄的,全靠这胭脂桃花酿招揽生意,若被他们强夺了去,您这买卖如何还开得下去!”周遭倒是有明白人。
“人家倒也未说强夺,开价五百两……”窦二愁眉苦脸回道。
“五百两!!”到这里用餐的客人自非豪门大富,听了这数目俱都挢舌不下。
“我说二叔啊,听我等一句劝,您这小店虽是位置不错,但前後几间门铺全都算上,怕也折不到三五十两,这个价格还算公道,您老见好就收吧。”旁人只当窦二要坐地起价,忍不住开言相劝。
“非是银钱干系,这秘方是窦家祖上一辈辈传下来的,小老儿虽没儿子,可还有闺女,真是要传,也得留给惠善做陪嫁,银子再多总有花完的一日,有了这做酒的方子,儿孙们好歹也有个出路营生不是。”
窦二这般念头,旁人却不好再劝,有人忧心道:“只怕那李龙不肯干休,听闻龙凤酒楼有官面儿上的人物照应……”
“小老儿也是忧心於此啊,实在不想与人撕破了脸面,可是……唉!”窦二面上愁容未有片时消散。
“爹,您别忧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能耐再大,还能上门明抢不成!咱家自己的方子,占着理呢,就是官司打到顺天府,咱们也不怕!”妙善紧着安慰父亲。
“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啦,唉!”窦二又是一声喟叹。
*** *** *** ***
锦衣卫後衙。
“你平日就在这里办公呀?”海兰背着双手,在丁寿签押房中探头探脑,东摸摸西瞧瞧,觉得什麽都透着新奇。
“这幅画就是你说要给我看的?”海兰对着中堂挂着的《太宗出猎图》就摸了上去。
“不是那幅画!”丁寿急声唤阻,好家夥,要是被小丫头发现後面机关可就坏了,从书柜中取出一个卷轴,冲海兰扬了扬,“是这个。”
“咦?”海兰见了张开画卷,俏脸上满是惊奇,“画的还真是师父!”
“没有错?”
海兰横了丁寿一眼,不满道:“我师父还能认错!这画与师父房内挂的那幅一般无二,只是这几行字不太像。”
“那当是另外半阙词,自然与此画题字不同,你可记得内容?”
“什麽半缺半圆的,我才识得几个字啊,哪晓得画上的那些鬼画符!”海兰嘟着樱唇抱怨。
“那你可听得令师提及画作来历?”丁寿不死心问道。
海兰摇头:“没有,我小时候问过一次,惹得师父很不高兴,再不敢问了,不过我猜该是师父的一件伤心事。”
“何以见得?”丁寿追问。
“一次师父对着画吹完箫後抹了下眼睛,我问师父是不是哭了,结果师父很生气,将我狠狠责罚了一通,”说到这,海兰不禁向下揉了揉自己的紧实的小屁股,断定道:“我记得清楚,当时师父的眼圈红红的!”
如此说来,这位纳兰宫主与倪文僖定是有些纠葛了,倪谦出使朝鲜是正统己巳年,返朝也不过景泰元年, 那个时候遇见的纳兰清妍,那这娘们得多大岁数?丁寿摸着下巴,不由上下打量起海兰小姑娘来。
“你老盯着我看作甚?”海兰被丁寿瞧得有些发毛。
“你今年多大啦?”丁寿对黑水神宫师徒的真实年龄开始怀疑起来。
海兰还真听话地掰手指头算了起来,眼看着小丫头嘴里念念有词,十根白嫩嫩的笋指数了一遍又一遍,半天也没给出个答案,丁寿後脊梁直冒凉气,这对师徒该真不会是不老妖精吧!
“算出来啦,”海兰数到额头见汗,终於欢呼而起,“我今年十七啦!”
我还以为您老七十了呢,合着这丫头根本不识数啊!丁寿好悬没一跟头栽倒,咬着後槽牙,强挤出几分笑来,“那令师呢?我当初瞧着她年约不过二十许,恁早竟便开始授徒了?”
“我是被师父捡回来的,自记事起师父便那般容貌,从未变过,师父说是修炼寒冰真气的缘故,当功有小成时便可驻颜不老,至於师父的年纪麽,”海兰揉着发涨的小脑袋瓜,蹙额道:“师父好像说她看冰雪化水多少次来着……”
“不用算了,我就是随口一问,无碍的。”一见海兰又要数手指,丁寿慌忙拦住,这手指头再掰起来,怕是到天黑也算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来指望这丫头是没戏了,倪家人都死绝了,想打听也没个地儿去,总不能跑长白山上去问冻龄有术的纳兰清妍,你到底是倪谦的相好还是他留下的野种吧。
丁寿思维无限发散,海兰却等得不耐烦,“哎,你不是说看完画要带我逛街寻好吃的嘛?”
“啊?哦对,有这事,这便走。”丁寿真怀疑这丫头是什麽托生的,怎麽三句话不离吃啊。
*** *** *** ***
北司理刑千户郝凯最近心情很糟,西北一行死里逃生,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後福,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可这福报却是落在别人头上。
自个儿因为腿伤,自山西先回了京城,这本是卫帅体恤,郝凯也乐得几日清闲,谁想便是宣府到京城这一小段路,於回回还捡了个剿灭僭号贼的功劳,兵部叙功连升二级,如今已是指挥佥事,可以独当一面,自己却还是个理刑千户,今後难道还要在於回回手底下混日子不成!
按说郝凯此番虽未升官,但也落了实惠,丁寿的汤药银子给得丰厚,再则经此一遭,与於永也算同生共死的过命交情,便是於永当了上司,自己日子也不会难过,只是大家原本官位比肩,如今眼睁睁看着人家步步高升,郝凯愈想心里愈是拧巴。
时也命也,常言说落下一步,十步难撵,郝凯思来想去,整日琢磨着就是怎样在卫帅前讨个欢心,把这落下的一步追上来,也别说,满脑子浆糊也偶有开窍的时候,还真让他想出了一个主意,立即催人去办,接下来便是坐在镇抚司的签押房里等消息。
左等右等,眼瞅快一个月过去了,丁点儿回信没有,郝千户急得满嘴火泡,浑身上下脑袋疼,吃什麽都觉得和屎一个味儿。
“大人,有人求见。”一个锦衣校尉进来禀告。
这几日郝凯又开始闹牙疼,捧着肿得老高的腮帮子,有气无力道:“今儿没心情,教他改日再来。”
“是。”校尉领命,出门前又将一封信放在郝凯身前公案上,“这是外间那人呈给大人的。”
郝凯随手将桌上信拿起,扯开信封抽出一看,眼睛登时直了,“噌”的一下跳了起来,“人?,人在哪儿!?”
*** *** *** ***
郝凯鼓着眼睛,拄着藤杖一瘸一拐地围着一个少年转圈圈,眼神很是不善。
少年拘谨地站在院中,低眉垂首,不敢开言。
“你就是蒯家推荐的人?”郝凯阴沉着脸问道。
“是,小人徐杲。”面对凶神恶煞的郝凯,少年声音有些发颤。
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更让郝凯恼火,举着手中信笺,咬牙切齿道:“你是鲁班奇才?”
“小人不敢当,只是靠手艺混碗饭吃。”少年低声道。
“我他娘打你个混饭吃的!”郝凯怒不可遏,抬脚踢了少年一个趔趄。
少年身子一歪,一个纸包从怀中跌落,直滚到郝凯脚下。
“这是什麽?”少年急忙去拾,郝凯却先一步捡起,打开一看,险些气歪了鼻子,“一个破馒头?你当个宝贝?!”
“好心人给的……”少年小声解释。
“你他娘还是个要饭的!我他妈……”郝凯气得语无伦次,挥起青藤手杖没头没脸地一通乱打。
少年一路奔波,本就劳累体弱,转瞬被郝凯打倒在地,捂着头脸不住痛呼。
郝凯边打边骂,“当年蒯家丢官失势的时候,一家老小的哈着大爷,如今看爷们折了一条腿,不帮忙也就算了,还用一个小叫花子来应付老子,我他娘打死你!”
“大人,大人……您听小人说……”少年被打得满地乱滚,疾呼求告。
郝凯急怒攻心,哪里听得进去,这月余来积攒的心火恨不得都发泄在少年身上。
“郝凯!”旁边有人唤了一声。
“又是谁他娘的乱叫……”郝凯转头便骂,待看清来人,悚然大惊,高举挥舞的藤杖讪讪放了下来,“卫帅!”
丁寿领海兰出了後堂书房,还没等走到仪门,便被此处的喝骂呼叫声给吸引过来,只见郝凯正拖着那条瘸腿在院子里猛打一个半大小子,堂堂锦衣亲军欺负孩子算怎麽回事,寒着脸喝道:“丢人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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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寿坐在公案後,瞪着蔫头耷脑的郝凯,面沉似水。
“说吧,怎麽回事?”
“卫帅,蒯家实在欺人太甚!”郝凯闷声道。
“哪个蒯家?什麽人?”
“还能是哪个蒯家,还不就是苏州香山的那帮匠人,蒯鲁班的徒子徒孙。”郝凯没好气道。
“蒯鲁班?蒯祥?”得了郝凯确认,丁寿不由抽了口冷气,这蒯祥还真是个人物,出身于工匠世家,其父蒯福永乐初年以木工得官,官至工部侍郎,後因上了年纪不能执事,推荐其子蒯祥接掌朝廷营建之事,蒯祥也的确不负父望,木匠、泥匠、石匠、漆匠、竹匠五匠全能,技艺更在其父之上,扈跸至北京後,负责营建宫殿以及有司庶府,悉预其事,深於巧思,凡殿阁楼谢,以至回宇,随手图之,无不称上意者,皇帝以公输班比之,正统以後,更是凡百营造,祥无不与,这皇城内的两宫三大殿、承天门连着两边文武衙署、皇裕陵都是出自他的手笔,最终继父後官至工部左右侍郎,食从一品俸,历经九朝八帝,寿终八十四岁,其身後子孙蒯钢、蒯义并至侍郎,蒯瓛官至少卿,大明朝工匠出身官至卿贰者不乏其人,但如蒯家般子孙先後出仕,位居显赫者实属罕见。
“你怎和他们家人纠缠到一起了?”锦衣卫衙署保不齐还是人家蒯家人给建起来的,好端端你打人家孩子干嘛。
“是他们家人就好了!”郝凯鼻孔里喷出两道粗气,将与蒯家交往的原委道明。
宪宗驾崩,弘治即位,蒯家传人蒯钢当时已凭着木工管理营造,累官至工部右侍郎,在两榜出身的正统官员眼中,这些纯靠技能入仕的匠官自是佞幸异类,成化帝听不进他们的逆耳忠言,大力提拔传奉官,如今换了仁君圣主登基,还不赶快厘正前朝弊政,更待何时!於是蒯钢等十二名官员以及营缮所一千三百五十八人俱遭降级革职,人心大快。
事是办痛快了,可没多久这些人就发现没有这些实务型官员,单靠四书五经建不出房子来,没办法,只得将老蒯钢再度起用,又给按了个工部带俸郎中的虚职继续发挥余热,至於後续处理也不麻烦,老家夥快七十了,三年期满考核时直接按例致仕撵回老家了事。
读书种子们都给安排得妥妥的,就是没人考虑下蒯钢的想法,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拿老子当夜壶,爽完了就嫌臭丢一边去,真当老头儿没脾气!於是蒯钢托了郝凯帮忙牵线,请托到内官监太监李广面前,李广向孝宗皇帝奏表,蒯钢官复原职。
李广当时在御前正得宠,无人敢惹,但李太监死了以後,蒯钢的好日子又到头了,可无论如何,当时他是欠了郝凯一个人情。
“属下如今有求於他们,不给派个蒯家人来也就罢了,连香山帮的木匠也不派上一个,弄一个扬州的小叫花子来应付,这不是成心怄我嘛!”郝凯说起旧事一肚子闷气。
丁寿大略看了看蒯家的举荐信,确是把那小子吹得天花乱坠,和他们祖上蒯祥都有得一比,心中也觉得有些夸大,忽然他又想起一事来,“你好端端找什麽木匠?”
郝凯正自怒火万丈,痛诉蒯家人忘恩负义,听了丁寿一问,面上一窒,垂首道:“是给大人您寻的。”
“我?我要木匠干甚?”丁寿莫名其妙。
“在陕西时您老不是跟属下说要背山起楼嘛?”郝凯瞪着牛眼奇道。
丁寿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这傻大个到底还是没领会自己当时意思,自个儿想拧了,顿时哭笑不得,“我说郝凯……”
“属下在。”
“好好静下心养伤,若真闲着没事便多读几本书,别再给我丢人啦!”丁寿蹙眉训斥。
马屁拍到马腿上,郝凯无精打埰地应了一声。
“这趟西北之行你也算辛苦,待伤好後去掌管西司房。”
西司房职专贼曹,所率缇骑比较东司还多出一倍,郝凯听闻眼睛登时一亮,“大人此言当真?”
“滚!”
“哎!”郝凯乐呵呵地拐了出去。
没一个让二爷省心的,丁寿笑?一声,低头再看看手中荐书,那姓徐的小子莫非真是个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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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西苑,豹房工地。
各色工匠人来人往,刀刻斧凿之声不绝於耳。
“丁大人您也看见啦,奴婢不分昼夜地盯着这些工匠,一刻都没让他们闲着,这阵子奴婢的腿肚子都瘦了几圈。”御马监张忠不住倾吐着苦水委屈。
“公公辛苦。”丁寿随口抚慰一句。
“辛苦什麽的谈不上,孙公公调去了神机营,这摊子事只能奴婢勤盯着点,为万岁爷分忧,不是咱做臣子的本分嘛!”张忠嘴上诉苦,心里却乐开了花,孙洪那个榆木疙瘩总算走了,咱家的机会来啦。
“张公公,这豹房也修了一年多啦,你给我透个实底,究竟何时能完工?”丁寿看着眼前这浩大工程便觉得心塞。
“哎呦,这教奴婢怎麽说呢,工期只是个预定,施工采买不定哪个关节出了纰漏,就少不得多耽误个十天半月的,哪有个准儿。”张忠皱着眉头,十分为难。
一退六二五,欺负二爷不懂营造是吧,丁寿扭头瞥了身後跟着的徐杲一眼,希望这小子有点用处。
张忠也在偷眼打量徐杲,一个小毛孩子,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也不知丁大人带这麽个小东西来干嘛,他心中也有些没底。
“公公,不好啦!”一个五十多岁的匠头匆匆跑了过来。
“嚎丧呢,什麽大不了的事?”张忠厉声呵斥。
“新建的那所番经堂歪啦!”老匠人苦着脸道。
“什麽?不是才建好嘛!快带咱家看看去!”张忠拉着匠头的领子,就往工地奔去。
丁寿低声对徐杲道:“咱们也过去看看。”
一座富丽堂皇的西番经堂矗立眼前,宝顶鎏金,法幢高张,金轮金鹿等饰物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烁人眼目,只是肉眼可察这宏伟经堂已向一边微微倾斜。
“怎麽回事?”张忠跳脚叫道。
那匠头跪在地上,边磕头边道:“想是起墙时持尺量度失了准头,当时未察,如今合顶後现了出来。”
“去你娘的!”张忠抬腿踹了匠头一个跟头,指着经堂道:“如今怎麽办?”
“唯有去顶重修,”眼见张忠变色,老匠人又急忙道:“小的们干活时加点小心,房顶金饰立柱大梁这些都可确保无损,只要再花个几百两就可,只是这工期或许要再拖上一阵……”
“一帮子废物!”张忠恶狠狠咒?了一声,转头换了一副笑脸:“瞧瞧,丁大人,才说着呢,这帮猴崽子就玩出这麽个麽蛾子,您说这工期哪能有个准儿啊!”
这儿还真成了无底洞,眼瞅着发生的倒楣事,丁寿也是无话可说,“罢了,张公公,引我去见陛下吧。”
“陛下正在太液池畔耍球子,大人请随我来。”张忠欠身一笑,回头喝道:“麻利儿的,赶快拆了修好,再出纰漏,仔细你们的脑袋!”
“不必拆。”徐杲突然插口。
“什麽?”丁寿与张忠齐口同声。
徐杲用手眼比量着经堂,重复道:“这经堂不用拆就可修好。”
“你个小……”张忠才想语出不逊,忽然想起这小子是丁寿带来的,并非自己下属工匠,匆忙改口,“小兄弟,咱们都看见这经堂的墙可是歪了,不拆了顶子如何归位?”
“自有办法。”徐杲的神情中充满自信,再无平日的拘谨懦弱。
有意思,反正这经堂已然歪了,二爷便有心由着这小子折腾,权当试试他的斤两,“张公公,此处便交由徐杲负责,也算给他练练手。”
一整栋大经堂给毛孩子练手?没听说过!没等张忠发话,那个老匠头已然道:“启禀大人,这营造之事非同小可,如有什麽差池,坏了立柱大料,怕就不是几百两银子修缮那麽容易了。”
威胁老子?丁寿嗤笑一声,“你确是提醒我了,宫室营建非同一般,事关陛下安危,社稷存续,尔等营造经堂却致大厦倾危,陷陛下于险地,居心叵测,意图何在?”
这麽一个大罪名扣下来,匠头两腿一软,直接吓得瘫了,“大……大人饶命!”
“乖乖听这孩子的话,让你们干什麽就干什麽,修好经堂将功折过,若是偷奸耍滑,故意使坏……”丁寿看着匠头森然一笑,“本官治你们一个二罪归一!”
“听懂了麽?”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谢大人开恩。”匠头连连磕头谢恩。
都他妈贱骨头,丁寿转过脸来,哂然道:“张公公,走吧。”
张忠面皮抖动,挤出几分极不自然的笑容,“大人,请。”
眼瞅着那活祖宗走远,匠头擦擦冷汗,从地上爬起,“这位小爷,您有什麽吩咐,需要多少人手材料,请示下吧。”
如果说刚才匠头心里还有点什麽别的苗头,而今是烟消云散,万般心思只担心一件:这小子可千万别是个只会吹牛的绣花枕头,否则老子可活活被他坑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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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池畔,小皇帝朱厚照光着头顶,正与十几个短衣内侍在绿地上蹴鞠嬉戏,周边养豹勇士层层环列,乾清宫总管御用太监张永侍立一旁,目光锐利如鹰隼一般,扫视着场内众人。
“张公公,陛下玩了多久啦?”丁寿来至张永身边,自顾问道。
“小半个时辰了,如今陛下兴致正高,不要打搅。”张永淡淡扫了丁寿一眼,轻声叮咛。
“哦。”丁寿点头应允,随即高声喊道:“陛下,好球!”
张永眼皮猛地一跳,张忠在一旁直咧嘴,这位爷是成心和人过不去啊。
朱厚照也瞧见了丁寿,抬腿就是一脚,健色挂着风声奔他射来。
丁寿撩袍一式朝天蹬,皮球来势顿止,在他靴尖上只是滴溜转个不停,随後脚尖一挑,皮球安安稳稳落在手中。
“你何时来的?”朱厚照哈哈笑着上前问道。
“才来不久,听张公公说陛下已耍了一阵子,忧心您身子饥乏,顺嘴给提个醒。”丁寿笑道。
“朕不累,朕精神着呢。”朱厚照从张永捧着的托盘里取汗巾抹了把脸,忽然回过味儿来,“是你饿了吧?”
“圣明无过陛下,从您这里讨杯酒喝,陛下能赏下臣这个脸吧?”
朱厚照冲着丁寿肩头狠捶了一拳,“给你这个面子。”
“张永,传膳紫光阁,”朱厚照对陪他蹴鞠的内侍挥挥手道:“你们也散啦吧。”
“遵旨。”张永与众内侍躬身领命。
“你最近忙什麽呢,与朕说说外间有什麽新鲜事……”朱厚照拉着丁寿向紫光阁小殿处走去。
张永一直弓腰垂首,恭送小皇帝离去。
“张公公,陛下走远啦。”
张忠小声提醒,张永不为所动,其余内侍三三两两的从他身侧经过,直到一名壮年内侍走过时,他腰杆忽然挺得笔直,伸臂如电,横在那人身前。
张永出手虽快,那人脚步倏地一停,身形立止,并没有撞在一处。
“你是哪个衙门的?咱家怎从未见过?”张永目光炯炯,寒声问道。
“误会,误会。”张忠匆忙扶住张永横着的那只胳膊,满脸陪笑:“张公公,这是我一个本家兄弟,绝非什麽歹人。”
“本家?来路清楚麽?”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可用脑袋担保,公公您还信不过我嘛!”张忠赌咒发誓。
张永眸光一转,见那人气定神闲,双脚站姿不丁不八,不由冷笑:“张公公,你这位本家兄弟功夫不错呀!”
“几手庄稼把式,挡不住您老三拳两脚。”张忠扭头喝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给公公赔罪。”
那人立即躬身一礼,张忠谄笑道:“您老看在我的面上,别和他一般见识。”
张永缓缓放下手臂,“张公公,宫里当差,有些错犯不得,这件事可一不可再。”
“公公放心,绝无下次。”张忠言之凿凿。
张永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哎哟我的妈呀,”张忠揩揩额头冷汗,心有余悸道:“我说张茂,咱家此番为你可是担了天大干系……”
“公公的人情,在下一定记得,”张茂直起身,黑??的面颊上添了一层光彩,“本想进皇城见见世面,没成想连万岁爷都见到了,还一起耍了半晌,梦里头都不敢想啊,这还不是沾了公公您的光!小人祖坟冒青烟啦!”
“你小子就是会说话,哈哈……”张忠开怀大笑。
张茂同样唇角轻勾,露出一丝狡黠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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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宅之中,张茂与一名白袍蒙面人遥遥相对。
“如此说来,你非但进了皇城,还与朱明伪帝近在咫尺?”
张茂点头,“不错。”
“为何没有动手?”
“你说得轻巧,动了手我还回得来嘛!”张茂愤愤,“周边军士俱都是选锋锐卒,我十有八九会死在乱刀之下!”
蒙面人没有争执,只是轻轻掸了掸袖口那朵金色莲花刺绣。
张茂语声一窒,放软声音道:“再则那个姓张的太监一直盯着我不放,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罢了,此番好歹探得路径,也算功德圆满,待大行堂人手招揽齐备,直接杀进皇城,里应外合,那伪帝同样难逃一死。”白袍蒙面人不再执着。
“招收人手好说,只是那些三山五岳的江湖人士啸聚京城,恐会引得厂卫探子注意。”张茂忧心道。
白袍人仰天打了个哈哈,“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鸡鸣狗盗之徒尚可列座,你还忧心无有草莽豪杰的位置麽?”
“你是说……”张茂若有所悟,同样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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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寿酒足饭饱,摇摇晃晃地回到豹房。
“丁大人,与陛下用完饭啦?”
张忠笑容很不自然,丁寿也没留意,叼着牙签抬头看看天色,随口道:“天不早了,本官就先回了,徐杲那孩子就托公公照顾一二。”
“大人不带那娃儿回去?”张忠奇道。
这下换丁寿不解了,“那小子不在带人修经堂吗?怎麽,你们这儿连晚饭都不管他的?”
“那倒不是,只是……”张忠笑得跟哭一样,“经堂已然修好了。”
牙签落地,丁寿大张着嘴巴,不敢置信道:“修……修完啦?一顿饭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