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大堂内,一个年轻小厮正踮脚揪着一个松鹤楼夥计的衣领不肯撒手,大喊大叫,旁边还有一个又黑又胖的大胡子在劝解,周围尽是观热闹的食客,方才下楼的两个少年也在其中。
来兴涨红着小脸,死死拽着店夥衣领,“我打你这黑心的贼杀才,欺我等是外地客人?告诉你知晓,漫说我家老爷学识渊博,见多识广,便是你家小爷我自幼苏州地面生长,什麽”调把“、”撞六市“的鬼把戏见过不知多少,想在此蒙混,做你的千秋大梦!”
来兴小嘴叭叭个不停,店夥被这半大小子喷了一脸口水,又不敢动手强挣,唯有诺诺告饶,“小客官,您且将手松开,容小人慢慢详说。”
“说什麽,哪个再听一遍你的昏话!”来兴揪着夥计衣领就是不肯撒手。
“僮儿放手,且听他细说。”祝枝山眼见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实在不成体统。
“老爷不晓得,此等奸猾之徒一旦放过,立时跑得没影儿,我等还何处说理去,待小的拉他见官去说个分晓。”来兴此时心火上头,连祝枝山的话都不肯听。
松鹤楼的掌柜凑上前,打躬唱喏道:“这位小爷,敝店有何招待不周,您只管言说,先请将人放开,松鹤楼偌大一个店面,您还怕它跑了不成!”
“不行,今儿不摘了你这黑店招牌,小爷我决不甘休。”来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见官家绝不撒手。
“究竟何事,我来给你们断断可好?”好奇心驱使下,丁二爷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这位爷,您是……”掌柜的眯着老眼,迟疑地打量丁寿。
“掌柜的……”适才伺候二楼的跑堂急匆匆凑了过来,低声耳语了几句。
掌柜的闻听丁寿身份,激灵灵打了个冷颤,锦衣卫的凶神避之唯恐不及,怎地偏赶上这首脑人物在店里用餐时出了纰漏,今日一个招待不周,松鹤楼破财消灾都是小事,少不得还要有牢狱之灾。
掌柜心里七上八下,哆哆嗦嗦上前施了个大礼,“丁老爷贲临,敝店真是蓬荜生辉,夥计无知,惊扰了大人午膳,实在罪过,恳请移步楼上容小人赔情,些许小事敝店自会料理明白。”
“别呀,楼下这麽热闹,你让我上楼算怎麽回事,”丁寿一步三晃地走到场中,看着紧张激动兼而有之的来兴,“小哥儿,这官司交给我断如何?”
“你?行麽?”来兴见丁寿年纪轻轻,心道这能是多大的官儿。
丁寿失笑,“行不行的,试试看吧,只要你真有冤枉,我立即让松鹤楼摘了牌子,是不是,掌柜的?”
掌柜暗暗叫苦,心道今日果难善了,弓着腰强挤出几分笑脸道:“但凭您老吩咐。”
不同来兴年少识浅,祝枝山博览群书,粗通望气之术,早观丁寿气色,已知其绝非常人,况有松鹤楼掌柜卑身於前,当下上前整襟施礼道:“不才斗胆,敢问足下何处高就?”
“锦衣卫,可断得诸位官司?”丁寿笑道。
祝枝山心弦一震,出身官宦之家,如何不晓缇骑威名,更不消说老友唐寅弘治十二年科场案被拿入诏狱拷问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甫一进京,便与他们打上交道,真是流年不利。
祝枝山眉头深锁,有意推脱道:“不过些许小事,何敢劳烦天子亲军。”
“天子脚下,聚众喧哗,如何能是小事。”丁寿洒然一笑,并不打算就此收手。
“实非什麽大事,不过小童无知,为了些饭钱与店中起了口角,是不才管教不严,给诸位添了麻烦。”祝枝山团团一揖,转首向僮儿喝道:“来兴,快与人会钞。”
来兴登时急了,“老爷,他们漫天要价……”
“住口!”祝枝山厉声喝止,他如今只想远离缇骑,不愿在此多做纠葛。
见老爷反常地变了脸色,来兴也有些惧怕,虽是极不情愿,还是松了人家衣领,闷头从怀中贴身处取出荷包。
“呶,五两,只多不少!”将十余块碎银一个一个拍到桌上,来兴扬首嗔目对那夥计道:“好好称量,然後找钱。”
那夥计望望一脸苦色的掌柜,再瞧瞧眼神不善的丁寿,怔怔立在那里,不知这银子该不该去拿。
“罢了,我们走。”祝枝山心急火燎要速离此地。
“老爷,这岂不是便宜他们……”
“还不与我住嘴!”祝枝山扯住僮儿,急急向外走去。
“且慢。”丁寿将那几块碎银收进手里掂了掂,确有五两多重,且银子成色还算不错。
“这位仁兄点的什麽菜?”丁寿挑眉问道。
那夥计立即将祝枝山所用饭食报了一遍,丁寿脸色愈加不好看,这大胡子是吃了不少,可即便在万物皆贵的北京城,这些酒菜也值不到一两银子,松鹤楼竟敢狮子大张口,索人五两饭钱,难怪那小娃娃不忿。
“掌柜的,贵店酒肉如此腾贵,丁某该庆贺尊驾日进斗金咯?”丁寿阴声一笑,露出森森白牙,京畿首善之地,你个知名酒楼看见外乡人竟公然宰客,多遭人恨!
掌柜的噗通跪地,哭嚎道:“大人明鉴,小人冤枉!”
见掌柜的忽然这般模样,那夥计更弄不清状况,吓得直接瘫在地上。
“说,怎麽回子事?”丁寿森然问道。
人群中那圆脸少年嗤的一声冷笑,“哼,官不大,威风倒不小!哎,你拽我干嘛?”
见这位再三劝阻下仍是执迷不悟,铭钰直接气得一扭脸,“不与你说了!”
那边夥计惊惧之下支吾半天,总算将事情说了个囫囵,“万不敢欺瞒老爷,这位客官所用实不到一贯,其余皆是那位小客官所费。”
祝枝山一愣,诧异看向自己小厮。
来兴更是惊愕,指着自己鼻子道:“我?你胡说八道!”小家夥突然一蹦三尺高,直接从祝枝山手中挣了出来,“我为了给老爷省钱,连荤腥都不敢碰,只吃了四小盘黄瓜,你……你这黑心的店家,诬赖好人!”声音最後都委屈得带了哭腔。
“你点了黄瓜?”丁寿与祝枝山异口同声问道。
来兴点头,见自家老爷一脸郑重,不觉有些慌张,“怎麽啦?”
“你可知京师此季黄瓜是何价钱?”祝枝山怅然叹了口气。
来兴茫然地看看众人,嗫喏道:“最多不过三文一条吧?”
跪在地上的松鹤楼掌柜抢声道:“客官说的是夏日价钱,此时间一碟黄瓜就须京钱一吊,合外省制钱足得一千文。”
夥计也介面道:“小的恐二位客官身上带的多是外省皮钱,故才折银五两,谁想小客官一听帐单便急了眼,不容小人分说……”
大明朝的制钱有京、省之异,京师宝源局所铸之京钱又被称为“黄钱”,每文约重一钱六分,七百文即可折银一两,而外省各布政使司宝泉局所铸制钱质料、工艺、价格皆不及京钱,被称为“皮钱”,每文约重一钱,一千文才折银一两,当然这兑率也时常变化,不过照丁寿此时看来,人家松鹤楼虽说指明要收银子,也是怕这二人用皮钱付帐折了本,毕竟做饭馆买卖的又不是开善堂。
“你……你们胡说!”见周边人并未对掌柜夥计的话有所质疑,来兴着实有些慌了,强自倔强道:“老爷,他们合起夥来蒙骗咱们,是不是?”
看着瞪眼瞧着自己期望得到肯定答案的来兴,祝枝山苦笑一声,轻抚其头道:“我初来京时也不敢信,纵是三月末,一根小黄瓜竟也要价千钱……”
自家老爷断不会说假话,来兴怎想到只吃了几小碟黄瓜竟要花掉四两银子,想在苏州时,老夫人赏他的一抬盒莲肉,滋味鲜美,每斤也才四五文钱,自己这一顿饭等於一下吃掉了上千斤,这可怎麽向主家交待啊!来兴又是心疼又是害怕,看看众人,“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僮儿莫哭,事不怨你,是老爷我未曾与你详说这北地风物,常言说吃一堑长一智,就当买个教训……”祝枝山温言劝说来兴。
“这教训未免太贵,来京路上老爷您说与我买头草驴代步,我都未曾舍得,如今可好,一顿饭花掉了三头驴的价钱,连驴毛都未见到一根,哇——”来兴越想越是心酸。
“好啦!”丁寿猛地一拍桌子,吓了来兴一大跳,哭声也不由止住。
丁寿心里一阵腻味,还以为多大热闹,敢情就是一熊孩子乱点菜搞出的误会,无聊至极,“松鹤楼是开门做生意的,你们吵闹半天已然耽误了人家营生,还哭哭啼啼不休成何体统!”
“这位大人教训的是,”祝枝山向掌柜及店夥行了一礼,“适才我主仆二人多有得罪,万望海涵。”
“客官言重,小店也有招呼不周之处。”掌柜作揖陪笑。
“僮儿,银袋拿来。”祝枝山伸出手去,来兴懵懂不解,但他此时六神无主,茫然将银袋递上。
祝枝山从中选出一大块碎银,递与店夥计,“方才小仆无状,此银权作赔情。”
“老爷!”来兴不觉叫了起来,被祝枝山嗔目一瞪,小僮儿自晓今日闯了祸事,垂首不敢多言。
夥计当着掌柜的面哪里敢多收客人银子,连称不敢,祝枝山执意要给,最後还是丁寿发了话,掌柜的点头,才美滋滋收了下来,心道今日虽被那小娃揪着脖子骂了一通,还是落得实惠,这样的好事一日碰上个两三回,没几月就可回家娶媳妇了。
一场风波消弭,围观众人也都四散,祝枝山向丁寿行了一礼,便要告辞离开。
“萍水相逢也算有缘,先生何必来去匆匆。”丁寿对这个知书明理的黑胖子观感不错,尤其从始至终没对闯祸家童加之一言恶语,实在难得,存了结交之念。
碍于对方身份,祝枝山虽有心趋避厂卫,也只好驻足盘桓。
“先生是新科举子?”丁寿从祝枝山穿戴来看,估计也是一位进京赶考的。
祝枝山脸上一热,“惭愧,在下出身壬子科应天府乙榜,屡试不第,教大人见笑。”
丁寿“哦”了一声,原来是弘治五年的举人,一晃十五六年过去了,这大胡子也真不容易,轻笑开解道:“先生何必妄自菲薄,古语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先生……”
丁寿忽然想起什麽,弘治五年应天府乡试,主考岂不是王鏊老儿!丁寿又仔细端详祝枝山一番,迟疑道:“足下座师可是吴中王守溪?”
“震泽先生正是恩师。”祝枝山略欠身道。
来兴看不惯自家老爷在人前忍气吞声的模样,插嘴道:“我家老爷与王相爷非但是师生、同乡,还常有诗文唱和,往来甚是熟络。”
祝枝山轻斥僮儿多嘴,丁寿仰天一个哈哈,皮笑肉不笑道:“失敬失敬,王相还真是桃李遍天下呀,待先生拜会尊师时还请为敝人带声好。”
听出丁寿语含讥嘲,祝枝山眉心微蹙,“敢问大人尊姓高明,在下也好代为转禀。”
“丁——寿。”丁寿一字一顿道。
祝枝山瞬间色变,“当朝锦衣卫都指挥使?”
“大明天下还有第二个丁南山麽?”丁寿笑容揶揄,早息了交接念头,看这黑胖子满是不顺眼。
八虎一狐之名早随着百官伏阙传遍天下,丁寿巡视西北更是凶威赫赫,没想到本人竟如此年轻,祝枝山同样端量着这位锦衣缇帅,似乎很难和坊间传闻的鹰犬爪牙相融合,是人不可貌相?抑或传言有误?
“敝人祝允明定将阁下之言带到。”虽不知丁寿为何前恭後倨,祝枝山也不愿多想,一切等见了恩师再问个分明,躬身一礼,带着来兴匆匆而去。
祝允明?这名字有点耳熟,丁寿摸着下巴琢磨。
“老爷执法严明,真是青天在世,烦请移步雅间看茶,容小人聊表谢意。”松鹤楼掌柜谄笑上前。
看着将行贿二字都挂在脸上的掌柜,丁寿皱眉摆了摆手,“不必客套了,那些虚礼都免了吧。”
“这……”掌柜有些犯难,众目睽睽之下,总不好直接塞银票,幸好老儿老於世故,应变得快,低声道:“小人明白,敝店心意少时自会送到府上。”
“滚!”丁寿直接将人斥退,回身看向人群中的李宪几个,当着一帮科道言官的面上赶着给二爷送礼,这不是上眼药麽。
李宪等人俱是一副充耳不闻,视若无睹的神情,陪笑着围上前来:“大金吾日理万机,仍关心生民琐事,真乃民之父母,朝廷福祉。”
众位言官都是两榜进士,口若悬河,恭维之声不停,丁寿被围在当中,左右应付,苦不堪言,抬眼看见人群後噘着樱唇,怏怏不肯上前的顾采薇,立时当机立断,“诸位,在下还有要事,就不奉陪了。”
众人笑容一僵,随即附和道:“缇帅随意。”
丁寿越过众人,向顾采薇处行去,只听身後张瓒叹了一声,“久闻祝枝山偌大名声,不想竟生得这般貌不惊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见丁寿终於甩开那群惹人厌的马屁官,奔向自己,顾采薇顿时流波溢彩,笑靥春花,莲步轻移,迎了上去。
令顾女侠始料不及的是,丁寿忽地变色,蓦转身疾奔店外。
“丁大哥?!”顾采薇先是莫名惊诧,随即愤愤跺脚,紧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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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名字耳熟,原来是所谓江南四大才子中的祝枝山,也怨不得二爷一时未曾想起,大胡子又黑又胖的,和那位画“小鸡吃米图”的影视形象相差太远。
也不知是丁寿运道好,还是祝枝山今日背时,他主仆二人才出松鹤楼,在街前又被人纠缠住了。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灰袍汉子,方面短须,一脸忠厚,苦苦央着祝枝山买他手中之画。
“观先生形貌,必是学问渊博的饱学之士,此画是在下心爱之物,本不欲转让,奈何客居蹭蹬,饔飧不继,迫不得已唯有割爱,先生风雅之人,当不致使此画蒙尘。”虽已开春,京城内寒潮未退,大汉只着了一件单衣,说话间瑟瑟发抖。
“走开走开,这套说辞怕不知对人说了几百几千遍,骗得谁来!”来兴揉了揉哭得红肿的眼睛,甩袖哄人。
“僮儿不得无礼。”祝枝山见那汉子潦倒落魄,心存怜悯,更莫说听他那话中还带了一股淡淡的江浙口音,顿生亲切之感。
“敢问兄台台甫上下,仙乡何处?”
汉子面生赧色,“在下浙江台州府人士,贱名不足一提。”
“难怪,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更何况家乡远在千里之外,”此人尚有廉耻之心,祝枝山也不强求,指着汉子手中画轴,抚髯笑道:“可否借敝人一观?”
“先生请。”汉子喜不自禁,匆忙展开画轴。
但见画中是一幢小楼轩窗,透窗望去,一位白衣女子正自垂眸弄箫,其所处楼阁也不知建在何处,周遭云气缥缈,殿宇隐现。
祝枝山看着画作不禁一呆,江南之地人文荟萃,其中不乏书画大家,吴中更有沈周老先生开宗立派,自创一代新风,好友唐寅、文璧皆是其门下佼者,他虽不善画作,鉴赏能力却可称不凡,这画师显然也用尽心力,但笔下凝练之气不足,画中景物略浮於表。
不过画师似乎也志不在此,殿宇楼阁仿佛只是个中点缀,仙气缭绕只为衬托人物飘逸出尘,画中女子秀眉凤目,栩栩如生,娟好容颜之下,透着一股子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恬淡,祝枝山目光在女子身上驻留良久,天上若真有瑶池仙子,怕也不外如是吧。
“画是不错,只是欠了几分意蕴,画中人……”祝枝山摇摇头,赶走脑中的胡思乱想,徐徐道:“显是用了心血的,但也正是过於着力,使得整画少了几分挥洒恣意,这字麽……”
画作一侧题了几行行书,祝枝山一扫落款,惊讶道:“此画是倪文僖公所作?”
“正是,”终於见了一个识货的,大汉喜上眉梢,连声道:“文僖公素少作画,更难提有作传世,七年前倪文毅公仙逝,身後无嗣,此画遂流入坊间,恰逢在下入京办事,幸而得之,先生也晓倪氏父子皆是浙人,在下仰慕已久,得此画只叹有缘,若非……唉,断不会转手於人。”
“确是难得。”祝枝山点头,倪谦諡号文僖,倪岳諡号文毅,父子二人皆有才名,为官翰林,同修《英宗实录》,俱官至尚书,更难得的是二人死後又都諡文,在大明朝不说绝後,也算空前。
“此画要价多少?”祝枝山已经动了心思。
“老爷您又要乱花银子?”来兴心底一颤。
汉子先是一喜,随即面露纠结,迟疑再三,才支吾道:“五……哦不,三十两。”
“什麽?你怎不去抢!”来兴跳脚喊道:“你知道唐伯虎唐老爷的一幅画才多少银子!你这乱涂乱抹的鬼画符又不是甚古画,也敢要三十两!!”
汉子被来兴教训得面红耳赤,讪讪垂首,祝枝山斥退来兴,哂然道:“选书购画也讲缘法,若是入了眼缘,便是千金又有何惜……”
汉子心底又萌生希望,连连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
“只是这画麽,似乎并非全品。”
汉子一怔,祝枝山指着画旁题字,缓缓吟道:“金缕裁衣,更腰系霓裳,内家妆束。蛾眉淡扫,高绾烟鬟凝绿。隔窗遥见,倚东风,海棠春足。还堪恨,被遮罗袜。淩波步,莲双蹙。”
祝枝山抚掌道:“妙啊,与画中人可谓相得益彰,缘何这首《汉宫春》仅有上阙,当有另作相和,若是两作俱在,当也值得三十两纹银。”
“老爷!”来兴儿嗓子都嘶破了。
汉子却一脸迷茫,“在下购画时仅有此作,未见其他。”
“可惜了……”祝枝山眼神又在白衣女玉容处恋栈片刻,将画奉还,“祝某当是与此画无缘。”
“先生,这价钱还可商量……”汉子焦灼道,难得碰见一个识货且有意之人,若是错过,少不得自个儿就要流落街头了。
“祝先生,哈哈,不想恁快我二人又再相逢,真是有缘。”明明是追着跑出来的丁寿睁眼说白话,还自来熟地执手把臂,甚是亲切。
“不知丁大人还有何见教?”纵然祝枝山性情豁达,对厂卫中人还是敬而远之,抽身退後一步,拱手作揖。
丁寿好似没感受到人家这份疏离,哈哈一笑道:“其实也无甚大事,昔日丁某与唐六如曾有一面之缘,彼此相见恨晚,还有幸蒙伯虎兄相赠摺扇一把,早闻祝先生与六如居士相交莫逆,适才多有失礼,还请见谅。”
“哦?”祝枝山将信将疑,唐子畏送人摺扇,定是亲自挥染扇头,伯虎几时这般大方了,还与锦衣卫扯上了关系。
尽管心中疑惑,祝枝山还是谦辞道:“缇帅言重,允明愧不敢当。”
“早闻祝先生才子之名,既能与伯虎兄并称,当也精於画艺,丁某有一不情之请,求先生作一美人图,不知先生可否成全?”江南四大才子名头响亮,可丁二爷好歹穿越过来七八年了,早没了收集人物卡的兴致,怎麽安抚好小皇帝,才是他所关心的实际问题。
“教缇帅见笑,敝人才薄质陋,非如伯虎、徵明等人之全才,於绘画一途,实羞於启齿。”
“当真?”丁寿有些不信,毕竟祝枝山偌大名头。
“千真万确,绝非推托之词。”
“那便罢了。”丁寿意兴阑珊,祝枝山说得如此肯定,当不会有假,若真把这位大胡子引荐到御驾之前,他万一真个抽疯将凤凰画成小鸡……小皇帝估计会立马翻脸。
“丁大哥,你今日究竟还陪不陪我?”追出来的顾采薇黛眉轻颦,显是有了愠气。
“陪啊,自然要陪。”丁寿挤出一副笑脸,转首打了个招呼:“那个祝先生,回见。”
既然没了利用价值,丁寿也懒得弄那些繁文缛礼,随口招呼一声就要走人,祝枝山瞥了一旁局蹐不安的汉子一眼,忽地促狭之心顿起,“缇帅若要美人图,其实也未必去寻画师。”
“美人图?丁大哥你要哪个作甚?”顾女侠眉心川字纹愈发深了。
“就是,有个活色生香的美人陪在身边,我要那死物作甚!!”
“就会胡说。”丁寿临场机变,顾女侠随即回嗔为喜。
“缇帅莫要言之过早,这画中人可惟妙惟肖,确如活了一般……”祝枝山取过画轴,迎风展开。
“如活的就说明还是死的,丁某才不会……”丁寿不以为然,但当他目光与画像接触的瞬间,登时怔住了,随即上前抢过画轴,急声道:“此画哪里来的?!”
“丁大哥!”顾采薇再次跺脚。
“薇儿,你先等等。”丁寿随口应付一句,立时追问道:“这画是你的?你从哪里得来?你又是哪个?做什麽的?”
汉子被丁寿一连数问迫得茫然无措,祝枝山一旁笑道:“货卖识家,这位丁大人乃是当朝锦衣卫都指挥使,只消中他的意,价钱多少只是区区小事,缇帅,此话可是?”
“不错,你开价吧。”丁寿点头。
重皮相而轻画意,果然只是附庸风雅之徒,祝枝山心头暗笑,谁料汉子听了丁寿身份,却是面色一肃,叉手行了一礼。
丁寿眉头一皱,讶然道:“你是军中之人?”
这几日丁寿没少在神机营中厮混,对军中礼节习以为常,看这汉子行礼姿势嫺熟自然,当是老于行伍。
“标下台州卫指挥使陈良,见过上官。”
这下轮到祝枝山惊诧了,没想到这个缠住自己在街头卖画的穷汉竟然是堂堂三品武职。
丁寿没有纠结一卫指挥因何沦落街头,只是追问道:“这画究竟怎麽回事?”
陈良不晓得这副弄箫仕女图缘何引得锦衣缇帅如此在意,只是原原本本将此画来历讲了一遍,与对祝枝山所说并无二致。
倪谦?那便对上了,丁寿凝睇画中女子,唇角微微扬起,纳兰宫主,你我还真是有缘?。
丁寿举目问道:“要多少?”
陈良忧心地望了望祝枝山,踌躇道:“大人,据这位祝先生所说,此画只是残品,还有半阙另作……”
“那幅画我知道在哪儿,不须你操心,只说这幅要价几何?”丁寿扬起手中画轴。
“这画我要了。”旁边突兀伸出一只莹白玉掌,一把将画从他手中抽走。
“薇儿别闹……是你?”清音娇柔,丁寿只道小顾又来添乱,待定睛细看,夺画的竟是酒楼中与他交手的少年。
“果然画的是个大美人,”少年俏皮地挑了挑眼角,“你的小美人适才走了,瞧她样子,似乎不太高兴。”
丁寿环视,果然不见顾采薇踪影,不由暗暗叫苦。
“你还不去追?”少年抿唇轻笑,怎麽看都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
“有什麽可追的,”二爷轻振衣袖,露出一副浑不在意的笑容,“女孩儿家闹脾气常有的事,回头睡她一觉就好了……”
“什麽?!”少年与祝枝山异口同声惊问。
“回头她睡一觉就好了,此话有何不适?”丁寿莫名其妙。
“无事。”祝枝山讪笑着掏掏耳朵,暗自羞惭,亏自己也是圣人门徒,怎地想法那般龌龊。
丁寿暗道好险,不小心将心底话说了出来。
难道自己听岔了,少年羞红着脸低啐了一声,转脸傲然道:“这画我要了。”
“小哥哥,如果没记错,这画是你才从我手里夺去的。”
“是啊,不过本公子也听得,此画并不是你的,而是这位仁兄沿街兜售的,本公子花钱买,总不犯王法吧?”
少年一指陈良,众人目光齐刷刷向他看去,陈指挥慌张地退了一步。
“陈将军,你怎麽说?”丁寿嘿嘿冷笑。
陈良紧张地搓着手掌,“按说丁大人喜欢,标下本应奉送,只是如今手头确有难处,此画……”
“别说了,直说多少银子?”丁寿不耐烦道。
“三……五十两。”陈良才伸出三根手指,瞥见祝枝山正冲他挤眼睛,忽然福至心灵,又补上两根。
“究竟三十两还是五十两?”丁寿不喜,这人忒不乾脆。
“五十两,我要了,铭钰,拿银票。”少年笃定道。
“多了!!”另一少年粉脸都青了,府中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可经不住这般折腾。
“你懂什麽!”少年轻斥同伴一句,眼角余光向丁寿身上一瞄,得意一笑,不蒸馒头争口气,今日就是要打压一下这狂徒的嚣张气焰。
赤裸裸的挑衅啊,就是画的是头母猪,二爷也断不相让,“我出一百两。”
少年笑容一僵,“我一百五十两。”
“我二百。”丁寿道。
“我二百五。”少年立即介面。
丁寿呵呵一乐,抚掌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小兄弟真是难得啊。”
“你……”少年适才急切间未曾多想,此时一转念间已明了丁寿嘲弄之意,怎奈话已出口,覆水难回,羞愤之下嗔目便要上前动手。
“君子动口不动手,况且……”丁寿笑得不怀好意,“动手你也讨不到便宜。”
“这画让与他就是,咱们走吧!”铭钰拉住即将暴走的少年,软声央求。
“不行,断不能便宜他!”少年扭头喝道:“三百两!”
“妥啦!!”陈良正被二人目不暇接的叫价惊得挢舌不下,突闻这个数字立时嚷了出来,嗓子都破了音。
“我说陈将军,你好歹也是当官的,纵然不讲官仪,也该晓得些官体,今日沿街叫卖,明日是打算跑马卖解还是市中行乞?”丁寿阴阳怪气地冷笑。
陈良才想起这位爷非但是上官,还是诏狱那阎罗殿的管事,心胆欲裂下仓皇跪地,哀声诉苦道:“非是标下贪财,只是如今实在捉襟见肘,若再凑不到银钱,卑职怕是真的只有露宿街头了。”
听陈良说得凄惨,丁寿不由纳闷,“堂堂三品命官,年有俸禄,月有廪给,何至於斯?”
陈良苦笑中透着一丝无奈,“俸禄廪给也要回台州才能领到,如今标下滞留京中已有数载,哪里去领什麽俸禄!”
“你究竟因何事入京?”丁寿奇怪,常言人挪活,树挪死,都困顿成这样了,还赖在京中作甚。
“缴纳军器。”陈良怅然一叹,无尽欷歔地说起了自身境遇。
大明军器制造分属两京与地方,京师为主,由工部虞衡清吏司管辖的军器局和内府兵仗局负责具体管理,此外工部尚管辖着两个收储军器及军器制造原料的内库——掌贮甲仗及弓箭弦条盔甲等物的戊字形档与掌贮硫磺硝石等物的广积库。
早在洪武二十年,明太祖为免劳民伤财,允许天下都司卫所中老弱军士转习匠艺,制作盔甲弓箭等军器,此後各朝政令虽屡有变更,但地方军器制造业就此保留下来,各边卫所军器主要留本处备用,造册岁报各有司,浙江、江西、福建、湖广和南直隶五省,每岁还要造解不同数量的弓、箭及弦到朝廷,陈良此番便是奉钧令解纳军器。
本来这种长途解纳就是苦差,待到的京师本以为可就此交差落得一身轻,怎奈戊字形档的佥书库吏等人就是迁延推脱,陈良首次入京办差,不解其中内情,初时尚安心等待,一晃经年,寄库军器就是不得验收,便开始急了,拿不到工部回执他如何覆命,你说军器已然入库,安知不是被你侵吞盗卖,他纵然浑身是嘴也辩解不清。
求爷爷告奶奶,各种门路走了个遍仍是一头雾水,终於有个心善的见他没头苍蝇般乱撞有些可怜,指点其需给管库的一些好处,他才算恍然大悟,其实陈良也是平时圣贤书读得多了,为人有些迂腐木讷,管库佥书等人早有暗示,他就是懵然无知,此时他明白了,那些人却早生了芥蒂,各种刁难倍於旁人,待佥书、贴库等人一路好处使上去,终於见到了掌库太监侯宽,侯公公是个实在人,没有如那群书办小吏似的刁难,直接一句话:三百两,你这差事就成了。
三百两!我上哪去寻恁多银子,陈良徒呼负负,莫说行贿,他如今人在客栈都已是债台高筑,掌柜夥计整日冷嘲热讽,若不看在他是老客份上,怕是早就赶出门去,这幅画已是他最後希望,本想弄些银两暂偿食宿,再另寻办法,谁知好运遇见一个败家孩子,哦不,五陵英少,真是菩萨保佑。
“下官实不得已,求大人体谅。”陈良再拜顿首。
丁寿瞅着这位“老实人”,实在有些不知说什麽好,幸好有个如同尾巴般跟出来的李宪替他说了。
“陈指挥,你所烦扰者无非是寻不到拜庙门的三牲祭品,如今菩萨都站在你面前了,你还何苦去舍近求远!”
“啊?”陈良愕然,瞅瞅丁寿,又望望祝枝山,连那买画少年都瞧了个遍,还是不明所以。
这厮还真是个蜡烛,若不是想着巴结丁寿,李宪都懒得与陈良废话,直接挑明了道:“缇帅当面,只要他老人家发一句话,你还求什麽管库内官!”
“可是……”陈良犹疑不通道:“丁大人毕竟是外朝武臣,这戊字形档属工部与内官所辖……”
李宪冷笑,“莫说三场十库,就是六部和内廷二十四衙门,敢不卖丁大人面子的恐也不多。”
丁寿突然对刘瑾这位同乡观感大好,看人家这话说的,嘿,把自己不好意思说的都理所当然地说出来了,二爷一时间都想冲动的问一句:李给谏还缺乾爹不,我刚好有空。
陈良霎时间从地上蹦起,直冲到少年跟前,将那少年吓了一跳,“你要作甚?”
“画。”陈良伸出手。
“我出三百两啊!”少年瞪着眼睛喝道。
“我不卖了。”陈良笃定道。
“你要反悔?”少年气恼。
陈良点头。
“任买任卖,童叟无欺,人家卖主都发话了,小兄弟还想牛不吃水强摁头不成?”丁寿戏谑笑道。
“那又怎样!?”少年低头看向手中画像,突然目光转厉,扯住画轴瞬间发力。
一阵清风飘过,少年手肘忽然一麻,随即掌中一轻,画已脱手。
丁寿把玩着失而复得的《弄箫仕女图》,嘻笑道“适才误认了人,才教你占了便宜,想当着丁某的面撒泼,没那麽容易。”
少年气得脸色铁青,咬着银牙怒视丁寿,“你——好——”
“我很好,难为你也晓得礼数。”二爷见缝插针,少年险些被噎死过去。
“他嘴巴好厉害,你斗不过他的。”铭钰凑上前又给了同伴一个暴击。
“闭嘴!”少年抬手送给铭钰一个爆栗,“走!”
“什麽嘛,每次最後都拿人家撒气!”铭钰捂着额头,忿忿不平地嘟着小嘴,还是随後追了下去。
“画?”丁寿晃了晃手中卷轴。
“送与大人。”陈良躬身陪笑。
“别啊,当着李给谏的面公然行贿,可不是教丁某难堪麽。”丁寿哂然。
“缇帅说笑,书画往来,乃是风雅之事,下官羡之不及。”李宪谄笑道。
“说得好,不过本官执掌天子亲军,总不好落人口实。”丁寿斜睨一眼祝枝山,从袖中取出少年的那两锭大银,丢给陈良,“先去把客店帐目结了,别真教人家扫地出门,那可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陈良捧着银子,一时不知该不该收,讷讷道:“大人,那军器之事……”
“本官可没答应过你什麽。”这小子真不开眼,把事情摘乾净点会死麽,丁寿暗骂。
“大人,适才您……”没了画还失了银子,陈良顿时惊慌失措。
“适才什麽,我说过什麽,莫名其妙!”丁寿一通训斥,大义凛然道:“本官向来秉公执法,从无偏私,你还想有所图谋不成!”
陈良乾裂的嘴唇无声张合几下,终没敢出声。
看着陈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丁寿忧心这家夥回去想不开再寻了短见,那可就弄巧成拙了,放缓语气问道:“你住在哪家客栈?”
“高升客店。”陈良垂头丧气,来兴眼睛却忽然一亮。
“你回店里等候消息,不要到处乱跑,败坏本官名声。”丁寿不放心又叮嘱一句。
陈良终於机灵一回,狂喜道:“卑职明白,标下这便回客店。”
“老爷,我们也随着一同去投店吧,这店的名字好彩头。”来兴兴奋叫道。
祝枝山点点头,又流连地凝望着丁寿手中画卷,自失一笑:“可惜了,其实论画美人,伯虎才算得其中三昧。”心中还存留半句,不管穿未穿衣服的。
“哦,对了,伯虎兄现在何处?”眼前大胡子既然指望不上,丁寿不得不将主意打到那位风流才子身上。
“子畏?”祝枝山手捋长髯,吁声一叹,“我也久未曾见,听闻他早受甯王所聘,现居洪都。”
“甯王?”丁寿别的或许不知,对周星星那部点秋香的大作可是记忆犹新,那位成天喊着要发飙的王爷不是造反了麽,唐伯虎去跟他混啦?这有点混淆二爷认知。
“不错,甯藩自甯献王起历代均好文辞雅事,当今甯王更喜招揽四方饱学游士,出资兴建阳春书院,也算文坛一大盛事,日前甯王上表王府内缺人供役,今日我在刘公府上议事时,”李宪说至此,不觉将胸膛又挺高了几分,“闻刘公嘱兵部将南昌左卫复为甯府护卫……哎,丁大人,您这急匆匆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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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寿火急火燎地冲进刘瑾府中,旁的事也就罢了,为一个今後会造反的王爷恢复侍卫,那不等於往人手里递刀麽,将来事发,可少不得要吃挂落儿。
“姜老爷子,刘公如今在何处?”进了二门,丁寿一把抓住刘府家院老姜询问。
老姜木讷地看了丁寿一眼,回身向院中一指,只见空敞院落中支着几条春凳,一口没有上板的棺材端端正正摆在凳上。
“这里?”丁寿不敢置信,再次确认问道。
老姜面无表情地点头。
丁寿彷徨着缓缓走近棺木,咽了口吐沫,扒着棺沿儿向里窥去,只见老太监双目紧闭躺在棺中,面色青白,无声无息,似已死去多时……
附注:
1,以先朝内监,不惜厚植,以供内庖。三月末以王瓜不二寸辄千钱。四月初,茄弹丸或三千钱。(谈迁《北游录》)
2,吃黄瓜的故事原型是清末桐城举人方朝觐和其仆人,出自《清代野记……蠢仆食黄瓜方》,有兴趣的可以看看,咸丰年间正月黄瓜还这价钱,三百多年前的大明朝可想而知。
3,令天下都司卫所各置局,军士不堪征差者,习弓箭、穿甲等匠,免致劳民。(《明会典.军器军装》)
4,戊字形档盔甲等,各卫所军器,工部谘兵部司官会验中,给进状寄库,月一次会巡视厂库科道官,进库验收。有不堪者,驳易。(清 王原《明食货志》)(按:明代刘若愚的《酌中志》记载“戊字形档职掌河南等处解到盔甲、弓、矢、刀、废铁,以备奏给”,不知道这个“等处”是不是就涵盖了其余各省。)
5,京库输纳之弊,无名浮用多於正额,迩者戊字形档侯宽等勒取解户银三百余两,已行逮治,请勿轻贷,以警将来。(《明武宗实录》,正德初年这家夥就犯事了,借用一下人名)
6,内府诸库监收者,横索无厌。正德时,台州卫指挥陈良纳军器,稽留八载,至乞食於市。(《明史》)(按:丁小二算是间接救人,没等到陈良要饭,不过按前面所记载的验收和寄库流程及人员会勘情况看,好像监收太监“一言堂”也挺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