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丁寿嘶吼一声,埋首柩旁,心头顿生出一股茫然无助的悲凉之感。
“咱家又没聋,喊那麽大声作甚!”随着熟悉的声音响起,一只冰冷手掌抚在丁寿头顶。
丁寿唬得一激灵,险些直接淩空窜起,抬眼瞄去,只见老太监面色如常,正从棺内缓缓坐起。
“公公,您老这是搞得哪一出啊!”丁寿哭笑不得,心底还带着几分庆幸。
“四川按察使杨斌那小子送咱家的这副紫杉寿材,睡起来很是舒服,着实不错。”刘瑾拍了拍两侧棺板,颔首满意。
“杨斌?”此等方面大员,丁寿还算略知一二,思忖一番道;“可是那个播州宣慰?”
“就是他,当年唐王爷要买寿器,还专门差校尉委托中人到他老子杨爱的地头去买,”刘瑾伸出手来,由丁寿搀着步出棺木,“如今看来,也是物有所值。”
还好意思提这事,丁寿暗中撇嘴,成化年间播州宣慰杨爱与庶兄安宁宣抚使杨友为争土司之位大打出手,诉之朝廷,杨友就将这事扯了出来,奏报杨爱私通唐王、擅自杀戮、僭越等五大罪状,朝廷令二人到重庆府受审,派遣刑部与锦衣卫赴播州勘问实情,结果明了,杨爱擅杀、杨友阴谋夺嫡,都不是什麽好鸟,杨爱因是世袭土官姑且免罪,杨友迁发保甯府羁管,这杨斌便是杨爱之子,其父致仕後被朝廷授予播州宣慰使,去年八月,又被升为四川按察使,仍莅宣慰事。
彼时丁寿正奉旨巡视西北,按朝廷旧制,土官有功仅赐予衣带、或旌赏部众,无列衔方面者,杨斌得以破格超擢,坊间有传闻是杨斌对刘瑾行以重贿,如今看来,恐怕八九不离十。
“你在想些什麽?”见丁寿沉吟不语,刘瑾侧首询问。
“喔,没有,”丁寿没敢直问老太监是否收人好处,遮掩道:“只是这寿材送便送了,公公何必要亲身睡上一睡,未免……太晦气了些。”心中还有半句,险些吓死二爷。
“怎麽,伤心啦?”刘瑾淡淡一笑。
“嗯。”丁寿点头,顺手揉了揉眼角,实话实说,除了担心自己前途,对这老太监的死还真有些难过,真是见了鬼。
“哈哈,算你小子有些良心,”刘瑾拍着丁寿肩膀,开怀大笑,笑声渐息,忽地怅然一叹,“咱家身後,如能安静躺在这口棺材里,再覆上一抔黄土,於愿足矣。”
“公公说笑,莫说您老春秋鼎盛,便是真有万一,以陛下圣恩宠渥,也必是极尽哀荣,这副杉板配公公身份地位,其实过於寒酸了。”按丁寿心思,刘瑾怎麽也该寻个金丝楠来。
“咱家只怕,临到终了,连这块杉板都是奢求。”刘瑾凝目寿材,神情萧索,似有无尽心事。
“公公何出此言,您老随侍春宫,简在帝心,朝政大事尽数托付,放眼朝中,谁人有此殊荣,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拂逆您老心意。”对老太监的杞人忧天,丁寿大不以为然。
“处在咱家的位置上,这仇人是少不得的,那些人嘴上不敢说些什麽,一个个心里怕是早恨不得将咱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刘瑾自失一笑,轻轻摇头。
“公公多虑,您手段虽烈,但都师出有名,那些官儿底子也不乾净,真有敢老虎嘴上拔毛的,蹦出来一个咱杀一个,出两个我杀他一双。”丁寿连办了几桩大案,对朝中文武的操性算是有个清楚认识。
“你能杀得多少?”
刘瑾诘问教丁寿一愣,诧异道:“能有几个?”
“你这段时日顺风顺水惯了,有些目中无人,但凡在宦海沉浮的,又有几个痴蠢之人,不过碍着你锦衣缇帅的身份,又事不关己,不肯轻易招惹罢了,”刘瑾两手虚张,比划道:“这大明天下就好比是一口大锅,文武百官都在这口锅中捞食,你有本事尽可多吃几碗,瞧哪个吃相不佳,也可以去掀了他的饭碗,只要没耽误其他人吃饭,那些人也不会寻你的麻烦,但若是釜底抽薪,让所有人都吃不得了,那可便是犯了众怒……”
刘瑾点点自己胸口,洒然一笑,“而咱家我,便是那个抽薪之人……”
顿了一顿,刘瑾转目丁寿,继续道:“咱家严刑峻法,兴革吏治,清丈田亩,查盘天下军民府库钱粮、各边年例银、都司卫所军器、两淮盐运司革支盐引,乃至夫运、柴炭等等,方方面面事无巨细,不知断了多少人的财路,赖着圣恩护佑,他们敢怒不敢言,可这股怨气积攒着,只等得着一个机会,便会如疯狗一般扑上来,将咱家撕个稀烂,呵呵,届时咱家恐连一具全屍都难保全……”
听刘瑾说得郑重,丁寿背脊间也不禁升起一股凉意,“公公既有隐忧,又何必……如此行险?”
“不得不为呀,”刘瑾露出一丝苦笑,“咱家何尝不想韬光养晦,求个两全,只是如今这大明朝厝火积薪之下,早已到了危机四伏的境地,由不得咱家独善其身。”
“先帝爷宽仁,在百官眼中是个励精庶务的有道明君,对屯田、盐法、马政等弊端也尝渐次修举,然清丈止於腹里,沿边屯田废弛尤甚,以至边地米价涌贵,以开中商课接济银两终岁不息,至使权豪势要勾连兜揽粮草,肆无忌惮,粗米以三七、四六掺和沙土进仓,贻患有司,坑害良民;边抚重臣及管库官吏屍位素餐,粮草一烧动辄十余万,布匹一缺则数万匹,粮米浥烂则上万石,非但不知自省,反年年奏讨所谓年例银,哼,例银经历各衙门手,再散及军士,剥削早已十之六七,户部所言除输银外别无长策,无非是其中利益纠葛,不想断了这生财妙法……”
“新皇即位,内库空虚,太仓无积,南北各省,盗贼纵横,缙绅勳贵照旧酣歌恒舞,恬嬉如故,兼并良田不知收敛,天下民怨沸腾,长此以往,事变之生,恐不可测……”
刘瑾攒眉道:“权贵豪强兜揽粮草,以次充好,欲解边储匮乏,首要抑制权豪,不使其再承揽粮草;再则严惩失职官吏,追赔逋欠;三则清丈屯田,查革隐漏,既使租税不失原额,又可宽减民力,纾解民间积愤,给咱家几年时间,当可使得大明上下鼎革,澄清忧患……”
“可这麽一来,公公岂不是将朝中文武勳戚尽数得罪个遍,纵是大计得以施展,这身後之名……”听了刘瑾政略,丁寿咋舌之余,更觉心惊肉跳。
“为人当重生前事,何计死後浮名,”刘瑾哈哈一笑,双手向斜上方一拱,肃然道:“咱家蒙万岁信重,授予重托,虽百死不能报偿万一,为陛下,咱家将来会有更多的仇人,哼哼,纵是与全天下为敌,咱家又有何惧!”
“公公辛苦!”丁寿由衷道。
“不苦,咱家乐在其中。”刘瑾负手傲笑,“能以天地江山为棋,不亦快哉!”
丁寿为刘瑾豪气所慑,讷讷不语。
刘瑾回首扫了丁寿一眼,见其一脸忧色,不禁失笑,“这是咱家自己要走的路,不需你来走,无须多烦心。”
“公公恁地小瞧人,”丁寿不知刘瑾是否试探自己,一挺胸膛道:“难不成我便没受万岁垂意恩荣,不该粉身以报!”
“你要报答的法子有很多,不必非要与咱家一道,”刘瑾拍拍丁寿肩头,语重心长道:“天下不轨谋逆之徒,亡命盗奸之流,还要锦衣卫去侦司缉捕,待你练好兵将,这安疆定边也还少不得你去辛苦……”
敲了敲身边的紫杉寿材,耳听声声金石之音,刘瑾一笑,“比如这播州之地,有朝一日,将来未必不会成为你打交道的对手。”
“播州有意谋反?”丁寿悚然惊觉,後世赫赫有名的万历三大征,他再怎麽历史小白,也听过一耳朵的,难道播州杨家此时就有不臣之念。
“那倒没有,”刘瑾微微摇头,“不过未雨绸缪,让你先留意一番,川黔之地土司林立,百苗杂居,民俗悍而好斗,兵马称强,播州杨氏、水西安氏、永宁奢氏等世袭土官绵延数百年,有的几可上溯隋唐,在当地俨然王侯,可谓势大根深。”
丁寿随在刘瑾身後步入花厅,不以为意道:“这些土官不过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唐时投唐,宋时附宋,元时降蒙,我大明天兵一到,他们又纷纷改旗易帜,归附皇明,只要我大明天威不堕,些许地方土官,能掀起多大风浪!”
刘瑾嗤的一笑,“你这话对错参半,正因民风尚武,朝廷有所调遣,土司百姓皆踊跃趋赴,是皇明不可多得的精兵悍将,土官之中也不乏对朝廷赤胆忠心者,但这却是有个前提,土官自身利益未得受损……”
“昔年蒙元江山初定,成宗皇帝欲效其先祖开疆拓土,以原荆湖占城行省左丞刘深率湖广、江西、河南、陕西、江浙五省军二万人趋赴云南,出征八百媳妇,然而刘深沿路因征粮掠马激起土民反抗,水东土司宋隆济、水西土司奢节相继起兵,刘深迎战受制,军中缺粮致人自相食,仓皇退走,土兵随击,失地千余里……”
刘瑾不屑一笑,“那刘深号称骁将,张弘范灭宋之功其可占泰半,最终却因败于百苗而被蒙古主子砍了脑袋,随後蒙元朝廷增兵十万,苦战两年,方才平定了水东、水西之乱。”
丁寿不解,“如今的贵州宣慰司不还是这两家麽?”
“这也正是西南土司让人头痛之处,夷民只畏土官之威,而不知朝廷为何物,蒙元虽先後擒杀奢节、宋隆济,却并未废除两土司,两土司被削减土地人口,很大一部分都便宜给了他家。”刘瑾遥指院中停放的紫杉棺材。
“播州杨家?”
“杨家也藉此坐大,”刘瑾点头,眉心渐渐蹙起,“地方土司林立,叛服不定,历朝历代都不得解,对本朝而言,更是一块心病。”
有下人奉上茶来,丁寿将一盏茶捧与刘瑾,试探问道:“您老是说——改土归流?”
刘瑾低头拨动盏中浮沫,闻言嘴角微勾,“算你小子有见识,皇明不同唐、宋、元三朝,并不满足西南土司虚尊朝廷之表像,而是要将手——真正地伸入西南之地。”
“早在洪武四年,太祖高皇帝在大西南点线布局,开设贵州卫,与永甯卫、成都卫互成犄角之势,洪武十四年以”先安贵州,後取云南“为方略,不断在西南设置卫所,屯兵驿道,又从邻近的湖广等地迁入移民,以此消解当地土司实力,九月,三十万天军入滇,次年,蒙元梁王被杀,云南平定,太祖爷建贵州都指挥使司,於四川、湖广和云南三省交界处设置贵州、播州、思州、思南四处宣慰司,下辖长官司、夷蛮长官司九十余处。”
“永乐十一年,思州、思南两宣慰因夺朱砂坑而起兵相争,不听朝廷禁令,屡战不止,太宗龙颜震怒,派兵五万一举平定两家田氏土司,将思州地置思州、黎平、新化、石阡四府;思南地置思南、铜仁、乌罗、镇远四府。同年,朝廷以新开八府、贵州宣慰司,以及原属云南的安顺、镇甯、永宁三府,设立贵州承宣布政使司,贵州自成行省,朝廷对西南掌控大大加强,实是皇朝开拓西南的一件盛事,也为西南诸夷改土归流开了引子……”
刘瑾呷了口茶,徐徐道来:“成化十二年,贵州设置程番府,兵不刃血,将原属贵州宣慰司的大龙番、小龙番、卧龙番等十三长官司隶府;弘治七年,贵州布政使司又将都匀卫所辖土司之地开设都匀府,打开了贵州南大门,黔桂两省交接一线……”
“田氏被灭,水西安氏、水东宋氏皆受削弱,那这播州杨氏呢?为何独他不动,且还在四川辖下?”丁寿对万历三大征之一的杨家是念念不忘。
“播州盛产茶米,煎银煮铅,兵粮足备,虽深处西南,却有江南气象,论其实力甚至在贵州一省之上,若将其归於治下,岂不成了主弱从强,难以钳制,”刘瑾将茶盏放在一旁案上,庞眉轻扬,“播州势大,唯有待其自乱,成化年间杨氏嫡庶相争,杨爱、杨友兄弟相残,攻杀数年,贵州抚按潜心谋划,最终不失时机地将杨友所置保宁纳入了地方管辖。同时,朝廷又以播乱为名,在四川余庆走马坪、播州三渡关、贵州石阡龙泉司各立哨堡,移铜仁参将于石阡,移思石守备於龙泉,控扼播州,令其犬齿相制,播州倘若心向朝廷,则相安无事,但有不轨,哼哼,思州田氏便是榜样!”
温水煮青蛙,这般换血掺沙子的潜移默化下去,再有个一二百年,只怕诸家土司唯有编民献土一途,丁寿搔搔鼻子,略带戚然道:“只是这般做法,对忠於朝廷的那些土司们未免不公?”
“傻小子,官场之中尔虞我诈,莫看那些左班官儿嘴里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行事皆是利字当先,哪儿来的什麽公平正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祖太宗奇功伟烈,宪庙先帝恩威并施,才将川黔土司整治得俯首贴耳,创下如今西南之地土流并治的局面,你说这几代土司忠心耿耿,安知其後人亦能效其父祖,说句不中听的,皇明总有力穷势蹙之时,届时西南叛乱,变生肘腋,朝廷岂不内忧外患!”
这老太监还真有先见之明,丁寿心里嘀咕,躬身道:“公公教训的是,改土归流,大势所趋,乃是朝廷经远之计,小子当随时留心西南百苗动向,见缝插针,浑水摸鱼。”
见丁寿领会自己意图,刘瑾满意点头,微笑道:“对了,你急慌慌赶过来,究竟有什麽要事?”
丁寿这才想起正事,凑前问道:“风闻公公要恢复甯王护卫?”
“有这事,”刘瑾并不否认,“那南昌左卫原本就是甯王府护卫,天顺年间护卫旗校诱导甯靖王违法,朝廷不欲令此党恶之辈近王左右,遂将其革除,如今甯王上表卫从缺人,陛下有旨原革护卫准回本府供役。”
陛下的旨意还不就是你的意思,丁寿暗翻了个白眼,劝说道:“既然英庙当年之意也是为保全宗室,让宁府远离小人,咱又何必多此一举,宁王府使役至多不过奉迎诏赦、祭祀山川,凭着王府仪卫司校尉也尽够了。”
刘瑾歪头,目光愕然:“江西宁王可是曾得罪於你?”
“那倒没有。”丁寿摇头。
“那你何以与他过不去?”刘瑾轻笑。
“小子是觉得……”丁寿犹豫再三,迟疑道:“甯王四处招揽贤才,又请复护卫,恐别有所图。”
刘瑾面色一凝,沉声道:“你有证据?”
“目前尚没有,不过只要公公想要,锦衣卫定能找得到。”反正那甯王注定也是要造反的,给他随便栽个赃扣上个谋逆帽子,二爷一点心理负担没有。
“咱家不是让你去罗织罪名,当年靖难,甚赖大宁诸军,甯王一脉功在社稷,天下人都看在眼里,不能给陛下招来刻薄寡恩的名声,”刘瑾忽地一叹,悠然道:“说句大不敬的,永乐爷当年对不住甯献王,功成之日,非但未如允诺的平分天下,反将之移藩南昌,处处提防,幸得甯献王也深谙保身之道,移封後韬光养晦,精研黄老,可怜长於军伍的一代贤王,最终只落得成为一个着书立说的大明奇士,呵呵,可悲!可叹!”
丁寿没空理会老太监的伤春悲秋,急声道:“也正因此故,宁府一脉必然对太宗子孙心存怨恚,如今这甯王不但勤于文事,还妄图恢复护卫,狼子野心不可不察。”
“自甯献王后,历代甯王皆是修文善书,好学博古,汇集一群文人雅士往还论道,已是常态,至於南昌左卫,本就是甯府护卫,你凭甚说他心存反意?”刘瑾反诘。
丁寿顿时语塞,总不好说自己是被雷劈过来的,晓得那甯王定要造反吧,心道这老太监不知又收了宁藩多少好处,这般替他说话,没好气道:“那咱们便走着瞧,看这位甯王爷会不会惹下乱子!”
怎料听了丁寿赌气之言,刘瑾非但不恼,反莞尔道:“朱宸濠若果真按捺不住,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咱家乐见其成,燕、甯二宗恩怨纠结百年,也该到了结的时候啦……”
老太监似乎对江西那边也不放心啊,丁寿讶然道:“公公既有此隐忧,那您何必还要恢复甯府护卫,这岂不是给他手中递刀麽?”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咱家若只一味防着压着,甯王那里只会加倍谨慎小心,说不得还会暂息了不臣的念头,反不如多加纵容,适时再推上一把,”刘瑾再次指了指院外那口棺材,冷笑道:“将杨斌提拔为方面大员,也是此意,骄则恣,恣则极物,变生矣。”
真阴啊,老太监分明是在在给甯王和播州挖坑啊,丁寿咂咂嘴,“可是……不同朝廷对播州早有布局,那江西吴头楚尾,甯王居於洪都要地,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一旦生变,江浙财赋重地岂不皆遭兵燹?”
刘瑾横了他一眼,“你能想到的,太宗爷当年又岂会想不到,徙封之时,宁献王求苏州、钱塘之地,太宗皆不允,独将甯藩封在南昌,可知为何?”
丁寿脑袋一晃,表示不知。
“你可知卓敬其人?”
“喔——”丁寿恍然大悟状,“没听说过。”
“找打。”刘瑾举掌作势。
“您老别生气,小子搜肠刮肚,真没想起这人来。”丁寿嬉皮笑脸道。
“此人是建文朝的户部侍郎,你不晓得也不奇怪。”刘瑾白了丁寿一眼,缓缓放下手掌。
“这里又有他什麽事?”丁寿不解,都一百多年前的人了,老太监怎麽忽然道起古来。
“当年建文削藩,卓敬呈以密疏,言太宗智虑绝伦,雄才大略,酷似太祖,北平之地形胜,士马精强,谏言将太宗徙封南昌,万一有变,亦易控制,”刘瑾面上露出几分讥嘲之色,“可惜建文未纳其言,後太宗登基,执卓敬於狱,怜惜其才,虽招揽不得,亦不忍杀之,恰荣国公进言:卓敬之策若得见用,圣上安有今日。遂动杀心,夷其三族。”
丁寿挢舌,道衍和尚不愧形如病虎,是真够狠的,“所以……永乐爷把这招用在了甯王身上?”
刘瑾嘴角微撇,“你小子如今明白了吧,只要部署得当,封堵住他祸乱东南的出路,咱家只怕他不反!”
“可小子还是有点糊涂……”
“怎麽?”刘瑾微讶,寿哥儿几时变成了榆木脑袋。
“观公公方略,南赣各府及闽浙二省皆应是设点布局之处,府县卫所俱该善加笼络才是,怎地内府尚有人与其为难呢?”拿了人家画,总得把事给办了,丁二自问这点规矩还是拎得清的,当下将陈良遭遇述说了一遍。
刘瑾听完後不置可否,只是点点头,“咱家知道了。”
“什麽叫您知道了!那侯宽等人公然索贿,陈良身为三品武官都难幸免,其余被勒索解户又该怎样凄惨!”丁寿愤愤不平,若不是自己遇见,怕是陈良就要上街讨饭了。
“你收了那陈良多少好处?”刘瑾忽问。
“没有!”丁寿断然否认,丁点儿亏心都没有,“小子是买了陈良一幅画,但是给了银子的,吏科给事中李宪可以作证!”
刘瑾也没再纠缠这事,只问道:“那陈良所纳军器可否坚利?”
“这个……管库官吏未经勘收,如何晓得?”丁寿两手一摊。
“既然不晓情由,你让咱家如何处断?”
“纵是地方所输军器不堪,按照旧例领回改造补纳也就是了,这麽将人吊在京师,岂不是有意为难!”
“咱家这里从没什麽惯例,”刘瑾声音转厉,寒声道:“沙场克敌固然要官军奋勇,更要甲兵坚利,近年来兵部向天下卫所年例成造军器,有名无实,徒费钱粮,俱不堪用,这般蒙混职事,只教他们领回补纳,岂非太便宜了!”
“可侯宽他们……”丁寿还想辩解几声。
“咱家自会彻查戊字形档,但也不会放过勘验地方缴纳军器,谁的罪谁来背,哥儿,你就少操心了!”
老太监隐含警告之意,丁寿缩了缩脖子,细想想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似乎没必要为了陈良惹毛刘瑾,大不了赔他三百两银子就是。
“公公教训的是,小子告退。”丁寿准备溜之大吉。
“哪里去?”
“我……衙门里还有些公事。”丁寿信口胡诌,他那边还有一朵玉芙蓉要去安抚呢,这锅米再耽误下去别说做熟,怕是夹生都难。
“你小子几时这般勤快,”刘瑾笑?一声,面上露出几分慈爱,“公事什麽的且放放,念在你适才的那点良心,赏你顿晚饭吃。”
晚饭?二爷午饭还没吃呢,都是那个圆脸小子捣乱,打扰老子做饭,逮到机会非好好收拾他一顿不可,丁寿恨恨想道。
“你在想什麽?”
“没,没什麽,只是小子这顿饭能不吃麽?”
“不行。”
“那我便真没什麽可想的了。”丁寿苦着脸道。
*** *** *** ***
澄清坊,会同北馆。
一处馆舍内,一名二十余岁的七品武官怒气冲冲指着跪在地下的几名校尉,大声呵斥道:“两个大活人,你们竟然连什麽时候出去的都不晓得,究竟怎麽当得差!”
几名校尉委屈至极,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道:“大人,您也晓得小郡主的脾气,她不让属下等打扰,属下们怎敢在她面前露头……”
“办事不力,还敢狡辩!”武官一脚将那校尉踹倒,戟指怒?:“京师之地龙蛇混杂,倘若小郡主有个好歹,我等该怎样向王爷交待!”
“蒋大人少安毋躁,小郡主古灵精怪,又一身武艺,等闲不会吃亏,况她身边还有铭钰那丫头跟着规劝,谅也无妨。”一个身着五品常服的文官笑着劝道。
“袁大人如何不知,那丫头刁蛮任性,真个鲁莽起来,铭钰怎生劝得住,”武官坐在椅上气哼哼埋怨道:“此番就不该带她出来,都是姐姐将她宠坏了!”
文官笑笑,没有介面,他名唤袁宗皋,虽是弘治三年进士,又任王府长史司五品右长史之职,却不好对眼前这个七品散官逾礼之言指摘什麽,因为人家毕竟是一家子,别说道两句王妃姐姐的不是,就是贬损王爷几句,以兴王爷的和顺性子,估计对这位小舅子也就是一笑置之。
对几名王府校尉摆摆手,众人施礼退下,袁宗皋走到兴王内弟蒋轮身前,笑着安抚道:“小郡主在湖广憋闷久了,出来开阔一下眼界也好,再则,此番的差事,少不得还要人家帮衬,蒋大人便睁一眼闭一眼吧。”
蒋轮苦笑道:“那丫头疯惯了,撒出去便不见影子,如何指望得上!”
“莫说小郡主天真烂漫,正是贪玩之时,便是袁某,离京十余年,也甚怀念帝都气象,若非公务在身,也早已出去醉酒酣歌,眠花宿柳了。”袁宗皋捋须自嘲。
“二位大人本是前途无量,随王爷之国安陆十余年,屈就长史一职,实是可惜了。”蒋轮颇有感怀,袁宗皋与左长史张景明中进士後还未曾选官,便因原担任兴王府长史的马政、刘良二人不称职遭罢免,他二人被吏部选作了顶包,王府官员一旦任职不得他迁,意味着此二人今後不得他用,时人多有惜之。
“大人言重,袁某与廷光兄不过三甲出身,在众多科场同侪之中平平无奇,若非借着王爷机缘,也许至今仍是个穷京官,终日为生计愁烦,怎如在荆楚家乡逍遥自在。”袁宗皋甚想得开,他本就是湖广石首人,安陆州与其家乡荆州接壤,返乡探亲确是便宜的多。
蒋轮感同身受,兴王妃蒋氏之父蒋?宗族咸居京师,以女而贵,封中兵马指挥,携妻随兴王就国安陆,因老来无子,兴王令其兄之子为後,蒋轮才得授予王府七品散官,可说他官身皆拜兴王朱佑杬所赐,点头道:“我等俱受王爷大恩,此番断不能无功而返。”
“那个混帐行子,真是气死我了!”随着清脆如珠的一声抱怨,一道倩影迈步闯了进来,正是与丁寿在松鹤楼纠缠的少年。
蒋轮“啪”的一拍桌子,叱道:“女孩儿家的出言不逊,没得辱了兴王府脸面。”
“舅舅?您从礼部回来了?”见蒋轮坐在堂内,少年也略微意外,随即樱唇微撇,不服气道:“我这身打扮,谁晓得我是兴王府郡主,说什麽做什麽的有甚干系。”
袁宗皋不觉莞尔,这位小郡主朱秀蒨可不同乃母般知文弄墨,通情达理,吃不得半点亏去,蒋轮简直自讨苦吃。
蒋轮果然被外甥女气得脸色铁青,抬眼一瞥随後进门同样是一身男装的铭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虎着脸呵斥道:“铭钰,王妃常夸你乖巧懂事,让你陪在郡主身边读书习武本有规勉之责,你怎地也随她一起胡闹!”
铭钰扁扁嘴,委屈地眼圈都红了。
“别怪铭钰,是我要出去,她劝不住,只得随我一起去,要责罚只我一人就是。”兴王郡主朱秀蒨仗义地为同伴打抱不平。
“好啊,你倒是敢作敢当,我也不罚你,既然你不听管教,我这便命人送你回安陆去。”蒋轮虽长了一辈,也未到三十岁,正是气盛之时,被晚辈一口一句呛得不轻,直接就要翻脸。
“别啊,舅舅,秀蒨知错了还不行麽,我这才来京城就回去,那也太那个啦……”朱秀蒨顿时着慌,开始服软。
“别介,属下当不起郡主这般称呼,您还是回去寻王爷和王妃诉苦吧……”蒋轮余怒未消,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
“舅舅,蒨儿知道平日您最是疼我,便饶了我这一遭吧。”朱秀蒨上前拽着蒋轮衣袖,撒起娇来。
蒋轮冷哼一声,“疼你有什麽用,平日不分大小尊卑也就罢了,进了京城还到处胡闹乱闯,早晚让你惹出祸来,早将你送回去我也乐得省心。”
蒋轮油盐不进,朱秀蒨瞬间愁容满面,巴巴望着马政,“袁长史,您给说句好话……”
袁宗皋捋须轻笑,“蒋大人,我看郡主已有悔过之意,你也休要固执己见了,便网开一面如何?”
见朱秀蒨云鬓带愁,眉锁幽怨,蒋轮心中不觉快意,就坡下驴道:“便依袁大人的,但此次不可不罚。”
“认打认罚,蒨儿绝无二话,只要舅舅别撵我回去,”粉面霎时换上笑脸,朱秀蒨讨好地轻捶蒋轮肩头,不忘提了一句,“别稍上铭钰就好。”
乜了一眼垂目低眉杵在边上的铭钰,蒋轮哑然失笑,“难得你这丫头还肯讲些义气,我也不好重罚,你便将姐姐的《女训》抄上一遍吧。”
“什麽?!”朱秀蒨立时变了脸色,她母亲兴王妃蒋氏所着《女训》足有十二篇,一篇她都看得头昏脑涨,十二篇抄下来还不头大如斗。
“若是不愿,那便回去。”蒋轮也不强求。
“愿意愿意,依着舅舅就是。”朱秀蒨忙不迭点头。
“噗嗤”,难得看着自家郡主吃瘪,铭钰不禁掩唇偷笑。
朱秀蒨杏眼一瞪,“笑什麽,你与我一同抄写。”
“不是说不罚奴婢吗?”铭钰又是惊讶又是委屈。
“好好学学母妃的《女训》,明白如何奉行女德闺范,将来嫁人也是个贤妻良母,这哪里是惩罚,分明是褒奖,怎麽你不愿意?”朱秀蒨龇着两排银牙,凶巴巴道。
“愿……愿意。”铭钰抽抽鼻子,低头认命。
蒋轮、袁宗皋相视一笑,抄写《女训》会耗掉朱秀蒨不少精力,他二人可以安心一阵了。
看二人自以为得计的模样,朱秀蒨恨得牙痒又毫无办法,“袁大人,我弟弟的事怎样了?”
二人笑容顿凝,袁宗皋一声长吁,蒋轮喟叹道:“蒨儿,换身衣服,随我去拜访荣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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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王府位於东安门外王府大街,与会同北馆毗邻,永乐年间诸王频频来朝,此处作为各地藩王落脚下榻之地,後宣德起诸王无旨不得进京,十王府仅就成了未就藩的亲王居住之所,随着成化帝诸子纷纷就藩,而弘治次子蔚王朱厚炜一岁而薨,偌大的十王府,只剩荣王朱佑枢一王独守。
“十三叔,侄女朱秀蒨给您见礼了。”朱秀蒨蹦蹦跳跳来到堂上,向朱佑枢没规没矩地行了一礼。
“秀蒨?”朱佑枢仔细端量小郡主一番,忽地一笑,“一晃数年不见,你已出落得这般标致了,真是吾家有女初长成啊,想当年你离京时只有这麽大点……”
看着朱佑枢双手比量只有襁褓大小,朱秀蒨俏鼻一皱,不满道:“还说蒨儿,王叔当年不也才这麽高……”
朱秀蒨比到自己腰际,想了想有些不甘,又将手往下压了半尺。
“不得无礼。”真是屡教不改,对这位不敬尊长的外甥女,蒋轮属实头痛。
朱佑枢哈哈笑道:“不错不错,本王当时确是一个乳臭未乾的毛孩子,四哥离京时我还哭了一鼻子呢。”
“真的?十三叔你也会哭鼻子!哭的时候什麽样,快说给蒨儿听听。”朱秀蒨眼睛一亮,央着朱佑枢不放。
“不提不提,儿时无知,人前失仪,说了教人脸红,还教旁人笑话。”朱佑枢摆手拒绝。
“二位王爷手足情深,真情流露,旁人艳羡还不及,岂会见笑。”蒋轮躬身道。
朱佑枢指着蒋轮,揶揄道:“你小子倒是比以前会说话了,都坐下说吧。”
众人落座上茶,朱佑枢问道:“四哥四嫂一向可好?”
“托王爷洪福,兴王爷与王妃身子硬朗,平日诵诗练字,琴瑟和鸣。”蒋轮回道。
“四哥以往就好个舞文弄墨的,四嫂于他也算志趣相投,相得益彰。”朱佑枢笑道。
朱秀蒨撇了撇薄薄樱唇,“那是以往,十三叔不知,如今母妃与我新添了弟弟,与父王整日里宝贝得不行,哪有心思诵文舞墨呀。”
朱佑枢敲敲额头,懊悔道:“是了,四哥喜得贵子,我的贺礼还未送到,蒋轮,离京时就烦你带回吧。”
“不敢教王爷破费,”蒋轮起身施了一礼,“只是下官确有事要烦劳王爷。”
“看在四哥面上,你说就是。”
“下官此次入京,是奉王爷之命为小公子请名。”
朱佑枢笑容顿凝,一脸慎重之色。
注:
1,刘瑾既止各边送银,又禁商人报纳边储,遂大匮乏。因询国初如何充足,浅识者以为国初屯田修举,故军食自足,後为势家所占,以此军不自给。瑾遂慨然修举屯田,分遣……等往各边丈量屯田,以增出地亩甚多及追完积逋者为能,否则罪之。又命散银於近边州县百姓,买米陪脚耗运送边仓交纳。奉行苛刻,人不聊生。(《继世纪闻》)
2,凡各王府公差人员,及辽东建州、毛怜、海西等卫女直,朵颜三卫达子,吐鲁番,撒马儿罕,哈密,赤斤、罕东等卫回回,西番法王,洮岷等处,云贵、四川、湖广土官番人等,俱於北馆安顿。迤北瓦剌、朝鲜、日本、安南等国进贡陪臣人等,俱于南馆安顿。《明会典》
3,朱秀蒨的名字年龄都是虚构,根据正德妹妹太康公主朱秀荣的名字来看,这一辈的公主应该是带“秀”字,“艹”字头,笔者据此臆造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