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又一个空碗撂在桌上,罗老儿拍拍肚子,长吁一口气,透出无限满足。
“一、二、三……”海兰忽闪着大眼睛,惊诧地点数着桌上摞起的一叠空碗。
“整整六碗面,罗爷爷,您胃口真好,比我能吃多啦!”海兰瞧向罗老儿的目光中满是敬佩。
罗老儿仰头打个哈哈,藉以掩饰面上尴尬,顺手又捋了捋沾染许多汤水的胡须,“见笑见笑,诶,茫茫尘世,知音难觅,许久未曾吃得……哦不,唱得这般畅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遇见小姑娘你这般的慷慨知音!”
佟棠“嗤”地一声轻笑:“长者怕是忧心不知下顿饱饭要等到什麽时候吧?”
罗老儿老脸微红,怫然道:“岂有是理,老朽岂是那般没品之人,年轻人恁地小瞧人!”
嘴上说得硬气,罗老头却不忘将捋了胡子的手指塞进嘴里,吮吸着残存的汤汁味道,意犹未尽。
海兰嫣然一笑,“那罗爷爷以後就跟着我们好了,佟大哥这里管吃管住,我还能继续听您唱曲!”
“这自然是好,”罗老儿眼睛一亮,随即瞥了旁边佟棠一眼,有些不确定道:“只是不知这商队里能否容得下小老儿?”
佟棠还未答话,海兰便牵着他的手臂,快语如珠道:“佟大叔和佟大哥他们人很好,不会介意的,是不是佟大哥?”
被发了好人卡的佟棠看着近若咫尺的如花娇靥,灵动秋波,哪还顾得其他,只是连连点头,“老丈请收拾行囊,明早在店里会合,我等一同启程。”
“小老儿孑然一身,哪有行李要收拾。”罗老头已然吃定了这张长期饭票,打死也不肯松嘴,“今夜便在屋檐下对付一宿,明日动身也不会误了诸位行程。”
“不好,”海兰螓首连摇,“您老这麽大岁数了,怎能露宿!今夜便在我房里安歇吧……”
“不好!”正自陶醉的佟棠霍然警醒,“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
海兰一愣,懵然道:“这有什麽关系?我不介意的。”
我介意!那糟老头子虽说一把年纪了,但瞧那饭量,身体还好得很,天知道会不会有甚不轨之举!佟棠脖子一扭,大叫道:“店家,再准备一间客房!!”
“累得官人破费,小老儿却之不恭了。”罗老头眉花眼笑,连连作揖。
佟棠大度挥手,只道无妨,又得了海兰几句夸赞,佟公子顿时如坠云里雾里,只觉便是多花十倍银钱,也是值当。
对侄子胡乱所为,佟琅并不出声制止,只是面沉如水,谁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麽……
*** *** *** ***
天光大亮。
步出卧房的海兰毫无闺仪地伸了个懒腰,蹦蹦跳跳下了楼梯。
罗老头一早便在堂中候着,正坐在一张桌前用饭,见了海兰频频招手,小姑娘笑着与他凑了一桌。
“佟大哥他们呢,怎地不见?”海兰问道。
罗老头颇感意外,讶然道:“天还未亮,便有一队人赶了骡马先走,姑娘难道不知?”
“不晓得呀,我与佟大叔他们是结伴同行,商队的事从不过问的。”海兰揪了一块馒头,吃得津津有味。
罗老头四下看看,小声道:“还道姑娘与他们一路,既然不熟,小心这些人不辞而别,单单撇下姑娘会钞。”
“会钞?会什麽钞?”海兰长长的睫毛随着目光闪动,满是疑问。
“就是让姑娘替他们的食宿付帐,给银子!”罗老头搜肠刮肚,想着怎麽与小姑娘解释。
“不会的,”海兰断然摇头,“佟大叔他们不会这麽做的。”
“小老儿只是担心万一,并没有挑拨之意。”罗老头有些讪讪,怎知小海兰随後的一句话险些让他滑下桌子。
“他们晓得,我根本没什麽银子。”
“你没银子?!那银票?铜钱?总该有些吧?”罗老儿满怀希冀问道。
“不当吃不当喝的,要那些做什麽!”海兰甚是奇怪。
罗老儿以与他年纪不相称的速度,蹭的一下窜到了柜台前,“掌柜的,我们的帐是与昨天那些人结在一处的,无论那些人说些什麽,断不可听信,尤其是让我们两个结帐的事!”
掌柜的嫌弃地瞥了罗老儿一眼,“罗老头,你罗?个甚,你们昨晚的饭食银子商队的人走时就已经结过了。”
谢天谢地,罗老头摸着胸口才松口气,蓦地感觉不对,急声嚷道:“什麽?他们走啦!那今早的饭钱……”
“尊驾休慌,敝人只是让舍侄带着人先行一步,并无有不告而别。”佟琅背负双手,缓步踱出。
“那就好,那就好,这位爷气色很好,看来昨晚上睡得不错。”罗老头被人戳破心思也不害臊,继续厚颜套着近乎。
“佟大叔早,可用过饭了?”小海兰亲热问道。
“用过了,谢姑娘关心。”佟琅点头。
“那我们也走吧,别让佟大哥他们在前面等急了。”海兰三口两口将手上馒头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含含糊糊道。
“且不急於一时,在下有事与姑娘分说。”佟琅搔搔鼻子,略带愧色道:“原本说好,得了姑娘那几张皮子,将姑娘一路送至京城,如今却要说声对不住,只能就此别过了。”
海兰秋波流转,一脸诧异,“为何?”
“诶我说这位客官,大丈夫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人家姑娘,就该言出必践,如今将人撇在半途,是何道理!”罗老头一旁打抱不平。
佟琅没好气地瞪了老东西一眼,“当初那几张皮子是说包揽姑娘一路到京城沿途食宿,如今姑娘又多带了一人,这一应花费就多了一倍,佟某是生意人,在商言商,恕不能做赔本的买卖。”
听和自己相关,罗老头一缩脖子,不敢再出声言语,佟琅得意道:“当然,若是姑娘还是孤身一人,佟某定当履行前诺,送姑娘平安入京。”
海兰星眸微转,只见罗老头两手揣着破破烂烂的袖子,哆哆嗦嗦躲在一边偷眼觑着自己,回想起昨日老人可怜兮兮的模样,小姑娘主意已定,嫣然一笑道:“不必佟大叔费心了,我和罗爷爷搭伴而行就是。”
自己没看错,这傻丫头果然是个滥好人,那就好办了,佟琅暗松一口气,笑道:“如此海兰姑娘一路珍重,幸好此处距京师也不甚远,沿着官道一路向西,不几日也便到了,在下告辞。”
“且慢!”罗老头突然冒了出来,“这位爷,小老儿也有事与您说道说道。”
佟琅似乎不愿与罗老头靠得太近,不觉退後一步,一脸提防道:“我与你有何话说?”
“适才您与姑娘的话小老儿听明白了,说因老朽之故才不携小姑娘同行京城,此话可是?”
“不错,”佟琅还不忘强调了一句,“并非佟某本意。”
“可此地离着京城还有几百里地,这段余下路程这姑娘的食宿银子,客官您打算如何结算呢?”罗老儿掰着手指,振振有词道:“此地距离京城虽说不远,但也绝不近便,您那商队有骡有马不假,可那都驮着货物,夥计多要步行,沿途一路还要采买做生意,走走停停起码也要个十天八天才能摸到京城边上,这路上连吃带住,一应花费可是不少,您是实诚买卖人,该不会黑了人家姑娘餐食钱吧?”
佟琅听得脸色发黑,从袖中摸出两串钱来,往罗老儿处随手一丢,“尽够了吧?”
“够了够了。”罗拉头扯着袍子下摆,将铜钱兜住,见牙不见眼地笑道。
佟琅哼了一声,出门上马,就要扬鞭追赶队伍。
“佟大叔,您一路走好。”海兰追到客栈门边,挥手道别。
这女娃儿虽说性子单纯愚直,心地却不坏,还是该给她提个醒,佟琅挽着缰绳,踌躇一番道:“海兰姑娘,出门在外,不要轻信人言,更不要被某些人表像所惑,多留下心才是。”
“大爷您放心,有老朽在,断不会让小姑娘吃亏的。”罗老儿?着脸凑到海兰身边,仿佛长辈亲人般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小姑娘,老朽保你平安入京。”
海兰和善地望了老儿一眼,转眸一笑,露出两排整齐贝齿,粲然道:“放心吧,佟大叔!”
你等着被这老儿卖了的一天吧,佟琅心说了一句,催马扬鞭,疾驰而去。
“罗爷爷,我们也赶路吧。”海兰催促道。
“不急不急,先要备些乾粮。”罗老儿捋捋山羊胡子,胸有成竹道。
“这里有的是吃食,直接要就是啦。”海兰一指店内。
“诶,他这店里面价格不实惠,小姑娘拿着钱去街上置办,能便宜许多。”罗老儿将两串铜钱往海兰手里一塞,“尽量多备些乾粮,老朽去与掌柜结帐。”
打发走了海兰,罗老儿一步三晃地踱到了柜台前,“掌柜的,这段时日来多有叨扰,小老儿就要远离贵宝地了,特来告辞。”
“你终於要走了?谢天谢地,佛祖保佑!”掌柜的过年都未这般高兴,直觉今日天都蓝了几分。
“适才的早饭钱还未曾结……”
“那没几个钱,拢共四文。”掌柜的心情甚好,和颜悦色道。
“才四文?”
“就四文。”
“掌柜的财源广进,生意兴隆,日进斗金……那四文钱不如就也免了吧?”
“托福托福,”掌柜的正破天荒地冲罗老儿拱手道谢他那些吉祥话,冷不丁听到了最後一句,“什麽?凭甚!”
“诶,小老儿晓得在镇上这些日子,扰了掌柜许多生意,心中常怀愧疚,日夜寝食不安,这在镇上的最後一顿饭若还赊欠,实在说不过去……”罗老儿摇头唏嘘。
掌柜哼了一声,“算你明白。”
“可是小老儿身无分文,钱是还不上了,唱段道情抵债……”见掌柜额头上已有青筋暴起,罗老儿只好悻悻一笑,“掌柜的又不愿听,如果掌柜不肯高抬贵手,小老儿我也无颜离开,只好继续流连此地,卖唱还债咯!”
“别介,您老还是去祸害别处吧,不就四文钱麽,这顿饭算小店请了。”掌柜的只想快点把这瘟神送走,搭上一顿早饭也无所谓,只是看今日这天气似乎也并不怎麽样。
“掌柜的是明白人啊,世间祸事皆由一个”贪“字而起,正所谓小财不出,大财不入,您老积德行善,无欲无求,自然能多子多福,长命百岁……”罗老儿打躬作揖,口若悬河。
“行了行了,你快些走吧,店里马上就要上座啦……”掌柜的像轰苍蝇一样撵着罗老儿。
罗老儿讪讪一笑,带着些许难为情道:“反正掌柜也是积德行善,不妨好事做到底,再给饶上几个白面馍馍……”
*** *** *** ***
将油纸包好的几个硬面馒头揣进怀里,罗老儿笑吟吟地等候海兰采办归来,没想再见小姑娘时老头险些惊掉了下巴。
“这是什麽?!”
“那个大叔说这个叫糖葫芦,罗爷爷您也不知道啊!”海兰叼住嘴里那根糖葫芦的竹签,腾出手来从肩头抗的草垛上拔下一根递给罗老儿。
“罗爷爷您快尝尝,又酸又甜,可好吃啦!”
“知道倒是知道,可让你买的乾粮呢?”罗老儿不好拂了小姑娘的善意,接过糖葫芦只是问道。
“就这个啊,那个大叔将这些都给我了,真是好心人。”海兰摇了摇肩头上足有四五十串冰糖葫芦的草垛,满心欢喜,在边墙外便是用上好貂皮也换不来这麽好吃的东西呀。
“你……算了,将余下的钱给我,老朽亲自辛苦一趟吧。”罗老头打算认命。
“没了,”海兰摇摇头,将光溜溜的竹签随手一丢,又取了一串塞进嘴里,裹着糖稀的山楂果酸中带甜的滋味,刺激着小姑娘的舌尖味蕾,不由自主地美美低吟了一声,“唔~~,我还担心那些钱不够,那位好心的大叔说没关系,他家中有急事,连这个紮起的草垛都一并送我了,然後就急匆匆离开了……”
“他能不跑嘛!他扛着这挑子大街小巷转悠几个月,他也挣不下两串钱啊!”罗老头一张老脸气得铁青,跳脚怒?:“黑了心的杀才,连小姑娘他都骗,不怕遭报应嘛!”
“罗爷爷您生气啦,可是不爱吃这个?”海兰忧心忡忡地看着失态暴走的罗老头。
“嘿,果然是有因便有果,才占了一点小便宜,这报应便恁快到了,呵呵……”罗老儿摸了摸怀中纸包,摇头苦笑,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冰糖葫芦,随即嘬着牙花子倒抽了一口冷气,“真他娘酸——”
*** *** *** ***
马蹄声近,路边休息的众人循声望去,佟棠更是一蹦三尺,翘脚遥望。
“不是让你们加紧赶路麽,怎地才行几里就在此歇脚?”佟琅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厉声喝道:“说过多少次了,直隶境内盗匪横行,不能耽搁,快快启程。”
“是我让大家停歇等候五叔的,”佟棠翘首金足,望穿秋水,也未见到心仪的倩影在後出现,不由焦急问道:“五叔,海兰姑娘呢,您不说等她起了,便一同赶过来麽?”
“让你们早行便是要在白日多赶些路程,还敢随意歇脚,简直不知死活!”佟琅命令商队立即起行,有动作慢的,直接便是一马鞭奉送,众夥计急忙挽上骡马继续赶路。
佟棠见五叔不理会自己,心中焦灼,牵住马头不让佟琅再行,又急声问了一遍海兰去向。
“她与那姓罗的老儿同行,已与我们无干了。”佟琅面对侄子质问,淡淡回道:“是那丫头自愿与罗老儿一路的,我可没有强迫她。”
“什麽?那姓罗的老头不是与我们同路麽,怎地又另行一路了?!”佟棠愤懑不解。
“答应的是你,我可没有应下。”佟琅在马上冷冷俯视侄子,“放开马,赶路。”
佟棠忿忿将辔头一甩,扭身便走。
“站住!你去哪里?”佟琅喝问。
“去寻他们,大丈夫一诺千金,我既然答应了,自会送他们到京城。”
言罢佟棠头也不回,直向来路奔去,忽然耳畔风声骤起,佟棠心底一惊,匆忙间侧转翻身,堪堪避过背後袭来的一记马鞭。
“五叔,你……”佟棠心有余悸地望着佟琅,这位叔叔往日对他放纵宠溺,言笑无忌,可刚才那一鞭明显未曾留手,幸得佟家将门出身,他自幼打熬筋骨,身手敏捷,否则如今已被抽得满脸开花。
“你若敢去寻他们,不需大哥动手,我立时打断你的双腿,从此佟家门里也再无你这一号。”佟琅眼神狠厉,并非虚言恫吓。
佟棠怔怔看着自家五叔,不明所以道:“五叔,何至於此?”
“那小娘们和白莲教的人混在了一处,你想死?可以!但别牵连佟家上下几十口子!”佟琅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海兰姑娘一路与我们在一起,怎会有白莲……五叔说那罗老头?!”那个几乎快要饭的老家夥是白莲妖人?佟棠一脸不可置信,“不会吧?”
“口念弥陀唱着真空家乡,若非白莲妖人,就他娘有鬼了!”佟琅斩钉截铁道。
*** *** *** ***
夕阳斜照,古老官道上映衬出一老一少两个长长的身影。
少的那个笑语晏晏,迎着拂面春风,两条晶莹如玉的纤长美腿轻盈摆动,老的那个步履蹒跚,呼呼喘着粗气,若非有那少女扶持,似乎随时都要瘫倒。
二人正是离队而行的海兰和罗老头,没了佟家商队那些衣食父母,罗老头这几日可是遭了大罪,舍了老脸换来的几个馒头,第一日就就着冰糖葫芦填进了肚子,没法子,那山里红的材料开胃效果属实不错,再往後的一天那就是硬挺着熬过了,罗老儿感觉这和他在镇上忍饥挨饿的日子没什麽两样,不,还不如镇上呢,起码窝在小镇上不用赶这麽远的路!
“姑……姑娘,不行了,老朽我……我实在走不动了!”罗老头扶着道边一棵大杨树,呼呼喘着粗气,任海兰背推前拽,死活也移不开步子。
“罗爷爷,您真没用,今天才走了几里路啊,这样下去何时能到京城?”海兰噘着樱唇,低声抱怨。
“饿啊,昨天路上好歹还碰到几个过路的,唱唱道情还能换口吃食,这一天水米没打牙,连鬼影儿都没看见,再走下去老朽怕是见不到京师的城墙啦!”罗老头瘫坐在树下,气喘得如同一个破风箱。
海兰也觉腹中饥饿,仰头看了看头顶枝叶繁茂的树冠,眼珠一转,“有啦,吃的来啦!”
秀足一点,娇躯一跃丈余,玉手在树干上轻轻一按,海兰娇躯已然攀上了树冠枝丫。
“怎麽?上面有鸟窝麽?话说春日正是万物生养之时,不宜杀生,不过事急从权……这是什麽?”
小海兰没有掏鸟窝,反折了几根树杈下来,才经过一场春雨洗礼,杨树枝条已然抽出了嫩芽,树叶青绿肥嫩,鲜艳欲滴。
海兰揪下几片树叶扔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不住点头道:“嗯,好吃,关内就是好,若是长白山上,还要等上几月才见绿叶呢,诶,罗爷爷,你怎麽不吃啊?”
罗老头一脸拧巴地看着海兰递到眼前的枝杈,吞吞口水道:“就……就吃这个啊?”
“是啊,我和师父以前经常摘了花叶吃的,您尝尝。”海兰献宝一般扬了扬手中杨树枝杈。
小姑娘热情难却,罗老儿只得也摘了几片树叶,仔细抹去上面浮尘,在海兰的鼓励加再三催促下,纠结着放进了自己嘴里。
“怎样,好吃吧?”海兰仰着雪白尖尖的下巴,满脸期待。
“嗯,好,好苦!”没经过焯水的杨树叶那天然的苦涩口感,将罗老儿的干瘪老脸都皱成了一团,不敢再行咀嚼,囫囵着将杨树叶子吞下肚子,罗老儿不禁心底哀叹:不想罗某人竟也有沦落到吃树叶的一天,下一步该不会去啃树皮吧!!
*** *** *** ***
月色朦朦,星斗寥落。
海兰搀着罗老儿进了山野间的一处密林,林中树木参差,枝影婆娑,伴着枭鸟啼鸣,一阵冷风吹来,莫名一股阴森之意。
罗老儿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抱着胳膊哆嗦道:“老朽心中发慌,这林子怕是有些古怪,小姑娘,我们还是去别处吧?”
“罗爷爷别担心,且在此处安心坐坐,我去林子里找些野味儿给您填肚子。”海兰安慰罗老儿道。
“夜深了,鸟兽归巢,寻个活物不容易,就不必麻烦了。”罗老儿摇头。
“那怎麽行,您白日没有吃好,再这麽下去身子哪撑得住!”海兰瞧着罗老儿有些发青的乾瘪老脸,一脸忧心。
罗老儿乾笑几声,有苦难言,冷不丁吃回树叶,这肠胃还真不大习惯,在小姑娘面前着实丢了几次人。
“其实老朽……”罗老头正想解释两句,忽然面皮一紧,住了话语。
海兰也觉察出了什麽,收紧琼鼻在空气中猛嗅了几下,“好香啊,罗爷爷,你闻没闻到?”
“哦?没有。”罗老头摇头。
“没错,是烤肉的香味。”海兰雀跃,“想是有人在林中落脚,我们去看看有无好心人分润些食物。”
“老朽看不必了吧,三更半夜的哪有什麽烤肉,姑娘……诶——”罗老头还想劝阻几句,却被心急的海兰直接拽着他瘦骨嶙峋的身子直向密林深处行去。
山林深处果然有一处空地,支着七八个帐篷,周边还散落着一些驮马货箱,中间篝火上正架着一只烤羊,被熏烤出的羊油缓缓滴落在劈啪燃烧的木柴上,发出吱吱的声音。
海兰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深深吸了一口烤羊的香气,发出一声满足的赞叹。
“有人吗?”海兰高声问道。
四周阒寂,只有夜风吹动草木的瑟瑟声。
“我等路过此地,腹中饥饿,可否分些羊肉充饥?”
海兰连问三声,无人应答,闻着烤羊散发的阵阵肉香,小姑娘垂涎欲滴,忍耐不住动手撕下一大块。
“若是无人应声,就当主人家答应啦!”还是静无人声,海兰权当人家默许,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羊肉,烫得小姑娘张着小嘴直哈气。
罗老头竟能耐住烤羊诱惑,四处打量观看,眉头越锁越紧。
“罗爷爷,你适才不是很饿麽,快来吃啊!”海兰急声催促。
“哈哈……”幽静的山林中突然传来一阵突兀的笑声,显得十分怪异,三个年轻人不知由何处连袂而出,当中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高大的劲装青年道:“小姑娘,未经主人同意就吃人家东西,似乎说不过去吧……”
海兰俏脸一红,匆忙将拿着羊肉的手背到身後,辩解道:“我问过人了……”
“那可有人应声答应?”另一个约莫二十余岁,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轻摇摺扇,摇头晃脑道:“不告而取谓之窃,不允而取又该称作什麽呢?”
“盗!”第三个怀抱长剑,面容冷峻的青年冷冰冰吐出一个字。
“听见了吧,小姑娘,是想公了还是私了?”高大青年上下打量了一番海兰,笑容轻佻。
“随你们怎麽样,不过事是我一个人做的,不干罗爷爷的事。”海兰倒是敢作敢当。
“放心,小爷我对那把老骨头没兴趣。”高大青年看都懒得看罗老头一眼,绕着海兰转了几圈,眼睛停留在那双裸露的玉腿上的时间尤为漫长,似乎恨不得剜下块肉来。
“公了,我们带你去见官,听候衙门发落,兴许要打上几十板子,还要钉枷收监,关上个一年半载……”书生摇着摺扇,说得甚是严重。
“这位大哥,你很热麽?”海兰突然岔开话题。
“啊?”书生没反应过来。
“你穿着棉袍,裹得严严实实,本该十分怕冷才对,却又不停给自己扇风,究竟是冷还是热?”海兰闪着美目,好奇问道。
高大青年“噗嗤”一乐,连一旁抱剑男子紧绷的面孔也有了一丝松动。
书生恼羞成怒,再无心故作风雅,摺扇一拢,遥指海兰道:“少废话,去不去见官?”
“太麻烦了,我还要去京城寻朋友,耽搁不了这麽长时间,换一个吧。”海兰连连摇头。
“想私了?那也简单,只要……”高大青年看着海兰的眼神透着猥琐淫邪,“只要陪我们兄弟三人睡上一觉,就算两清了。”
书生和那高大青年放声大笑,做好了那少女苦苦哀求或者羞恼叱?的准备,猫扑鼠儿本就该好生戏耍一番,不想海兰先是一怔,随即惊喜道:“这麽简单,那何不早说!”
呃,笑声顿止,高大青年与书生四目相投,俱都一脸错愕,抱剑男子蹙眉道:“刘兄,此女怕是一呆傻之人,不若算了吧?”
“不行!”高大青年贪婪地注视着少女窈窕娇躯,“脑子有病,身子又不是假的,这小娘们我睡定了!”
“我也困了,反正和罗爷爷今夜也要睡觉,咱们索性一起睡吧!”海兰掩唇打了个哈欠。
三个青年再度当场“石化”,连一直冷漠镇静的持剑青年也有些忍耐不住,“姑娘,你莫以为只是简单睡觉?”
“睡觉不是睡觉,哪还是什麽?”海兰诧异反问。
“这个麽……”书生用摺扇敲了敲自己有些发胀的脑袋,绞尽脑汁想着该怎麽解释,“是要脱衣服的那种。”
“那就脱啊,怎麽啦?”海兰爽快道。
高大的年轻人哈哈大笑,一挑拇指,“好,姑娘真是女中豪杰,够痛快,来,咱们就去那边脱了衣服好好睡觉去……”
“诸位且慢。”一直默不作声的罗老头突然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
“老东西,你还有什麽意见不成?”高大青年眼中凶光闪烁,“识相的一边呆着去,小爷没工夫管你死活,不然……”
罗老儿仿佛没听出青年威胁之意,摆手笑道:“小老儿觉得公子爷说得对,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姑娘家没管住自家的手和嘴,听候主人发落是应有之意。”
“算你识相,这里有酒有肉,够你快活一夜,别打搅小爷好事。”青年神色渐缓,向篝火旁一努嘴。
罗老儿抱拳打躬:“小老儿谢过公子爷了,只是几位小爷这样慷他人之慨,待真的主人家问起,小老儿该如何交待?”
“什麽真的主人家?他们不是麽?”海兰莫名其妙。
三人心头微震,目光交织中,神色逐渐阴冷,那书生摺扇舒展,眼中杀机昭然,仍旧微笑道:“不知长者何出此言?”
“小老儿鼻子很灵的,此地血腥味儿太重,怕是才死过人,且人数还不少,另外……”罗老儿施施然走到一挂卸了牲口的双轮大车前,指着车上堆砌的货箱印记笑道:“赶巧,这批货物的主人小老儿不久前恰巧见过,绝不是尊驾几位……”
“佟家商队的印记!”海兰看清箱上标记,转身娇喝道:“你们究竟是什麽人?”
“还能是什麽人,贼喊捉贼咯。”罗老儿拍拍手,嘻嘻笑道。
“找死!”高个青年一声大喝,合身扑上,双掌挂着风声向罗老儿劈去。
虽只一双肉掌,却虎虎生风,若是打实,罗老儿怕当场就要骨断筋折,海兰一声清叱,娇躯一闪,玉手翻转,已将青年两掌攻势截下。
掌力甫接,青年顿觉一股寒气由女子掌上传来,如冰如刃,古怪至极,不觉心头震骇,猛地头向後仰,高大身形借力倒翻而出。
“刘兄,可是中了暗算?”书生抢至身前问道,他熟知同伴武功根底,家学渊源,怎也想不到一招之间便被那来历不明的奇异少女所伤。
青年低头,只见双掌边缘竟结了一层薄薄白霜,不觉骇然,嘱咐同伴道:“这小娘皮内力怪异,别与之硬接。”
“待我们兄弟替你报仇。”书生冷冷道了一声,随即猱身而上,右手摺扇横切,左掌直印海兰胸前。
“呛啷”一声宝剑出鞘,持剑青年几乎与书生同时抢进,手中长剑如星丸跳掷,迅捷无比,只见一片光影遍刺海兰周身要害。
罗老儿吓得大叫一声,抱着脑袋缩进车底躲藏。
他这一躲,反教海兰少了顾忌,一双玉掌擒拿点拍,妙招迭出,在二人围攻之下飘忽来去,游刃有余。
书生的二十八式铁骨扇变化繁复,更兼暗藏许多奥妙,配合拜弟的幻影快剑,许多江湖成名人物也不慎栽在他手中,他二人若放手施为,海兰纵不落败,也断不会如此轻松应对。
只是适才海兰一掌便伤了刘姓青年,收先声夺人之效,二人交手中又觉察女子掌风中夹杂丝丝寒气,渐侵肌肤,不知是何邪门功法,心存忌惮,不敢全力应对,虽是以多击少,竟还落了下风。
海兰的寒冰真气毕竟功力不深,那高大青年内息运行一周,发觉除了两掌冻得微微麻木,未觉有何不适,这才安下心来在旁观斗,正所谓旁观者清,不到片刻他已看出那女子虽然功夫古怪,临敌经验却是不足,几次可乘胜而进的机会都白白错过,若非那两兄弟存了自保之心,束缚手脚,怕是胜负早分。
虽然看破,他却无法道破,自己还在袖手旁观,如何催着旁人全力以赴,青年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大喝一声,“二位兄弟休慌,我来也!”飞身加入战团。
青年喊得响亮,却并不逼近海兰,只是双脚连扫,将地面野草杂枝团团踢起,草叶漫天飞舞,看得人眼花缭乱,声势汹汹。
海兰果然被他虚张声势惊得慌了手脚,分心应对,另外二人同门多年,配合默契,岂会错过机会,只是眼神相交,便已领回对方意图,持剑青年“刷刷刷”连刺数剑,牵动海兰注意,另边厢书生铁骨扇顺势斜撩,掩人耳目,待海兰腰身後仰,自以为闪过摺扇,两手分别应付那二人攻势时,他一按扇柄机簧,一道白烟自扇端忽地喷薄而出。
海兰身子微微晃了几晃,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高大青年呵呵大笑,抚掌赞道:“陈兄的铁骨扇果然奥妙无穷,兄弟佩服。”
“刘兄客气,这小妮子招式古怪邪门,若非你巧布疑兵,兄弟我怎有可乘之机。”书生的话倒不全是客气,毒烟毒砂之类最怕对手内力深厚,将之倒逼而回,反殃自身,是以他缠斗许久,也不敢贸然使用。
“大哥,这丫头古里古怪,留着怕是个祸害,杀了乾脆!”持剑青年说到做到,剑光一闪,便要刺向海兰咽喉。
“甯兄且慢,如此千娇百媚的小姑娘草率杀掉岂不暴殄天物,还是留着先让兄弟们快活一番才是。”高大青年淫笑道。
“既然刘兄有此雅兴,请自便吧。”摺扇轻敲着掌心,书生笑道。
“这人毕竟是陈兄擒下的,头筹合该你来拔。”青年虽然心里急不可待,面上却还要谦让一番。
“你我兄弟何必客套,再说小弟对这青涩雏儿兴趣不大,刘兄尽兴就是。”书生自觉风度地摆了摆手。
“那兄弟就不客气了。”高大青年知晓另一位不好女色,也不再客气多问,上前便要抱起海兰。
“刘兄,快活之後如何处置此女可想好了?”长剑归鞘,持剑青年冷冷问道。
“如何处置?”高大青年蹲下身抚摸着海兰的凝脂娇靥,摇摇头极为不舍道:“虽是可惜,但为免日後她师门寻仇,只好毁屍灭迹了。”
“好,拿得起,放得下,不愧刘门好汉,不辱门风。”也不知是真是假,对这番心狠手毒的做派,陈姓书生连声赞叹。
“唉——”一声长长叹息,悠悠响起。
“谁?”声音不大,在这空寂山林中却颇为清晰,三人霍然心惊,竟未听出声音出处,顿时持剑的拔剑,握扇的擎扇,“别藏头露尾的,是汉子的,滚出来!”
“小老儿就在三位面前,为何视而不见?”罗老儿猫着腰,从低矮的大车下缓缓爬出。
“是你这老东西,小爷差点将你忘了。”高大青年狠狠啐了一口,被这麽个老东西吓到,真是丢人透顶。
“世人只愿见自己想见的,如老朽这般面目可憎,自然无人惦念。”罗老儿目光淡漠地从几人面上一一扫过,只是在地上海兰处掠过时,略作停留,透出几许温情,“这丫头或许是个例外。”
“哼,既然舍不得,便先去黄泉路上为她打个前站。”高大青年抢上一步,抬起左掌呼地向罗老儿头上劈去。
此时四野空旷,再无人援手相救,罗老儿也未有惊骇躲闪之意,似已认命,或已吓呆,这却不在青年考虑之中,掌出不留情,定要一掌将这老儿毙於掌下。
手掌距离罗老儿头顶尚有三尺之遥,高大青年忽然发出一声惨叫,只觉一掌如劈在了坚逾精钢的墙壁之上,巨大的反震之力将他整个身子高高抛出足有丈余,重重坠地。
“刘兄!!”那二人急忙上前看顾同伴,只见他抱着自己左掌手腕滚地痛呼,那只手的掌骨竟已被震得寸寸断裂,显是接不回来了。
二人相顾骇然,刘姓青年自幼习练黑风掌,掌力淩厉刚猛,足可开碑碎石,那貌不惊人的老家夥竟然连手指都未动上一动,便将他的一只手给废了!
“诶,情多伤心,欲大伤身,贪欲不止,祸乱不息,尔等杀人越货犹嫌不足,还要一逞淫欲,毁屍灭迹,世间若都是你等样人,天下何得太平!”
罗老儿并无疾言厉色,那二人却面如土色,汗出如浆。
“敢……敢问前辈,尊姓高名?”陈姓书生只盼能与这武功深不可测的老怪物拉上些交情,逃过今日大难。
“名字?”罗老儿微微侧首,似乎在回忆什麽,又轻轻摇头,“老朽四海漂泊,九州为家,无复有得,无复有失,无复有言,无复有功,要名字何用,不如唤我一声”无为“吧……”
陈姓书生脑子转得飞快,猛然想起江湖传说中的一号人物,脱口而出:“无为老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