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府後堂。
“缇帅提拔引荐之恩,门下感激不尽,区区贽仪,万望哂纳。”新出炉的礼部侍郎刘春满面春风,笑容可掬。
虽说仍兼管着翰林院,可加了礼部侍郎的头衔,刘春在仕途上妥妥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远的不说,如今的礼部尚书刘机当年走的就是同一个路子,完成了翰林学士、礼部右侍郎、礼部尚书的三级跳跃,东川先生已可想见,未来一部正堂的位置正向着自己招手。
丁寿也不避讳,当着送礼人的面就翻看礼单,礼物不轻,但在丁寿眼里也算不得贵重,联想着去岁还为夺俸发愁的刘仁仲,合该着是下了一番血本,估计去岁顺天府秋闱应得了不少实惠。
刘春一直小心观察着丁寿神色,见他面无表情,反应平平,心中不由有些忐忑,不知这些别敬是否入了丁寿的眼。
礼单向桌上一丢,丁寿撇撇嘴,“我说内制,哦不,该称”宗伯“了。”
“大人随意,随意就好。”刘春欠身陪笑。
丁寿点点头,也不在称呼上多做纠缠,“足下虽是蒙陛下恩典,升授礼部佐贰,但翰林院乃清贵要地,词林之事也不可轻忽。”
“大人放心,门下理会。”
“你当真明白麽?”丁寿斜睨冷笑,“风闻本官闲居那几日,翰苑内可颇有些人不肯安分……”
刘春仓皇起身,急声道:“大人,门下那几日三令五申,千叮万嘱,翰林院中断无有人上书弹劾缇帅。”
“本官晓得,若非如此,宗伯今日还能入得我府门麽!”丁寿眸光淡淡一扫:“不过凡事未雨绸缪,总好过亡羊补牢,别哪天不留神,那些读书种子们搞出些大事来,再拖累了宗伯前程……”
刘春擦擦额头冷汗,迭声道:“大人训诫,门下铭记於心。”
丁寿对刘春态度甚为满意,洒然长笑道:“早已说过,宗伯不须如此见外,从维新处论及,您毕竟是丁某长辈。”
“不不不,”刘春连道不敢,“大人肯折节下交,是那孺子之福,门下却不敢因私废公,坏了官仪体统。”
“好,克己慎行,宗伯宏图大展,指日可待。”
刘春喜不自胜,“皆赖缇帅提携。”
丁寿将礼单往刘春手中一塞,“东西拿回去吧。”
刘春笑容顿凝,“大人这……”
“维新高中乙榜,这些便充作本官贺仪吧,请宗伯转告维新,待他进京之後,我为他设宴接风。”
刘春顿时转忧为喜,“门下替舍侄谢过缇帅!”
*** *** *** ***
尽管对神机营的差事并不满意,但一时意气受了老太监激将,咬着牙这局丁寿也只得接了,选了日子,带了一队校尉赶赴神机营驻地。
营门外早有人等候,各色旌旗迎风招展,头戴红毡笠身穿绿衣的吹鼓乐手足有四五十人,见了丁寿等人纵马到来,门前领队者微微示意,霎时间乐声动天,两排手持三眼铳的官军铳口向天,鸣放空铳致意。
丁寿翻身下马,离着老远便拱手作礼,“累得诸位久候,丁某失礼了,哦?马公公也在,惊动您老大驾,在下罪何如之。”
神机营提督内官、司设监太监马永成哈哈大笑,“缇帅客气,新官上任,咱家岂能不来,来来来,待咱家为缇帅引荐。”
马永成指着众人中的一位锦袍青年道:“这位便是奉旨执掌神机营的惠安伯。”
惠安伯张伟,年不过二十余岁,仁宗诚孝张惶後弟惠安伯张昇的曾孙,十四岁袭爵,十九岁镇守陕西,二十岁由内阁大学士刘健等人推荐执掌神机营,十足的人生赢家,丁寿端详着这位风度翩翩的大明“後浪”,心头微微有点泛酸。
“下官见过爵爷,哦不,该称元戎才是,今後标下在元戎帐前效力,少不得要元戎耳提面命,多加指教,这里先行谢过。”丁寿躬身施礼。
三大营与十二营一样,俱都是勳臣和内臣共同提督,刘瑾给丁寿弄的差事也只是以都指挥使的官职充作号头官管营,说白了就一个听喝儿的,二爷回想起来愈觉这差事是老太监给自己挖的一个陷坑,还用话挤兑自己跳了进来。
张伟急忙搀扶,“缇帅言重,缇帅巡视西北,战功赫赫,我等早有耳闻,心仪久矣,今日能与缇帅共事,实我等之幸。”
惠安伯不愧世家子弟,言辞温恭,不卑不亢,丁寿心中熨帖许多,随即张伟与马永成分别介绍了神机营中军与左右哨掖的坐营武官内臣,各司把总及监枪内官,众人纷纷见礼,一行人熙熙攘攘进了大营。
一路上丁寿微微诧异,迎接仪仗中虽不乏健壮雄伟士卒,但所过之处营内许多房舍已隐有倾颓破败之象,似乎早无人居,再看周边大献殷勤已有些过头的迎候众人,不由暗暗冷笑,这神机营内怕是没那麽简单。
酒宴摆在张伟营房之内,虽处军营,却悬着中堂山水与几幅名人字画,毫无金戈肃杀之气,倒像高门大户的书斋厅堂更多一些。
宴席上众人连连把盏劝酒,丁寿来者不拒,言笑晏晏,很快便与席上众人呼朋唤友,打成一片。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丁寿微睨醉眼,呵呵笑道:“今日累得诸公破费,可惜有酒无乐,少了几分滋味,改日丁某作东,定教诸位畅饮尽兴,乐享佳人风月柔情。”
神机营的另一位号头福英咧嘴大笑,“原来丁大人喜好女乐佐酒,这有何难,大家写票传人……”
张伟眸光一凝,如利剑般从福英脸上扫过,福英顿知失言,住口不语。
丁寿已是大摇其头,“不妥,不妥,此处究是军营,莺莺燕燕的进进出出,实在有碍观瞻。”
“福英醉後胡言,缇帅不必放在心上。”张伟展齿一笑,轻轻揭过。
丁寿却不愿就此错过话头,“元戎此言差矣,福兄所言深得我心,只是应稍作变通,不如让那些歌女舞姬们身着军服,扮作军士再来应奉,岂不就全了军中气氛……”
众人鸦雀无声,丁寿左顾右盼,讶然道:“难道此法不好麽?”
福英一拍桌案,“奶奶的,我以前怎麽就没想出这麽个花样来!”
屋内顿时哄然大笑,丁寿耳朵忽然竖起,内间中也有人发出一声轻笑,声音不大,却未曾逃过他的耳朵,听来有些耳熟,究竟是什麽人?!
马永成捧腹道:“难怪丁大人不在时万岁爷总是念叨,您这奇思妙想,咱家是拍马难及啊!”
张伟也忍俊不禁,“既然丁大人有此雅兴,便依缇帅之意行事,来人……”
“且慢。”丁寿将手一摆,环视席间众人,“爵爷,马公公,诸位同僚,咱们说归说,笑归笑,酒不妨照喝,女人也不妨照要,只是这公事上也不能马虎了,您看标下合管营务是否也该交待一下,免得日後一时不察,再出了错漏,惹人笑话。”
丁寿话语一出,席间氛围顿时凝重,众人也不晓这人适才还没个正行要女乐扮成军士佐酒,怎地转眼间又一身正气地谈起军务来了。
马永成仰头打个哈哈,“丁大人,今日是为你接风洗尘,只聊风月,不谈公事,是吧诸位?”
众人连声称是,再度举杯劝酒,丁寿却不应和,只是坐在那里皮笑肉不笑道:“丁某便在这四九城里住着,北京城的风尘有多大门儿清得很,洗不洗的倒不打紧,只是这神机营内有多少官军,如何操练,月支食粮几何,诸位可有教我?”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张伟泰然自若,轻轻摆手,众人起身施礼告退,席上只留下了惠安伯张伟、提督太监马永成、羽林卫都指挥使福英,以及丁寿四人。
“本想着日後有暇,再与缇帅细说分明,既然丁大人心急,有些事也不妨今日便挑明。”张伟从容笑道。
“爵爷是明白人,否则丁某这顿饭吃不踏实。”
“自团营组建,神机、五军、三千三大营早已沦为老家营,只在团营行伍出缺时选拔精锐替补,平日多为些供役营造之事……”
这点破事丁寿如何不清楚,点头道:“不错,不过行文各营调用的官军只是部分,无役者仍可轮班操练。”
张伟莞尔,马永成呵呵笑道:“这边厢都操练好了,将这精锐再去补团营的窟窿麽?”
福英搔着下巴胡茬,咧嘴大笑道:“费了好大力气讨的婆娘,拜过天地後却让旁人去入洞房,我等岂不成了傻子!”
“英国公执掌团营时,那些大头巾们何止一次欲将三大营官军俱都补入团营操练,只为三大营留存八万兵额以备执役之用,美其名曰拣选隐占多役之数,其实……呵呵……”张伟笑而不语。
“幸得爵爷据理力争,以旧制不能更改为由挡了回去,嘿,团营家大业大,坐营管操个个赚得盘满钵满,还惦记着我们这一亩三分地,隐占多役?呸,团营内各号头光是假权杖官、吹鼓手、直台军牢等名号占役便足足有三千余名,这三千余人中有几个活人!多出的钱粮都他娘被谁吃啦!”福英愤愤不平。
“原来如此,”丁寿对福英的抱怨听而不闻,只用筷子敲击眼前的青瓷空杯,发出当的一声脆响,抬眼笑道:“但不知神机营内又有多少兵额为空,在籍的被私人役使的又有多少呢?”
问及此事,福英也不再多嘴,瞥向两位上司,张伟与马永成相视一笑,马永成熟络地为丁寿斟了一杯酒,“听说丁大人接了皇差,要为即将进京的各省乐工修建居室……”
“公公消息灵通,确有此事。”丁寿并不隐瞒。
“这本是工部的差事,奈何要丁大人破费!”马永成大摇其头,甚为丁寿抱不平。
“为陛下效力,乃臣子本分,岂敢计较许多。”丁寿睁眼说瞎话脸都曾不红上半点。
“缇帅此言甚是,本爵亦想为陛下略尽绵薄,神机营拨出两千人听候大人役使,一应花费自有营中料理,不需缇帅破费一分一毫,”张伟顿了一顿,展颜道:“自然,皇差是缇帅的,本爵无意分润功劳。”
“喔,爵爷真是虑事周到,体贴入微,下官感激不尽,”丁寿席间拱手,话锋突地一转,“不过麽,刘公公为酬丁某西北劳苦,才从陛下那里为在下讨来了这神机营的差事,丁某应得的,怕不止如此吧?”
张伟哑然失笑,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压在桌上推了过来,“缇帅果然是爽快人。”
“三千两?好大的手笔!”丁寿掸了掸银票,眉头轻挑:“一锤子买卖?”
“只要缇帅还在我神机营挂职,每月俱是此数。”张伟淡然道。
丁寿终於动容,每月三千两?京营军士月粮一石,折平价银不过一两,三千两已是三千官军一月食费,这还仅是自己一人,神机营上上下下许多武臣内官,又该分去多少!神机营数万官军吃草过活不成!!
张伟等人却并不担心银钱出处,兵士月粮一石不假,可照撙节惯例,粮饷从不足额发放,每月还可按名头支取豆料和谷草等项,这可又是一笔费用,更不消说兵士空额,那是全落在口袋里的,而役使兵士为自家奔走操役所得,那就各凭本事了。
福英瞪着丁寿手中银票,也不知是否因饮酒之故,眼珠子通红,丁寿却不声不响将银票推了回来。
张伟眉头颦起,“缇帅可是嫌少?”因丁寿身份非比寻常,他又得了嘱托,银子给得远较旁人大方,怎地这厮还不知足!
丁寿摇头,“是觉有些烫手,不敢收。”
张伟粲然一笑:“这倒奇了,锦衣卫威名赫赫,天下还有缇帅不敢为之事?”
“爵爷不妨与在下交个实底,这神机营内全须全影儿的,究竟有多少活人?”
张伟笑而不答,看向马永成,马永成捻着兰花指,掩唇笑道:“刘公公常说丁大人胆大包天,怎麽也有露怯的时候,罢了罢了,咱家便与丁兄弟透个底儿吧。”
“请公公明示。”丁寿早与罗祥相交,倒也不介意马永成自来熟的称呼。
“既然要说,就说个透彻,三大营原额五军营官军九万九百二十六人,神机营三万七千五百二十八人,三千营二万五千八百三十三人,这其中嘛……”马永成意味深长地一笑,“内有事故者共九万四千三百四十人。”
马永成说得很委婉,丁寿却是心头一震,六成空额!如再汰去老弱,还有多少可战之兵,他环顾若无其事的三人,苦笑道:“诸位这般大的胃口,就不怕言官弹劾,万岁降罪麽?”
三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丁寿羞恼道:“有甚可笑?”
“言官弹劾?那些大头巾们何时停过嘴巴,济得什麽事!”福英嗤笑。
“内外坐营以执事隐占军士,又不是我等所起,百有余年早成定例,何惧之有。”张伟淡笑。
马永成将那张银票塞入丁寿怀中,还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胸口,“老弟尽管将心放入肚子里,大明勳贵同气连枝,盘根错节,与陛下沾亲带故的多着呢,万岁爷总不好将亲戚们一网打尽不是!”
“这般说来,此事可为?”丁寿迟疑道。
几人点头,“大可为之。”
丁寿起身,缓步踱了几个圈子,回望三人道:“难得诸位对丁某推心置腹,丁某若再推脱,便显得矫情了。”
张伟笑道:“缇帅言重。”
“不过既然以诚相待,还有人藏身暗室,怕就不妥了吧!”丁寿冷哼一声,一掌忽地将隔扇木门劈开,内间果然藏有一人。
席上三人大惊失色,丁寿同样震惊万分,看着室内之人愕然道:“保国公?!”
*** *** *** ***
宴席重开,朱晖端杯笑道:“来来来,此杯酒权作老哥哥赔情,贤弟莫要怪罪。”
丁寿看着杯中酒,无语苦笑,“国公有何话不可对小子明言,这搞得是哪一出啊?”
朱晖抚髯大笑,“此皆老夫之过,本不想搀和几个小辈的事,只是清楚老弟你的脾气,担心他们言语不周有冲撞之处,便藏身内室,万一事有不协再出面斡旋,此举实在有欠光明,当自罚一杯。”
朱晖言出即行,杯中酒一饮而尽,冲丁寿亮出杯底,一旁张伟立即为之斟满,温和笑道:“是愚兄虑事不周,冒犯贤弟,万望海涵。”
一公一伯年岁相差甚多,俱都身份尊贵,手握兵柄,同时对自己兄弟相称,句句不离认错赔情,丁寿却无丝毫自矜得色,反觉身心疲惫,胸口苦闷。
“三大营内情国公当是知晓?”丁寿幽幽道。
朱晖庞眉微扬,并不直接回答,只是淡然一笑,“老夫曾督三千营,福英彼时还只是营中的把总指挥……”
福英已然全无方才的鲁莽疏狂,肃然叉手道:“标下多谢国公爷提携大恩。”
“欸——吾等俱要多谢丁帅成全才是。”朱晖纠正道。
“正是此理,若非缇帅明辨是非,主持公道,那英国公恐还阴魂不散,觊觎吾等呢!”马永成抿嘴轻笑。
张伟也朗声大笑,与福英半真半假地一同施礼道谢,丁寿也只得陪着他们干笑了几声,权作应酬。
难怪老儿出手阔绰,送给自己的那颗沧海珠怕不知凝结了多少兵血,丁寿思绪纷繁,目光复杂地从悠然自得的四人脸上一一掠过,心中突然升起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自己费心谋划盘算,使得张懋去位,究竟值不值得!眼前这些人,比之张懋,又有何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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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别自然是有,张懋老儿为公爵六十年,历掌京营、五军都督府,在军中尾大不掉,目空一切,相比朱晖,好歹心中还存些敬畏。”刘瑾逗弄着笼中金丝雀,漫不经心地向身後人说道。
“可小子帮他去了张懋,怕是军中再无人可以相制!”丁寿愤愤,他如今才算清楚,什麽荫庇眷顾之情,都是他娘扯淡,怕是朱晖早就惦记着将挡路碍事的张懋搬倒,只是无人出面,可笑自己竟以为得计,成功逼迫这老儿就范,人家不过是顺水推舟,白送人情而已。
“张懋虽然闭门省过,南京的两位国公资历均在朱晖之上,随便找个由头调一个入京,便可钳制於他,保国公也非傻子,他与咱家合则两利,不会没脑子地冲咱家龇牙。”
金丝雀儿在刘瑾逗弄下扑腾羽翼,啁啾吟唱,老太监见之欣喜,回身笑道:“各取所需,你也未曾损失什麽,不要耿耿於怀啦。”
丁寿皱眉,“可他们吃相实在是太难看,团营在他们手中,小子实在忧心也就此废了。”
“你以为团营如今便没荒废麽?”
刘瑾的诘问让丁寿一愣,这才想起刘瑾也曾短暂提督京营,自己还曾随他去校场检阅,听老太监话中之意,团营形势也不容乐观。
刘瑾取了绢帕净手,施施然坐在榻上:“弘治十八年,十二团营见操官军可称精锐者,仅仅六万五百七十四人……”
也是不过半数?!丁寿又惊又怒,“这些武臣勳贵实在太过!各营管操号头等官既在营日久,倚势专权,又私役军人,谋图私利,弊端百出,公公您便由得他们放肆?”
“咱家正在查盘边储,整饬吏治,京营乱不得,”刘瑾喟然轻叹,语气中竟有几分无奈:“百年宿疾,根深蒂固,聿清积弊谈何容易!”
转目丁寿,刘瑾忽地一笑,“你若想励精图治,施展作为,不妨以神机营试试手段,也让咱家开开眼界,只消记住一条,不可因小失大,牵动别处……”
*** *** *** ***
天近黄昏,细雨霏霏。
一支数十人的商队沿着平坦官道,进入了顺天府丰润县下辖的一处小镇。
小镇地处要道,镇中人早已见惯过往商队,这支队伍中有骡有马,人皆一脸风尘,与一般商队并无太大差别,只是队伍前方的一个异族少女甚为奇特,着实引得众人瞩目。
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头戴貂帽,皓齿明眸,琼鼻英挺秀气,鲜红朱唇宛若樱桃,闪耀着水润萤光,清纯中又透出一丝妩媚,貂帽下秀发结成十数散碎细辫,均匀披散在天鹅般的修长颈项周边,随着她的嫋娜身姿轻盈跳动,整个人宛若翩翩飞舞的蝴蝶,飘然若仙。
这等风姿人物本就少见,更奇得是少女穿着,时值早春二月,乍暖还寒,又逢晚风带雨,凉意习习,常人裹着厚实棉衣仍觉微寒,此女仅着一件无袖皮袍,裸着两条粉嫩玉臂,衣摆长不及膝,两条修长玉腿大半露在风中,足下蹬着一双未经染色的鹿皮短靴,将那双裸露在外的修长美腿映衬得更加矫健多姿。
这等俊俏少女,又穿着如此奇装异服,莫说镇中男女指指点点,便是同行的商队众人也不时偷瞟上几眼,其中一个肤色黝黑、国字脸细眯眼的青年更是望着那灵动活泼的俏丽倩影,痴痴出神。
重重一声咳嗽自身後响起,青年回过神来,回头笑道:“五叔!”
一个与青年面容相近的中年汉子微微点头,沉声喝道:“都别他娘看了,小心眼睛掉里面拔不出来!”
主家发话,商队一众人等连忙闷头赶路,不敢再瞧。
“五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海兰姑娘青春少艾,大家发乎情止乎礼,无伤大雅,何必口出恶言。”青年笑道。
“我是说给你听的,亏你还读过圣贤书,非礼勿视难道没有学过!”汉子黑着脸道。
“自然学过,可侄儿也学过”知好色,则慕少艾“,五叔以为先贤此语作何解?”青年嘻嘻笑道。
汉子一时词穷,恼羞成怒道:“家中让你求学是为了考取功名,不是让你与长辈顶嘴的,待我回去告诉大哥,自有人收拾你!”
“五叔饶命,小侄不敢了。”青年开口求饶,脸上却嘻嘻哈哈没半分惧意,他与这位族叔性情相投,从小相互玩闹惯了,知他不会真个向父亲告状。
拿这侄儿没有办法,汉子苦口婆心道:“棠儿,你是家中长子,大哥对你寄予厚望,你当自勤自勉,刻苦攻读,将来金榜题名,也好耀祖争光。”
青年暂态愁云满面,“五叔,你也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子,就是不耐父亲催逼,才找了由头随你出来游历,你又何苦为难侄儿!”
“便是帝乡不期,也可勤练弓马,熟读韬略,来日承袭佟家世职,此次带你出来是说让你增广见闻,可不是让你招蜂引蝶,将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带回家的。”汉子没好气道。
五叔意有所指,青年大为诧异,“海兰姑娘天真烂漫,活泼开朗,怎地不三不四了?”
“她穿得那般伤风败俗,还是甚正经人不成!”见侄子执迷不悟,汉子险些情急失态。
“还不是您要她付那餐食银子,她才用衣物抵帐的,”青年小声抱怨,“不过是举手之劳,您还锱铢必较……”
“我又没让她脱衣服来抵,”汉子气急败坏,声音拔高了不少,引得众人侧目,将闻声看来的商队夥计都瞪了回去,汉子又小声道:“不计较算计,佟家这麽大的家业不早败光了!何况我又没亏待於她,不说一路食宿包揽,便是这沿路关卡巡检,若非借着咱家便利,她一个不通世故的小蛮婆,莫说顺顺利利出辽东,怕早被人贩子拐走咯!”
回想起来汉子也觉晦气,家中组了商队惯例入京做生意,路边偶遇少女,四处向人打听进京道路,与他恰好顺路,捎上一程倒也无妨,只是他见那少女肩头背着几件上好兽皮,一时起了贪念,允诺搭队却索要报酬,少女果然用身边皮草付帐,本着利益最大、无商不奸的道理,他假道还是不足,看能否再榨些油水,怎料那少女直接脱了身上衣物来抵,可是把他吓得不轻,再三推辞不要,那女子只是不依,说甚师父告诉她不能占人便宜,他寻了几件旧衣想给她遮掩一下,她却死活不肯要,道是师父教她不能凭白受人恩惠,也不知哪家师父教出这麽一个傻丫头,偏又那般耐冻,这一路上辽东境内还下了几场小雪,这丫头越冷越精神,将自己的傻侄儿迷得五迷三道,若非自己看得严,这小子恐无时无刻不在那丫头身边转悠。
汉子叹了口气,温言道:“棠儿,你的小心思五叔知道,可咱佟家虽说不是大富大贵的高门显第,在辽东也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你弄一个塞外番婆进门,属实不成话。”
心仪之人遭长辈嫌弃,青年心中不喜,噘着嘴道:“咱佟家不也是女真……”
“放肆!”汉子厉声喝止,“自洪武年起,咱佟家便归化大明,你高祖父受朝廷之命,舍生冒死深入奴儿干招抚野人,才有了此後几世富贵,如今你我都已注籍定辽中卫,实打实的大明子民,岂是那些未开化的野人蛮子能比的!你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禀明大哥,打断你的腿!”
五叔显是动了真怒,青年也不敢再多言,低着头怏怏不语,汉子也觉语气重了,烦躁地挥挥手,“罢了,落脚打尖儿。”
青年一听大乐,三步并两步窜了出去,追着少女喊道:“海兰姑娘,住店休息了。”
少女蓦地回身,未语先笑,玉颊上两个浅浅酒窝,更显得俏皮可爱,只是出口之言令人绝倒,“太好啦,又可以吃饭啦!!”
汉子眼角肌肉猛地一抽,自己到底捡到一个什麽人啊!!
*** *** *** ***
一大大碗公雪菜肉丝面,碗底深得几乎可将海兰的小脑袋瓜埋在里面,小姑娘抱着大碗呼噜呼噜,吃得不亦乐乎,桌对面的青年拄着腮帮,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副不雅吃相,脸上挂着傻子才有的亲和笑容。
“佟大哥,你怎麽不吃啊?”吃了个碗底朝天,海兰抹了把额头热汗,抬眸便见到眼前人的一脸傻笑。
“啊?我不饿。”青年黑脸微红,随嘴编了个藉口。
“那……你那碗面还吃麽?”海兰直勾勾地盯着青年面前一筷未动的肉丝面。
“啊?哦,姑娘请用。”醒过味儿的青年急忙把自己的面碗推了过去。
“谢谢佟大哥,你人真好。”海兰喜上眉梢,朱唇轻启,露出两排晶莹如玉的贝齿,青年不觉看得痴了。
旁边汉子已然没脸再看,侄儿的魂魄已被这蛮女彻底勾走,自己可如何向大哥交待!
汉子名叫佟琅,家中行五,佟家自祖上佟答喇哈归附大明,到他这一代已历四世,开枝散叶,渐成辽东大族,大哥佟瑛现为定辽中卫指挥同知,对长子佟棠甚为看重,望子成龙之心愈老愈旺,可这侄儿偏对八股经注无甚兴趣,更钟意舞枪弄棒,常惹得佟瑛震怒。
佟琅倒没觉得侄儿喜武厌文这一点有何过错,佟家祖上毕竟是靠刀枪博得功名富贵,何必学那些穷酸书生咬文嚼字,如再丢了祖宗尚武之风,岂不得不偿失,於是向大哥进言带侄儿进京,借着春闱让孩子好生看看新科进士风光,也好振奋求学之心,实则是想带着佟棠出来散散心,老佟瑛则想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道理,勉强同意,可谁想遇见这麽一个塞外蛮女。
凭良心讲,此女虽然性子野些,饭量大些,来历不清不楚些,但甜美俊俏,性情开朗,佟琅还是很欣赏侄儿眼光的,虽不能作正妻,但纳个小妾也还尽够,只是此女不拘礼节,不晓廉耻这一点,连佟琅都看不过去,佟家这几代人尽量淡化自家蛮夷出身,再过个几世,怕是儿孙都不晓得祖上女真人的来历,若让此女光着四肢在佟家进进出出,岂不挑起话头让人家说三道四,届时莫说佟棠了,自己的腿会不会被大哥打折都是未知之数,佟琅打定主意,此女断不能留在商队中了。
佟琅正心中盘算,如何赖帐甩了这女子,客店门前想起一阵罗?,打断了他的沉思,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捧着渔鼓,在店前与夥计分说不休。
那夥计如同轰苍蝇般追撵着老头,喝骂道:“你这老不修,这里没人听你瞎唱甚道情,还不快走!”
那老者瘦骨嶙峋,补丁摞着补丁的袍子上沾满油污,蓬乱银发随便挽了个道髻,额上布满皱纹,两颊乾瘪萎缩,年纪看来已是不小,身手却还灵活,在店夥的围追堵截下竟还游刃有余。
“小哥哥,你不想听,莫不是店里客人也不想听?你行行好,让小老儿进去唱上几曲,避避雨也挣些吃食,也好为你店里拉些主顾。”
任老儿说得天花乱坠,店夥计只是不听,“你那鬼道情,哪个爱听,上回好心让你进来,你尽唱些因果报应,生死轮回,客人不耐走了大半,害得我吃了掌柜好一顿排头,今日断不让你蒙混过关!”
“那些俗人不具禅心,与佛无缘,我看今日店内客人甚多,总有几个有大机缘者,小哥哥便让我去度他们一度!”老儿锲而不舍,拐着弯子要往店中闯。
“当你是谁啊!度这个度那个的,你先把自己这身老骨头度化超脱了再说吧!”店小二见一人拦他不住,又唤来几个同伴,抓着浑身没有四两肉的老儿丢了出去。
“啊呦,我这一天没吃东西咯,你们连个方便都不给,是要逼死我老人家哟!”老儿在店门前湿漉漉的石板地上一坐,呼天抢地,哭得甚是伤心。
佟琅正自烦闷,被这老儿吵得心火更盛,重重一捶桌案,扭头喊道:“掌柜的,你这里若不清静,我等就换个地方落脚。”
“大爷您息怒,小的立即把这碍事的撵走。”一支商队几十号人,人吃马喂得多少生意,掌柜的岂会放走这些财神爷。
“诶,老东西,你要嚎丧去别的地方,不要在这里坏我们生意。”店掌柜一声令下,四五个店夥撸着袖子冲老人围了上去。
“住手!”海兰一声娇叱,喝住众人,“你们怎麽可以这麽多人欺负一个老爷爷!”
掌柜的急忙打躬作揖,弯腰时眼睛还不禁在那双纤直玉腿上转上一转,抬起身来已是目不斜视,“姑娘您不晓得,这罗老头整日在镇上藉口与人唱道情,胡唚一些乱七八糟的,撵又不走,非得舍他一顿吃食才算了事,着实无赖。”
“小老儿我一唱便是大半天,只饶你们两个馍馍有甚不可,总不能白出力气吧!”罗老头争辩道。
“呸!”掌柜张嘴便是一口浓痰,“若不是怕你继续下去耽误店里生意,鬼才会给你吃食打发,告诉你,那便宜日子到头了,你马上给我滚蛋!”
“好了好了,”海兰黛眉纠在一处,向掌柜道:“这位大叔,既然老爷爷也不是白吃你的,你何苦为难他!”
“他要肯白吃我的那就好了,”掌柜立时叫起了屈:“姑娘诶,这老家夥若是肯拿了吃食便走,敝店也权当积德行善,只是这老儿每回非要唱了才可……”
罗老儿起身掸掸他那件已看不出颜色的破袍子,一捋颌下山羊胡子,自得道:“罗某也是读过书的人,岂能白享嗟来之食。”
“不要脸的老悖晦,我他娘踹死你!”掌柜抬腿就要踢人。
海兰玉掌轻轻一拂,掌柜只觉一股寒意自腿上传来,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暗道见鬼,抬起的那条腿也不由之主地收了回来。
“不就是一顿饭麽,老爷爷,吃我这碗面可好?”海兰将佟棠那碗面端了出来。
面虽然有些冷了,但对平日只能啃几个硬面馍馍的罗老儿来讲简直是天下珍馐,忙不迭连连点头称好。
海兰莞尔:“那快些吃吧。”
直勾勾盯着面碗,罗老儿吞了一大口口水,“小姑娘,老朽不吃白食的。”
“我知道,待吃了面我再听您唱。”海兰笑吟吟道。
罗老头一怔之後暂态喜上眉梢,“小姑娘愿意听我唱曲?”
见海兰点头,老儿立时拉开架势,“那我现在便唱给你听。”
“先吃面……”
老儿连连摇头,“小姑娘不晓得,我们这行当讲的是饱吹饿唱……”
“要生禅,禅定了……”
“念弥陀,提功案……”
“知生死,又拘心……”
“空在前,天在後,真空不动……”
“天有边,空无边,佛得法身……”
罗老头拍着渔鼓,打着简板,摇头晃脑,念念有词,海兰手托香腮,虽听不懂他唱些什麽,但也有样学样,随着老儿摇着脑袋,只觉有趣。
小姑娘开心,佟棠也跟着傻乐,还在一旁打起了拍子,实话说老罗头唱词虽不讨喜,但还未到荒腔走板不堪入耳的地步,许是镇上人听惯了才子佳人,将相公侯的故事,对他这些生死因果,参禅修佛的词曲不感兴趣。
难得遇见两个知音,罗老儿也铆足了力气,一曲接着一曲,也不怕自己一口气厥过去。
佟琅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只觉这老儿甚是奇怪,说是俗家却挽着道髻,唱着道情那词儿却是佛法,僧不僧,道不道,俗不俗,摸不清根底,直听到後面,他的脸色不由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