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神机营?”丁寿眉毛一扬,微微错愕。
“咱家输你的彩头啊,你不是要领兵麽?怎麽,改主意了?”刘瑾轻声笑问。
“小子是说独立领军,可这神机营有几个人……对了,公公您究竟让我管哪一营的神机?”十二团营中各分三千、神机等营,兵马仅只数千,还不知那一营的战力如何,苦着脸的丁寿又追问了一句。
“神机营便是神机营,何来哪一营之说。”刘瑾嘴角微微上挑,眼中藏不住的笑意。
“三大营的神机营?!”得到刘瑾眼神确认,丁寿不由一下蹦了起来,“我要那些修坟盖房的作甚!”
也无怪丁寿恼火,如今的三大营早已非永乐初创时横扫大漠、追亡逐北的精锐之师,自土木之变後,兵部尚书於谦重组京营,於三千、五军、神机三大营中挑选胜兵组建十团营,由自己总督,自此兵部威权淩驾武勳、内臣之上,此後几朝京营制度历经更迭,团营罢之又兴,数量增至十二,甚至成化年间出现过内监汪直总领团营之事,但被团营呼之为“老家”的三大营再不复当年风光,团营中如有出缺,还要由三大营中选拔送操,挑剩下的军卒战力比之十二营自不可同日而语。
不仅如此,成化、弘治两朝土木大兴,营军常被抽调营建工役,此项弊政承于宪宗,孝宗即位之初也在诏书上将此作为前朝弊政,下令山陵修建完毕後京营将士不再承担其他工役,可惜口嫌体正直的弘治皇帝在这方面比起老子来是变本加厉,青出於蓝,没过多久不但驭使营军修建城墙、宫殿、陵墓等,还大起寺庙,不是为老丈人修坟,就是帮丈母娘盖房,久坐冷板凳的三大营自然首当其冲,当三大营的军士都不敷使用後,便调派团营,时任兵部尚书的马文升上疏请止,还军操练以养锐气,别说,弘治爷还真听进去了,命令官军加快工程进度……
经孝宗这麽一折腾,营军久苦工役,京师根本之地而军士逃亡者过半,操练几乎废而不行,营房空置近二十年等等现象,便不足为奇了。
丁寿本意是想独领一军,待来日边地有警,提兵北上,为才宽及死难将士报仇雪恨,结果却到手一批工程兵,心中失望可想而知。
“公公,您要是真不想让我领兵便直说,那日打赌权作笑谈。”丁寿沮丧道。
“不满意?”刘瑾挑眉。
“这谁能满意!领我锦衣卫前後左右中五所官军出征,也比那班废物强!”丁寿抱怨道。
“神机营也是为国征战的大明官军,你留点口德。” 刘瑾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棋盘上棋子哗啦啦乱跳。
见老太监动怒,丁寿咂咂嘴巴,没敢再说话。
刘瑾吁出一口浊气,眺望厅外,似有追思:“太宗、宣庙之时,三大营何其兴旺,百万战兵,雄踞京师,天下震惶,四海匍匐……”
“可今非昔比……”丁寿正自吐槽,刘瑾转眸扫视,立即闭嘴。
刘瑾轻声叹息:“江河日下,非我等所愿,你若有振奋之心,便重整兵备,使之再复昔日荣光,若无此本事,哼,你便多吃一份俸禄,在这一滩淤泥中与他们一同烂了,至於直接插手十二团营,坐享其成的好事,你想也休想!”
丁寿霍地站起,沉声道:“公公莫要门缝里看人,这局小子接了便是。”
言罢起身向外,走至门边丁寿又回身道:“烦公公告知白兄,明日正午我去接人,彩头暂且不说,这打赌的添头可是要先领回去的。”
望着丁寿昂首阔步远去的背影,刘瑾粲然一笑:“这小子聪明有韧劲,可惜一身的懒筋,不激他一把,还使不出劲儿来。”
“十二营将士俱军中选锋,由十二侯分掌,以都指挥佐之,监以内臣,提督以勳臣,牵扯各方,朝野内外,上下瞩目,属实过於招摇。”白少川恍如一个白色幽灵,无声无息从後堂飘出。
“相比为权贵供役的三大营,人人轻之,纵使有所疏漏,不过一哂了之,如此丁兄已立不败之地。”望着刘瑾背影,白少川幽幽道:“但不知公公苦心,丁兄能觉察否?”
“咱家的心思,何须别人来揣测。”刘瑾泰然自若,不带一丝感情。
白少川心中一凛,垂首道:“是,属下冒犯。”
“那件事怎样了?”刘瑾漠然问道。
“周玺的棒伤不致丧命,似死於心痹之症。”白少川道。
“似乎?”刘瑾回身,语气略有不满。
白少川躬身道:“据属下探知,周玺往日并无此病症状。”
“依你来看,他可会中毒?”
“若是毒药,则此毒专攻心脉,周玺受刑之时,因惧痛相交血液加速,心跳加快,以致难以呼吸,骤然猝死,与心痹症状相同。”白少川玉面羞惭,垂首道:“属下无能,并未探出他体内有中毒之象。”
“这麽说,周玺若是被杀,杀他之人也必是一用毒高手……”刘瑾忽地失笑,“有趣,真真有趣……”
*** *** *** ***
烛火晃动,密室墙壁上投射出两道长长的扭曲身影。
“张懋闭门养病了?”声音苍老而洪亮。
“是,心向先帝的老臣又去了一个。”稍年轻的声音透着兴奋,“还是您老神机妙算,这招祸水东引,一石二鸟,既勘破刘瑾那阉人”引蛇出洞“的诡计,又使丁寿结怨王守溪,二人嫌隙越来越大,震泽先生被逐出庙堂之日恐不远矣。”
苍老声音喟然一叹,“虽是主公交待,却可惜了周天章这等正直良臣,事非得已,老夫心中有愧啊。”
静默片刻,年轻声音低声道:“事出无奈,情非得已,部堂也休要自责,待主公荣登大宝之日,极尽哀荣也就是了,想来周兄地下有知,也当含笑九泉。”
老者“嘿”了一声,不再多言,案上烛花陡然一跳,暗室内顿时明亮许多,映照出一副皓首苍颜,正是致仕兵部尚书、太子太保——刘大夏。
*** *** *** ***
刘瑾宅邸广阔,仪门之内是一宽敞庭院,内里青砖漫地,整齐净洁,如今却有数道人影起伏纵跃,围攻当中一个粉衣少女,兵刃破空锐声不绝於耳,声势汹汹,望之吓人。
刘府老家院老姜倚着门楼廊柱,笑吟吟望着那群翻滚闪跃的人影,丝毫不见担忧之色。
只听那粉衣少女一声娇叱,人如穿花蝴蝶翩然飞起,腕借腰力,剑随身走,宝剑“唰”的一声划出朵朵剑花,向下抖落。
那一干围攻她的身影呼喝声中纷纷倒退,少女得势不让,剑光紧逼,玉腿翻飞,如同飞燕回翔,轻灵迅捷,众人几乎一瞬间同时中招,痛呼着横七竖八滚倒一地,狼狈不堪。
少女收剑落地,呼呼喘了几口粗气,高耸饱满的胸脯剧烈起伏着,鬓间香汗涔涔,显是辛苦非常,但红扑扑的脸颊上笑靥如花,足见心头欢喜。
“你们这等三脚猫的功夫,也称得上东厂掌班?”
巳颗掌班高林从地上爬起,谄笑道:“非是卑职无能,实在是二小姐剑法高明,我等有心无力。”
“高兄说的是,二小姐武林正宗,名师高徒,别说我们几个了,就是放眼武林,怕也没几个人能挡得住二小姐三招两式。”尖嘴猴腮的鲍子威缩头缩脑地说道。
石雄和计全也连连称是,溢美之词不穷,只有亥颗掌班乌金木讷地看着他们几个,哼哼几声插不上话,只是抱着肥大肚子在那里点头。
听了众人奉承,刘青鸾非但不悦,反而柳眉竖起,嗔目道:“胡说八道,本姑娘功夫自己知道,莫说天下武林,便是京城内也有那麽几个武功比我高的,你们想蒙混我不成?!”
几个?说几十个恐都算客气,众人腹诽不已,却连道不敢,赌咒发誓刘二小姐天下无敌,他们几个本领不济,难当陪练。
“好啦好啦,休要罗?,你们不陪我练武,本姑娘的武艺如何精进,又如何寻人比试,莫非你们想阻我报仇不成!”
刘青鸾好大一顶帽子扣下,五人面面相觑,喉头发苦,高林小心问道:“敢问二小姐,您仇人是哪个,卑职替您料理了便是,何须劳烦您亲自动手。”
石雄点头赞同,恶狠狠道:“二小姐放心,只要您指出名来,属下等一定将他收拾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们替我去寻丁寿报复?”刘青鸾脱口诘问。
丁大人?四铛头!
几人闻听心头突突乱跳,石雄和高林更是後悔得想抽自己嘴巴。
“嗤,本姑娘的事何须你们插手!”刘青鸾抿着樱唇,恨声道:“那个好色无行的丁寿和他那个惹人厌的徒孙,本姑娘自会去寻他们……”
谢天谢地!几位领班如聆纶音,石雄激动得眼泪都要流下,“二小姐不愧侠女风范,恩怨分明,不假手於人,我等钦佩万分!”
“少说漂亮话,你们几个一起来,再比试一场。”刘青鸾已然歇过神来,当即拉开架势,准备再斗一场。
啊?!几位恶名昭着的东厂领班心中叫苦不迭,今日出门没看黄历,随丘督主过府怎就遇上了这个女灾星,非要拉着众人比武切磋,敢有不从小姑奶奶就发飙要去寻刘公公告状,刘公公的侄女,谁敢真个赢她,若是磕了碰了又怎生担待!不敢赢不说,连输还要输得像,每次几人都是结结实实挨了揍才敢倒地,众人哀叹莫不是以前造孽太多,如今报应来了!
东厂几人呼天抢地,岂不知刘青鸾心中也有苦处,在京城中不比兴平老家,刘景祥怕她女儿家舞枪弄剑的名声传出去丢人现眼,对她管教比家中严厉许多,她便有心寻人比试武艺也只能在府中,刘瑾身边的柳无三虽说成天抱着一把宝剑,人却同个鬼影子一样,刘瑾随传随到,旁人想寻他都难,雷长音整日捧着琴囊,看着更像文人雅士多些,与他比较刘二小姐自觉是在欺负人,至於白公子……还是少让他看见自己舞剑耍狠的样子,其实人家同姐姐一般性格温婉,更喜欢针黹女红多些呢!
眼见东厂几人愁眉苦脸地站立四周,刘青鸾娇喝一声,再次拔剑而舞。
*** *** *** ***
客厅之上,丘聚、谷大用等厂臣与许进、顾佐等部堂大员分别落座,向上首刘瑾奏事。
“东厂侦得消息,苏州等府纳户解送折粮大布三十余万匹,该赴甲字形档交收,至今半年多库中仅收了二万五千匹,余尚交接未完,必管库之人有留难之弊,我想此事并非个例,该让孩子们着手详查一下。”
丘聚的三角眼似不经意间从顾佐面上扫过,顾部堂不禁心中一跳。
所谓解户,是均徭项目之一,负责解送上供物料或其他税收实物至京师内府或指定地点交纳,因解送物料之不同而名目不一,如军需颜料解户、布解户等,而甲字形档则是内库中专门贮存颜料、布匹所用。
大明立国之初,在朱元璋“人君以四海为家,固天下之财为天下之用”的理念下所设立的内库府十二库,本意积为天下之用,天下为公,内库即是国库,设立内库的目的是为天下输财而非敛财,洪武皇帝对赵宋皇帝设立内藏库的做法嗤之以鼻,“太宗首开私财之端,及其後世,困於兵革,三司财帛耗竭,而内藏积而不发,皆太宗不能善始故也”,正因如此,朱元璋所立的内库制度,是将内府十二库按所储物品分类,分别归属户部、兵部、工部等各部衙门管理,比如贮存胖袄、战靴、军士裘帽的乙字形档归属兵部,贮存硫磺硝石的广积库、储存甲仗的戊字形档和丝罗棉绢的广盈库归属工部,其余的甲字形档、丙字形档、丁字形档和贮存钱钞的广惠库皆归户部管辖,希望藉此避免重蹈宋朝覆辙,可惜洪武之後,以各部外臣担任的内库大使等职务均被撤销,改以内宦管理,由此也便给了这些阉人从中上下其手的机会。
中饱私囊,监守自盗,这是古今中外“仓耗子”的一贯手法,不足为奇,赶上皇帝英明些的,会有各种办法禁止内库贪弊,管库之人也会收敛些,赶上“仁君贤主”,那就对不起了,家贼偷起来可不会比外面人手软,这也是为什麽非孝宗自用,内藏之积,却至弘治年尽矣的道理。
除了拿库里的,这些管库宦官们还可以从外面拿,因这解户缴纳的关系,这些内库监收者又多了一项敛财法门,若不送上茶果门单等馈仪好处,偏就说你这解纳之物不合规格数量,需另外置备,无有管库之人开具“批回”,解户回乡亦要受地方有司治罪,在京中拖延数年也不无可能,足够折腾到你倾家荡产,死无全屍。
至於巧立名目,滥收名色,更是无可避免,一是名曰“铺垫”,此法起自嘉靖,顾名思义是在接收物料时要求包装、垫衬等物,说白了就是加钱,不给钱的丫吊起来打,打到你给为止;另一种名曰“增耗”,则是学自那些读书种子,地方上的“火耗”便是此类,要求缴纳时数量比原定额多出一部分,作为抵顶损耗之用,按说这条有几分道理,便是现代物流运输也难免折损,只是大明的内库保管员们胃口大得惊人,增耗常索要数倍,解户被逼破产败家者不知凡几。
“哈哈……”听了丘聚之言,谷大用未语先笑,圆脸上一团和气:“按说该当如此,可甲字等十库管事分属各监司衙门,很多还是老马司设监的人,那些猴崽子办事毛躁,其中或许有些误会,是不是先与各家打声招呼?”
内库的猫腻,身为大璫谁人不知,可这其中牵扯各方利益,二十四衙门的大太监很多得了下属孝敬,睁一眼闭一眼的故作不知,要是掀了出来,不知要砸了多少人的饭碗,大家都是在万岁面前奔走的,少不得有人会在皇爷面前递小话,这可是犯众怒的事,谷大用觉得有必要给刘瑾提个醒。
众人都等刘瑾发话,却见刘瑾手指轻轻敲打着身旁几案,望着外间天色若有所思,一言不发。
一众貂璫枢臣投目互望,面露不解,不知老太监心中又在打什麽主意,顾佐率先坐不住,挪挪屁股,倾身道:“丘公公之言深中时弊,甲字形档既属户部,下官也难辞其责,自後各处解布到库,户部定限期内会官收受,有仍留难者,听巡视科道等官参究治罪,公公您看如何?”
“小川!”刘瑾霍地起身走至门前,众人连忙仓皇站起,顾佐更是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心头如打鼓般咚咚乱跳。
“属下在。”白少川自廊下现身,躬身施礼。
“天色差不多了,寿哥儿就要登门要人,你且先回去吧,让那小子等久了不见美人,怕会乱发脾气。”刘瑾笑道。
白少川领命而出,刘瑾转回身只见众人或惊诧、或尴尬地站了一地,撇嘴笑道:“怎麽?”
“公公,您看方才之事如何处置,还请示下。”顾佐道。
“就按户部的意思办吧,每五万匹布限十日内收完,否则必治其罪。户部拟陈上报,内阁票拟报呈圣上。”
刘瑾好似去了心事,再复往日果决干练,坐回榻上催促道:“还有什麽事,都一并说了。”
顾佐好不容易平复心境,强笑道:“诸边守臣请以银送边,备籴本及折支官军俸粮之用,如往年例,大同宣府俱五万两,辽东十万两,宁夏、延绥、甘肃共五万二千八百七十五两……”
“这些银子够麽?”刘瑾睇眄笑道:“咱家记得正德元年时,户部韩文在宣府大同五万年例银之外分别加送宣府六十一万两,大同四十万两,辽东除了十五万两,又加银三十三万四千两,险些把太仓银库给掏空咯……”
见刘瑾有心说笑,顾佐愈加轻松,陪笑道:“今时不同往日,自公公主政以来,太仓银储丰裕得很,下官这个大司农也跟着沾光阔绰,便是再追加个一百几十万两,也绰绰有余。”
“哦,果真如此?”刘瑾歪头道。
“千真万确。”顾佐道。
“哈哈……”刘瑾朗声大笑,众人也附和着轰然大笑,虽不知刘太监因何发笑,但追着领导脚步走总没错的。
刘瑾突然笑声一收,寒声道:“你这般想就错了!”
“哈哈……呃——”刘瑾陡然变脸,几位老大人收声不及,还乾笑了几声,才如同被踩了脖子般戛然而止。
“公公,这……”顾佐莫名其妙,这老太监实在喜怒无常,不好伺候。
刘瑾冷着脸沉声道:“你可以为太仓里有了些银子,便可胡乱糟践,打水漂,填狗洞?”
顾佐一脸难堪,支吾道:“下官……绝无此意。”
“各边既设屯田,又有各司府岁输粮草,何须籴本!年例银?天顺以前户部可有送银之例?”
顾佐尴尬不已,搓着手道:“这个……下官……”
“咱家替部堂答吧,”丘聚唇角微微下撇,绷着脸冷声道:“所谓年例银,其例始于成化二年,或因警报,或以旱涝,事变相仍,暂行权宜接济之术,而其後遂为岁额,且屡告缺乏……”
丘聚冷笑,冰冷眼神从兵部刘宇、户部顾佐等人面上掠过,“其中难说无盗取浪费之弊,或内外勾连贪渎之行……”
“不不不,断无此事,丘公公言重了。”刘宇、顾佐面色苍白,矢口否认。
“罢了,”刘瑾无意深究,漠然道:“户部会同各官查究事端,从公议处,商量出一个经久长策,再报呈上来吧。”
“是。”顾佐躬身应声,暗暗抹了把额头冷汗。
*** *** *** ***
刘青鸾一式“乳燕投林”,从石雄与高林二人夹攻中穿越而出,剑尖轻颤,逼退鲍子威,足尖在计全肩头一蹬,将这位三眼雕踢出圈外,左掌如苍鹰夭矫,向乌金迎面而来的肥厚手掌拍去。
掌至半途,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日思夜想的白衣身影从旁边抄手游廊处经过,刘青鸾手上不由一慢。
乌金那一掌已然撤回七分功力,只等与二小姐玉手相触,黑面太岁便被她一掌震退,最好再骨碌碌在地上滚上几圈,便打算就此不起了,招式分寸方位都已拿捏准确,怎料刘青鸾招式一缓,这一掌未曾迎上,那只肥肥厚厚的巨灵肉掌当当正正拍在了她左边肩头。
虽然乌金身子痴肥,但幼逢名师指点,一套招式繁琐的分筋错骨手用的嫺熟无比,掌一挨身,习惯性地便将後续招数连绵使出,只听哢嚓哢嚓连着几声脆响,刘青鸾痛呼失声,左臂软软垂了下去,整个人也不支跌倒。
“二小姐!!”几位领班大惊失色,慌乱围了上来,只见刘二小姐痛得玉面煞白,牙关紧咬,豆大的汗珠不住从光洁额头滚落,几人手足无措,对着凑上来的乌金就是一通拳打脚踢。
乌金皮糙肉厚,这一通打倒没伤他哪里,只是眼看着二小姐被自己打伤,刘公公那厢该如何交待,心头忐忑,一脸惶恐。
“都闪开!”一声大喝,众人扭头,只见刘府老家院步履匆匆赶了过来。
“老爷子,您与我们做见证,此事与我几个无干,都是这死胖子下的手。”鲍子威指着乌金道。
“我……”乌金欲待解释。
“我什麽?知道有罪就边上待着,听候发落,抵死狡辩,罪加一等。”石雄介面。
“不是,我……”乌金苦着脸道。
“老乌,我们几个亲眼所见,你乖乖认罪,到时候哥几个在刘公公面前也好给你求情。”高林拍拍乌金厚实肩头,一副为他着想的模样。
“这时候还说这些干什麽,琢磨着先给二小姐治伤吧!”计全焦躁嚷道。
“老乌的分筋错骨你又不是不晓得,下手忒狠,都是将人关节捏碎的绝户手法,还怎麽救!”高林哀声叹气,今日就是倒楣催的,祸事躲都躲不掉。
那几人也不愿凑前,一来没把握治好伤势,二来毕竟男女有别,老姜头岁数已然可以做二丫头的爷爷了,可以不计较这些,他们却不敢沾这烫手山芋。
“我来看看。”一个熟悉的声音背後响起,众人警觉回身,只见一身白衣的白少川手持摺扇,如回风舞雪,翩然而止。
“白三爷!”众人整襟行礼。
“白公子,我家小姐痛昏过去了。”一见白少川到来,老姜将臂弯中的刘青鸾交予他,起身让开位置。
许是心中感应,白少川才扶起娇躯,刘青鸾疼痛感大减,悠悠睁开星目,只见檀郎玉面近在咫尺,刘青鸾俏脸晕红,嘤咛一声,“白公子,我……这是怎麽了?”
白少川轻轻托住娇躯,歉然道:“二小姐受了乌掌班一掌,在下为疗伤近便,无暇顾及男女之防,还请二小姐见谅。”
“嗯,江湖儿女,何必计较……什麽?!”刘青鸾粉颈低垂,羞答答应了一声,忽然省起话中之意,试着抬臂,软绵绵使不起力道,惊惧道:“我的左臂……可是废了?!”
白少川俯身察看刘青鸾伤势,轻声道:“无碍事,老乌出手时收了力,只是被卸了关节而已。”
旁边几人大松口气,又捶打起乌金来,“老乌,你适才为何不早说,害得老子们虚惊一场!”
我他娘一直想说来着啊!面对众人埋怨,笨嘴拙舌的乌金满脸委屈,有苦难言。
刘青鸾忽然而起的一声痛呼,打断了东厂几位掌班的内斗,白少川手背贴着刘青鸾光洁额头,叮嘱道:“关节已重新接好,夜里可能会有些发热,出身汗也就好了,切莫着凉……”
刘青鸾抿着红艳樱唇,抬眼盯着自己额前的那只白玉般的手掌,耳旁话一句也未听进,只是耳根都已烧得通红,细腻柔滑的香腮上两片绯晕久久不退。
嘱咐已毕,白少川振袖而起,“白某家中还有事,暂且告辞。”
“白公子……”刘青鸾脱口喊道。
白少川诧异回身,“二小姐还有何吩咐?”
“一路走好。”张张朱唇,刘青鸾好半天吐出这麽一句。
白少川哑然失笑,拱手一礼:“多谢。”
凝睇远去背影,刘青鸾不由痴了。
“多亏了白三爷,不然今天难收拾了。”石雄心有余悸。
计全拧着眉头,“白三爷往日在东厂从不早归,今日怎麽还未到正午,便匆匆返家了?”
鲍子威捻着唇上两撇小胡子,一脸淫笑道:“有佳人作伴,自然急着梦入温柔乡啦。”
高林眉头一挑,“你是说京城名妓玉堂春?”
刘瑾与丁寿反目的传闻,早在市井中传遍,这位起着关键作用的花魁,东厂众人自不会陌生。
“那女子不是四铛头的人麽,还企图毒杀刘公公,白三爷怎会对她动心?”石雄很是不信。
“市井谣言大不可信,还有谣传刘公公与丁大人翻脸的呢,结果信的人都成了傻子,既然这些都不是真的,那所谓毒害刘公公的事,八成也作不得准,白三爷单身久了,那麽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窝在家里,如何耐得住!”鲍子威小眼睛骨碌碌乱转,一副你们懂得的笑容。
几人也呵呵大笑,计全的一双斗鸡眼凭多了几分亮色,颔首道:“不错不错,凭白三爷的样貌人品,便是不动那个心思,也自有女人倒贴上来,暖席以待,呵呵,一个花中魁首,一个翩翩公子,真是……诶呦!”
计全屁股上突然升起一股大力,整个人飞了出去,噗通一声,摔了个狗啃泥,随即见刘青鸾杏眼圆睁地怒喝道:“你们刚才说什麽?哪个女人倒贴啦?谁给我二叔下毒了?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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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可鉴人的铜镜上,映射出一张芙蓉玉面,玉颊消瘦,不施脂粉,却姿容秀美,仪态万千。
郭彩云看着镜中玉人,眼光中又是怜惜,又是艳羡,由衷赞道:“周姐姐,你生得真美!”
周玉洁嫣然一笑,秋波流转,转首道:“妹妹才生得娇俏可爱,我见犹怜呢。”
郭彩云摇摇头,“姐姐莫拿话搪塞,小妹是一片肺腑之言,我纵是女子,看了姐姐容貌,也生出几分倾慕之意,遑论男人。”
细白贝齿轻咬着樱唇,周玉洁幽幽叹道:“生得好又有何用,不过是男人争来抢去的玩物罢了,若是庸人之姿,也许我这一生会平静许多。”
“姐姐莫说此话,几时起我们女人生得漂亮反成罪过了,那些好色轻薄之徒,我……我碰上一个便杀一个,碰上两个杀一双!”想起那日破庙遭遇,郭彩云心头忿恨,声声切齿。
见郭彩云神色有异,周玉洁急忙道:“我真是羡慕妹妹,有武艺傍身,可以快意恩仇,我若有你这身好功夫,待来日手刃仇人,此生便无憾了。”
“这有何难,姐姐若不弃,我定倾囊相授。”郭彩云年纪轻,愁绪去得也快,展颜笑道。
几日相伴,二女感情甚笃,周玉洁闻言盈盈一笑,“那姐姐便谢过师父妹妹了。”
“好说好说,”郭彩云正大包大揽,忽然“哎呀”一声,摇起了头:“不好!”
“怎麽?”周玉洁诧异。
“你今後住在那人府上,我……我不想见他。”郭彩云扭捏道。
“为何?”周玉洁奇道。
“他……他许会轻薄与我。”郭彩云脸蛋羞红,声如蚊蝇。
“妹妹多虑了,丁……义父他人虽轻佻放纵,但也非狂荡不羁的急色之徒,以他与白公子交情,断不会欺侮他的红颜知己。”周玉洁曾半夜主动送上门去,丁寿都未曾笑纳,以己度人,谅那丁寿不至於厚此薄彼,做那没品的事。
“姐姐你不晓得……哎呀!不说啦!”郭彩云如何说她们姐妹与丁寿那段孽缘,虽说丁寿从未对她动手动脚,但言语轻薄,便是白少川当前,也未尝断过,自己若送上门去,谁知那口花花的还会说出什麽,若闹得人尽皆知,自己还见不见人啦!
郭彩云一跺脚,飞也似的逃了出去,单撇下不明所以的玉堂春,怔怔发愣。
“都是你害得!”郭彩云抽打着院中一棵花树,直将它当作那一脸坏笑的家夥教训。
怒打几下出了气,破云燕不由转念沉思:“听白大哥说,爹的仇他还是出了大力,连二位姐姐也是他救下的,说来我还是承了他的人情,只是白大哥……”
“白公子在麽?”一个清脆女声突然在院中响起。
郭彩云投目望去,只见院中进来一个粉裙少女,十六七岁年纪,手中拎着一把宝剑,一双鹿儿般的明眸,顾盼间闪动不停,颇见英气。
“姑娘找白大哥什麽事?”郭彩云奇怪自己明明关了院门,此女究竟怎生进来的,不过她既然识得白大哥,想来也不是坏人,问询起来十分客气。
刘青鸾一见郭彩云,便满是敌意,绕着她上上下下端量个不停,嗯,脸蛋微圆,长相甜美,确有几分姿色,难怪是个什麽“名妓”,不过麽,仅此而已!刘青鸾比照自身,自己的鼻子比她还挺直些,身材麽,二小姐示威地挺了挺胸……
郭彩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提高声音再问道:“敢问姑娘贵姓高名?找白大哥什麽事?”
“白大哥?叫得倒亲热,”刘青鸾樱唇微扁,满是鄙夷,“本姑娘的名字也是你这不要脸的女人能问的!”
“你……”郭彩云无名火起,碍着不清楚对方与白少川的关系,强捺性子道:“你我素不相识,何以出口伤人!”
“哟,这便受伤啦?那你往日里被那许多男人看光身子,也没见你寻死觅活呀!”刘青鸾挖苦道,一个欢场女子,不说行院中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据说在那洪洞县问案时还被当庭裸杖,全身上下不知都被多少男人看光了,稍有廉耻之心,早就自寻短见了,还在这里卖弄风情,勾引男人,真真无耻。
“你——”郭彩云心中讳莫如深的便是城外破庙遭遇,只当刘青鸾说的是那件事,再也按捺不住,纤足点地,“孤燕出巢”,直奔刘青鸾飞去。
不想一个青楼妓女竟有这般好的轻功,刘青鸾猝不及防,纵身後翻,急待抽剑迎敌。
郭彩云怒极出手,岂容她有喘息之机,娇躯空中侧转,玉掌横切刘青鸾侧颈。
刘青鸾左臂新伤,运转不便,急切间右手一翻,横剑格挡,接住郭彩云这一式“燕子穿帘”,郭彩云倒飞而起,刘青鸾???倒退数步,胸中气血翻腾,却也借这一缓,终於有暇抽剑在手。
不待刘青鸾高兴,郭彩云身在半空,双臂展如燕翼,只微微一顿,竟又扑面而来,来速竟比之方才还快上几分,刘青鸾从未见过如此轻功,一手剑法未及施展,琵琶骨已遭人锁拿,满脸惊愕地看着眼前怒气冲冲的玉貌娇容,怔怔不语。
不知对方身份,与白少川究竟是何关系,便是盛怒之下,郭彩云也未下杀手,只是玉手紧扣,厉喝道:“你究竟是什麽人?到此何干?”
刘青鸾一言不发,怒视郭彩云,自己今日一着不慎,竟然栽了跟头,实在有辱师门,这羞辱都是眼前狐媚子所加,自己与她势不两立。
“妹妹,外间何事这般吵?可是义父过来了?”周玉洁闻得院中动静,推门张望。
刘青鸾循声望去,只见屋檐下现身一布衣女子,虽只青裙缟袂,亦不觉眼前一亮,玉颊略带憔悴,更让人心生怜爱,观此女之貌,刘青鸾竟生出几分自惭形秽之叹,白公子院中竟还藏着这样一个美貌佳人,这……自己如何比得过!!
郭彩云扭身道:“无事的,姐姐,只是一个不知哪里跑出的野女人,出言不逊,在此无理取闹……”
郭彩云江湖阅历浅薄,不知多存防人之心,转身之际手上力道不由松了,刘青鸾怨毒盯着眼前背影,这个不要脸的青楼狐媚子,勾引白公子,给二叔下毒,让自己给师门蒙羞,还让自己在此地见到了这样一个连比较之心也生不出的美貌女子,实在可恶至极!!
刘青鸾觉得身上酸软之感稍轻,已可提起力道,瞬间沉肩卸力,脱开对手掌控,剑尖光芒闪动,直奔郭彩云後心狠狠刺去……
郭彩云正自分说,忽然感到掌中一轻,周玉洁掩口惊呼,她背心处寒意陡起,暗道不好,匆忙提气前扑,二人相距极近,却哪里来得及,未等她双足离地,长剑已破衣而入……
注:
解纳铺垫等陋规存续百年,直到明末九千岁那不怕死的上台才废除,老百姓主动要求给魏忠贤建生祠。
浙江、苏杭等府机户张选等呈……解户齎?上纳沿途路费进京门单科部厂监库卫各衙门铺垫茶果等费,解户陪累倾家,向有稽延至一二年回批未掣,司府监追家属身毙囹圄,困苦万状,幸遇东厂魏忠贤为国惜民,所有本厂茶果等费名色即行捐免,不两月间掣批回销,选等省直机户叨沐洪恩,情愿捐赀建造生祠,世世顶礼。得旨据奏:魏忠贤心勤为国,念切恤民,悯两浙连岁之灾伤,蠲百年相沿之铺垫,宜从众请,用建生祠,着即於该地方营造,以垂不朽(《明熹宗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