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指挥使丁寿执掌锦衣卫事,不思报效,前者枉杀周玺,蒙圣恩不加治罪,今又擅擎郭东山,其性凶暴,其行恣睢,如不严惩,恐朝中人人自危……”
今日一上朝王鏊便上表弹劾丁寿,自个儿门生被抓,老儿不急也就怪了,只是他洋洋洒洒一篇大论,应者寥寥,莫说小皇帝提不起兴趣,便是他口中“人人自危”的诸位同僚也好像没听见一般,只有陈天祥等门生出班附议。
“陛下……”老王鏊面上有些挂不住。
朱厚照心底叹口气,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王师傅稍待,丁寿!”
“臣在。”丁寿出班施礼。
“那郭东山如何了?”小皇帝明知故问。
小皇帝想做戏,丁寿只好陪着演,“回陛下,打了三十杖……”
“丁南山!”王鏊嗔目怒喝,一众文武也不觉眼皮乱跳,锦衣卫杖杀大臣难不成还上瘾了。
“阁老休慌,不过三十板子,郭侍御人还好好的,能吃能睡,能蹦能跳……”
当老夫是三岁娃娃!若非怕君前失仪,王鏊险些把一口浓痰啐到丁寿脸上,强忍怒火道:“郭东山所犯何法,你且说个明白!”
“彼在宣府时以冲锋破敌鏖战之功请奏升赏宋暕等官军三十九人,却无实绩可陈,恐有诈冒之嫌……”
王鏊须髯戟张,厉声道:“恐有诈冒?如此锦衣卫便敢以嫌定罪,杖责衣冠,大明法之安在!!”
“阁老勿急,”丁寿轻笑,“郭东山早有犯案之嫌,锦衣卫小心查证已毕,才将其锁拿。”
“有何证据?”王鏊追问不休。
丁寿道:“保国公与宣府总兵神英俱已鞫问参战官军,皆无此三十九人立功实据,可见郭东山当日所奏不实。”
位居右班之首的张懋白眉斜挑,略带不满地瞥向身後朱晖。
朱晖皓首微垂,不与张懋眼神相触,王鏊却不容他置身事外,凝眸问道:“保国公,可有此事?”
朱晖不卑不亢,略略颔首道:“不错。”
“保国公出入兵间数十年,熟谙军务,当晓兵凶战危之际,顾身尚且不暇,何能虑及周遭人事,些许军士口供不足为凭。”
“王相所言有理。”朱晖没等王鏊松口气,语锋一转,又道:“可军功升赏皆出於公,不得军士之心如何能服众望,一昧里巧立名目,示恩卖好,有碍成法,晖虽不才,不愿见此罔上欺公之事大行军中。”
言之有理,深得我心,朱厚照在御座上连连点头。
呸!你个不知羞耻的老匹夫,朝中人有一多半都在心中咒?,说这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弘治年间你与苗逵领大军出塞,一路迂回扰民,拢共才得了十余个脑袋,最後上报有功将士足有一万二千余人,示恩卖好?满朝中有人能比得你去!远的不说,弘治十八年大同战功,升赏都指挥使等将士一千五百六十二人,其中有斩首之功的多少?九个!
看着这位屡屡被朝臣弹劾军法冗滥极矣的保国公,站在那里一派大义凛然之貌,左班文官暗暗自惭,原来和武臣勳贵们比起脸皮厚来,他们这些读书种子还是自愧弗如啊!
王鏊更是心火乱窜,冷笑道:“依国公之言,所谓冲锋破敌、鏖战等等皆是巧立名目之功咯?”
右班群臣顿生嘈杂,私语窃窃,大家夥可有不少是借着这些杂七杂八的军功起家,若是深究起来,自身难免受牵连,不由都埋怨丁寿朱晖等人多事。
丁寿突然插言:“阁老此问,有兵部在侧,又何须舍近求远。”
侧首把目光投向刘宇,丁寿龇牙一乐:“本兵,您说呢?”
“啊?!”隐身左班打酱油的刘宇忽地一愣,暗道干老夫屁事。
“本朝这战功如何封授,起始由来,请本兵为阁老解惑。”丁寿满面春风地笑道。
多少年前的事了,骤然问起,老夫哪里知晓!刘宇恨不得冲上去掐死这个一脸坏笑的混帐东西,只是杵在那里吞吞吐吐道:“这个,这个麽……”
“刘卿勿慌,慢慢叙说,说得细些。”涉及军旅之事,朱厚照有的是兴趣和耐心。
面对皇帝体谅又不失礼貌的催促,刘宇憋得老脸通红,血压直线升高。
“陛下,微臣可试言一二。”左班末尾有一人站出。
“你……”这人穿着七品官服,看着有点眼熟,偏又想不起来是哪个,小皇帝总算照顾臣子想法,没将那句“你谁啊”脱口喊出。
“陛下,此人乃兵科给事中张龙,可由他代臣叙说。”刘宇见有救星出场,急忙介绍。
朱厚照恍然大悟,好像有些印象,但还是想不起具体状况,不过这些细枝末节,小皇帝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催促他快说。
刘宇见皇帝不再关注自己,拭拭头上冷汗,急忙蹑手蹑脚地退回班内,还不忘向冲自己坏笑的丁寿,报以一个“亲善友好”的眼神回敬。
“国朝军功一为首功,一为战功,首功自是以首级论功,而战功之中又有奇功、头功、次功之差,如斩将先登之类皆可归为奇功,其源可溯至永乐年间,时太宗久历军伍,常见战阵之中有将士奋勇向前,杀敌无算,却无暇割取首级,战後亦无人为其请功,太宗为不寒将士之心,创此战功之制,凡临军阵,令统兵官、纪公御史、督军中官等人详加考校,有功者给予功牌,使功者得赏,不昧其劳。”兵科给事中张龙跪在殿下,侃侃而谈。
朱厚照了然点头,“那这冲锋破敌和鏖战之功合该归入几等?”
“这却不好说,宣德、正统年间赏格中尚无冲锋破敌、鏖战诸名色,鏖战之名起自天顺元年,冲锋破敌之名始于成化十五年。”张龙口若悬河,对答如流。
朱厚照甚为满意,微笑嘉许道:“实务如何尚且不知,单只通晓兵部历年掌故,也是人才难得。”
“臣惶愧。”张龙俯首跪拜,心头狂喜,这“爹”果然没白认,提前点拨几句,便得了皇帝青睐。
王鏊心中有气,既然撕破脸,某倒要看看咱们谁的损失大!当即沉声道:“陛下,既然天顺以前无鏖战等名色赏格,则从前由此而升者俱皆查革,以正军纪国法。”
一直半眯着眼好似养神的焦芳倏地睁开混浊老眼,难掩心头窃喜:“王鏊老儿,终於出了昏招。”
“济之糊涂,如此岂不惹下了众怒。”李东阳捻着胡须微微摇头。
果然王鏊此言一出,右班中哄声嘈然,人皆露出不满之色。
“肃静。”刘瑾声音不大,右班中人却立即噤若寒蝉,阒然无声。
“陛下,王相所言虽有道理,但其事隔久远,历年受赏人众,如俱皆查革,恐有违先皇隆恩深意。”朱晖朗声道:“臣乞陛下以往受赏之人加恩如故。”
朱厚照皱皱眉头,瞅向丁寿:“丁卿,你怎麽看?”
“臣以为保国公之言有理,陛下之意本为改弦更张,为来者戒,倒也不必纠结前事。”反正是顺水人情,丁寿如何不去做。
“保国公老成持重,丁大人谋虑深远,臣等附议。”右班中人得见希望,纷纷应和。
也罢,朱厚照一甩袖子,既然众意如此,他也不好继续执拗,“以往封赏皆如前诏……”
群臣才露喜色,又听朱厚照道:“但只荣其身而止,自後纪功官不得巧立新名,示恩挠法!”
“陛下……”张懋眉头攒起,仅荣一身,那岂不是要亏了後代儿孙,他想着再做争取。
朱厚照却不给他机会,“如有再犯,兵部兵科无论何人,其罪不赦!”
“臣等领旨谢恩。”圣意坚决,不世袭便不世袭吧,比之王鏊老儿的尽数革除已然赚了许多,形势不由人,一干武臣虽仍有芥蒂却还可接受。
“陛下,那郭东山还在诏狱之中……”革除封赏只是王鏊反击,他关心的还是捞出那位门生高足。
朱厚照好似才想起这个人来,“丁卿,那郭东山虽然罪证确凿,但既已打了三十杖,便不要再滥加刑罚了……”
“谢陛下。”王鏊心底大石落地,眄视丁寿,暗暗冷笑,你这黄口孺子得陛下亲狎又如何,在万岁心中,老夫这老师还是有些分量的。
王鏊老怀甚慰,欣然道:“但不知何时将其开释?”
“开释?当然越快越好,革职为民,立即开释。”小皇帝拍板定案。
“陛下?!”王鏊几怀疑自己耳朵听岔了,这麽点小事打了三十板子还不算,怎就罢黜为民了!
“陛下圣明,臣遵旨。”丁寿岂会给王鏊插嘴的机会,环顾群臣道:“诸公以为呢?”
“陛下圣明。”一票准备结好丁寿为案子铺路的文官与才承了人情的武将齐声应和,确有几分声势吓人。
“你们……”王鏊又惊又怒,嗔目群僚。
顾佐等文官心中有愧,垂目不敢对视,对面武臣却直直迎上王鏊目光,毫不避讳眼中的报复畅快之意。
大家本以为事情告一段落,又见都察院佥都御史张彩出班,“臣启陛下,云南金齿腾冲等地僻处遐方,无流官抚治,风俗颓坏,军民穷困,而又外夷不时侵扰,为地方之害,原云南巡按昏聩无能,难抚其地,应另选能臣前往,都察院监察御史陈天祥谋勇兼备,可堪大任,臣举荐其巡按云南。”
“准奏。”朱厚照乾脆道。
真狠啊!郭东山与陈天祥皆是王鏊门生,前几日上表弹劾丁寿最为卖力,如今一个罢黜为民,一个远派边陲,满朝文武如何看不出这是丁寿报复,不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正丢官罢职,去天南瘴疠之地受罪吃苦的又不是自己,至於王鏊心境如何,who care!!
散朝之後,群臣各归衙门理事,朱晖亦是如此打算,忽听身後有人呼唤:“贤甥留步。”
朱晖面色一沉,回身时已是满面笑容,躬身施礼道:“舅父大人有何吩咐?”
英国公张懋扶起朱晖,朗声笑道:“自家人何须客套,你却有日子未到我府中来了?”
“军务繁忙,不得空闲,实乃甥儿之过,改日有暇定当去府上聆听舅父教诲。”
难为朱晖花甲之年,一口一个晚辈自称,却也没办法,张懋年岁虽不长朱晖几岁,辈分却实实在在压了他一头,张懋的姐姐是朱晖老爹宣平王朱永的继室,虽说已然去世五年,可这个便宜老娘舅却还身体硬朗,他属实是无法绕开的。
“不需改日了,”张懋拉着朱晖转至无人僻静处,收起笑容,沉声道:“你怎地与丁寿搞在一处?”
“舅父大人何出此言?”
“难道今日事不是你与那丁寿合谋的?还是刘瑾授意?”张懋语气转厉,“你我俱是世袭勳臣,有祖宗福荫在,可保累世富贵,何必与那些佞幸阉奴搅在一处,自降身份!”
“舅父误会了,只是锦衣卫上门取证,甥儿不得不据实已告,并无其他纠缠。”面对张懋质问,朱晖急忙解释。
“果真如此?”张懋仍有不信。
“千真万确。”朱晖信誓旦旦。
“如此便好,那丁南山巴结刘瑾,小人得志,着实可憎,若非顾念铭儿他们几个,老夫岂能容他们张狂!”张懋轻蔑冷笑。
张懋姬妾众多,有子七人,嫡子张锐早逝,其余六子蒙恩荫俱在锦衣卫带俸,其中三子张铭最得他宠爱,非但官居指挥佥事,且有提督象房的实差,不过张三公子对自己差事不太上心,不是仗着老子权势横行霸道,就是托病偷懒四处闲逛,直到被东厂下了刑部大狱修理一次,才算长了些记性,张懋面上虽未说什麽,对厂卫中人已是深恶痛绝。
“铭弟精明干练,行事果决,将来成就不可限量,舅父大可放心。”朱晖笑容和善,一片至诚。
听朱晖夸奖儿子,张懋果然喜笑颜开,摆出长辈派头拍着他的肩膀,“贤甥谬赞了,你痴长几岁,待有空还是常过府来指点那几个小子一二,你们兄弟也好久没亲近了。”
朱晖年纪已足够做那几人父亲,闻言也不恼,躬身抱拳,谦逊笑道:“一定一定,只怕表弟天资聪颖,甥儿无能为力。”
张懋哈哈大笑,畅怀而去,朱晖再抬起头时,已是一脸阴鸷,“指点?某怕他们担受不起!”
*** *** *** ***
丁府花厅。
“义父,今日多亏您老点拨,孩儿才在金殿上露了一把脸。”张给谏很快地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
斜睨着这个比自己年纪大将近一倍的“大儿子”,丁寿心中满是腻歪,“咱先别叫得这麽亲热,丁某还不知你这份心诚不诚呢。”
“孩儿孝心拳拳,天日可表!”张龙几乎赌咒发誓。
“漂亮话就别说了,我这儿有个事让你去办,办成了……”丁寿倏地失笑,“这门契亲丁某便认下了。”
“孩儿谢过义父。”张龙喜不自禁匆忙跪倒,先磕了一个响头,才道:“请义父示下。”
“干你的老本行,参人!”丁寿附耳说了几句,张龙闻之变色,“义父,您……您要我弹劾英国公?”
“怎麽,怕了?”丁寿把眼一翻。
能不怕麽!张懋老儿历事五朝,握兵权四十年,尊宠为勳臣之冠,张家两代又联姻帝室,与宫里挂着线儿,宫变之後刘健、谢迁、韩文等人俱遭罢黜,这位与他们沆瀣一气的英国公却毫发无损,稳居百官之首,足见这老儿树大根深,动之不易。
张龙有心拒绝,但看见丁寿那阴冷的目光,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有乾爹做主,孩儿有甚可怕。”
乖啊,丁寿突然觉得这个死乞白赖靠上来的乾儿子也有点用处,起码嘴甜得很,脸色缓和了几分,笑道:“说得好,不过是让你打头阵,挑个头儿,无须太担心。”
“义父您还有後手?”张龙讶异。
“这就不需你操心了。”丁寿面色一沉。
“孩儿明白,孩儿这便去准备。”反正以前按刘瑾授意也弹劾过张懋老儿,也未见如何,此番纵然那老儿记仇,谅来也不会出什麽大祸,为眼前人办事好歹有甜头分润,比之二张不知强出多少,他如今是风中小草,无依无靠,好不容易拉下脸靠上这棵大树,断不能轻易放掉。
给自己打完气,张龙立即回去准备题本,丁寿还有暇品着香茗用了几样点心,直到佥事杨玉悄无声息地从外走进。
“人带来了?”丁寿品着茶问。
“是。”杨玉道。
丁寿一笑,振袖而起,“走,咱见见去。”
*** *** *** ***
顺天府通判杜萱正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周玺之死给顺天府上下提了个醒儿,千万不要开罪锦衣卫这班凶神,杜萱为了弥补前些时日随同周玺那死鬼对杨玉造成的不愉快,这几日是忙前跑後,随叫随到,堂堂通判,几乎成了跑腿碎催。
努力总是有回报的,经过几日相处,杜萱与杨玉也称兄道弟拉上了交情,今日杨玉邀杜萱家中饮宴,杜萱欣然同往,不过下了马车见到的却是小巷内的一处偏门。
初时杜萱不以为意,一些高门大户人家为了进出便捷,也常走旁门,只是略微惊诧杨玉宅邸占地之广,看着院墙足占了整条巷子,他还恭维了一番。
待进了屋子,杜萱便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宅主人为了方便走偏门角门的或许有,但绝无将客人领进跨院偏房的道理,杨玉藉口出去准备酒菜,杜萱则不安之感愈发强烈,想出门观察状况,却被门口两个挎着腰刀的锦衣校尉给挡了回来。
杜萱终於察觉大事不妙,可是百思不解,自己究竟哪里得罪杨玉,竟给自己摆下这鸿门宴!
正当杜通判心中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时,房门突然打开,杨玉施施然走了进来。
杜萱急忙迎上,“杨兄,这是为的哪……”
杜萱话未说完,已看清了杨玉身後之人,两腿不禁一软,跪了下去。
“三府如此大礼,丁某可担当不起。”丁寿嘿嘿奸笑,大马金刀地寻了一把椅子坐下。
“丁……丁大人,那……那日下官都是受了……周玺指使挑唆,才……才寻的府尹大人,绝无为……为难大人之意,求……求大人饶……饶命。”杜萱想起无端送命的周玺,吓得心惊胆战,话都说不全一句。
丁寿翘起二郎腿,戏谑道:“三府何出此言,丁某费心着人将你请进府来,是有事请教,张口闭口言”死“,岂不晦气。”
这是丁寿府上!杜萱更是惊惧,“但不知大……大人有何吩咐?”
“没什麽,还是你们如今清丈的差事。”丁寿笑容轻松。
杜萱却觉事情没那麽简单,陪笑道:“缇帅明鉴,连日来下官尽力配合,断无推搪延宕之举,杨大人可以作证。”
“那敢情好,今日就劳烦你将一处田亩的事说个清楚吧。”丁寿??瑟瑟晃着翘起来的那条腿。
被眼前晃动的靴尖折磨得眼晕,杜萱巴巴问道:“但不知……何处?”
“丰润县,魏家店。”
杜萱面色突变,强笑掩饰着心中不安,“这个……下官却记不清了,待卑职回去查询卷宗,立即回报。”
丁寿将脚一伸,踢了杜萱一个跟头,站起骂道:“给脸不要的东西,好言好语的既然不识趣,杨玉,人交给你了。”
“是。”杨玉应声,又问道:“卫帅可还有什麽交待?”
“敞开了来,出人命我兜着。”丁寿看都不看地下人一眼。
杨玉立即便要上前拿人,却一下拿了空,那杜萱一个就地十八滚,利索非常地扑倒了丁寿身前,让杨佥事好生失落,瞧这俐落身手,这位杜通判遮莫还是个练家子,自己这些日子竟走了眼!
“缇帅!”潜能爆发的杜大人兔滚鹰翻,一把抱住丁寿大腿道:“我说,我什麽都说,求饶下官一命吧!”
*** *** *** ***
“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张懋官居太师,贵为公爵,执掌兵柄,上以优礼,宠渥至极,懋终日优游,不知勤勉王事,数十年间未尝一经战阵,侍妾百余人,淫佚无度,服饰奢僣,不以人臣之礼,至睃削军士以充其欲,亏负圣恩,臣请严治其罪。”
张龙清音朗朗,慷慨陈词,被弹劾的张懋抱着笏板站在班头,眼睛半睁半闭,似睡非睡,半句都没往心里去。
这些罪名算新鲜事麽?言官们弹劾老夫多少次了,几位先帝何曾治罪!未经战阵又如何,先祖先父已将张家该流的血流尽了,老夫如今在替他们享福,这些大头巾知道个甚!张懋唇角微翘,满是讥诮。
老国公站位元元靠前,全部神色朱厚照尽收眼底,眉头微微皱起,转目奏毕的张龙,道:“朕已知道了,且退下吧。”
“英国公,你有何话说?”
张懋出班:“老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人家连一句辩解都懒得说,朱厚照却毫无办法,张玉靖难时为救太宗殁於阵前,张辅年过古稀还随军出征,被英宗一波丧在土木堡,说到底,姓朱的欠人家老张家的,人家日常饮服奢侈逾制一些,似也算不得大罪。
朱厚照叹口气道:“老国公,将士乃国之藩篱,纵然用度有缺,也不宜取之於军,当引以为戒。”
“陛下训教的是,老臣家中人口多,日用不足,教万岁见笑了。”张懋开始哭穷。
这老儿还真会顺杆爬啊,朱厚照无奈地瞅向身旁刘瑾,“老刘,近日司礼监会勘皇庄,可有哪处合适赐予英国公?”
看见了吧,这便是张家在天子面前的恩宠,张懋已然露出矜色,忽然异变陡生。
“陛下,臣有一地可以荐之。”丁寿出班介面。
“何处?”朱厚照问。
“顺天府丰润县有隙地曰魏家店,为顷一万二千有奇,当地县民五百四十户与其地相邻,合开耕田一千七百余顷,又有阜城等县流民高稳等开耕熟田一百七十余顷,魏家店之地与英国公车辆山之庄田毗邻,管理起来倒也近便。”
“这已是百姓开耕民田,如何赐人?”朱厚照面露不喜,这不是夺人田产麽。
“陛下说的是,不过近日锦衣卫与司礼监、户部、都察院等会勘皇庄,发现其地已是皇庄了。”丁寿从袖中抽出一份奏本。
有小内侍将手本转呈御览,朱厚照随手打开,一边蹙眉问道:“可是有皇庄管事强占民田?”
“强占民田自是有的,不过却非皇庄管役,”丁寿乜眼朝张懋一瞥,垂首笑道:“是英国公府上庄头。”
张懋立目横眉,“一派胡言!”
丁寿也不辩解,自顾道:“英国公府上管庄仆役赵文才伪造田契,自云界内地俱都被……英国公购得,侵占县民开垦田土,招聚流民佃种,徵收杂谷鸡鹅等物为租。”
骄奢淫逸,违礼逾制是一回事,不法害民却不可轻纵,朱厚照一拍御案,“英国公,可有此事?”
“陛下,老臣不知,老臣朝後便拘传赵文才,详加询问。”
“国公不必费心,人我已经拿了。”
“丁寿,你敢擅拿我府中人?”张懋怒火满腔,当老夫是周玺、郭东山之流不成。
“即便赵文才果真霸人田亩,自有有司鞫问,何用你锦衣卫多管闲事!”
张懋的吐沫星子都快喷到丁寿脸上,二爷却也不恼,“国公说的是,但若赵文才以下犯上,聚众为乱……呵呵,不知关不关锦衣卫的事?”
张懋一愣,瞬间更加恼怒,“休得胡言,你这是欲加之罪!”那庄上有多少人张懋心里还不清楚麽,那几个人敢在畿辅聚众作乱,不说几十万京营人马,便是当地守备乡兵就能立即平了它。
前几日上蹿下跳的左班文官们如今终於有机会在旁吃瓜,看着武臣勳贵的二位爷唇枪舌剑,这早朝似乎也不那麽枯燥了。
“丁爱卿,朝堂之上不可信口开河。”朱厚照也不相信一个庄头能干或敢干出造反的事来,除非——背後有人支持,小皇帝在脸红脖子粗的张懋身上巡?一番,这老儿虽说骄逸,但还不像得了失心疯的样子。
“陛下,遭夺地之民屡诉与官,赵文才自恃国公府撑腰,坚不就讯,後当地兵备官逐走为文才佃种流民,使之各归其乡,高稳等人无所恃,遂以前地赴京献於官家。”
“这处置挺好啊,除了老国公府内下人过於跋扈。”朱厚照不忘敲打张懋一二。
张懋惭愧垂首,“老臣今後一定严加管教。”
“可惜,事情并未因此而结,”丁寿展颜一笑,徐徐道:“弘治十年,先皇先後遣宫内中官与户部、巡按御史等官往地实勘,设立皇庄,并命中官张璿等督理,那赵文才称其界内近东之地为国公产业不听拨付……”
“先皇仁厚,岂能与国公府争产,勘官便如赵文才之言筑立封堆……”丁寿见张懋额头上已现冷汗,淡淡一笑,继续道:“可是皇庄管事张璿随後上奏所勘界限未明,且赵文才等有欺隐地税之举,朝廷此後多年,曾先後遣户部郎中何文缙、员外郎胡经、胡雍、刑部员外郎陈辅、顺天府通判杜萱、及移文巡抚顺天都御史柳应辰前往勘处……”
朱厚照按照丁寿叙述,快速翻阅着奏疏附带案卷,问道:“勘查结果如何?”
“诸官皆畏惧赵文才凶恶,仅如前造册缴报,户部员外郎胡雍甚至在赴勘途中被赵文才聚众拒阻,掷石打伤,胡雍畏惧国公府的威名,故隐忍不敢声张。”
丁寿顿了一顿,斜睨冷汗涔涔的英国公,向上奏道:“那车辆山俨然已成法外之地,国中之国,臣窃以为不若便将魏家店皇庄地土一并赐予英国公府上,由能者打理,遂了老臣心愿。”
“丁寿你……”这等诛心之言也说得出口,张懋不觉呼吸急促,胸口一阵绞痛。
“该死!”朱厚照将奏疏丢了下去,怒喝道:“张懋,你自己看看!”
“陛下,老臣实在不知内情。”张懋颤巍巍双膝跪倒,俯首辩解道:“俱是府内仆役自作主张,胡作非为,老臣督下不严,却断无对天家不敬之意,求陛下明察。”
“国公之言甚是,臣请万岁治臣驭下不严之罪。”丁寿又突然跪下请罪。
“你凑什麽热闹?!”朱厚照没好气道。
“据赵文才供状,他所收之租俱献府内三公子张铭,铭乃锦衣卫指挥佥事提督象房,臣律下不严,故请治罪。”
“丁寿,赵文才之事与我儿何干,你休得牵连攀诬!”张懋眼如铜铃,怒视丁寿,显是涉及儿子动了真怒。
“老国公,供状上赵文才亲笔画押,他不过一介贱役,若非倚仗势要,如何纠结恶徒,对抗官府,殴打朝廷命官?非是令郎,难不成是国公授意?”
“你……”张懋哑口无言,茫然四顾求助,内阁焦芳仰首望天,李东阳垂目看地,唯有前日里在朝中孤立无援的王鏊不躲不闪盯着他瞧,却无半点援手之意。
武臣之中有几人眼神交流,蠢蠢欲动,待触及保国公朱晖的冰冷眼神,又俱如寒虫,瑟瑟不敢多言。
朱厚照突然仰天大笑,笑声悲愤凄苦,“为仆的仗势欺人,无法无天,为官的颟顸无能,挨打了都不敢声张,这便是我大明朝?朕的大明天下?”
“臣惶恐,臣有罪。”满朝文武俱都跪倒。
“你们有什麽罪?有罪的是朕,京畿之地已然成了这般模样,朕还懵然不知,不是昏君是什麽……”朱厚照自嘲道。
“陛下,锦衣卫有负重托,是臣失职……”
“前朝之事,与你有甚相干。”小皇帝一口打断丁寿认罪,“此事如何处置,你等可有决断?”
“司礼监与户部、都察院等衙门覆勘之议,魏家店之地是除皇庄地土外,其余宜任居民樵牧,并劾相关人等之罪。”
户部侍郎张缙请奏道:“不过此事年经久远,人多变迁,户部郎中何文缙、员外郎胡经等人多去任迁官,且宜免究,请陛下……”
“这一套就免了,”朱厚照冷冷打断张缙:“传旨,前者承委勘地之官不能尽心,以致历年奏扰,事久不决,在外见任者行巡按御史逮捕至京,致仕并去任改选者由锦衣卫官校执之,胡雍、杜萱、还有……”
朱厚照扫了一眼张懋,“张铭,俱下北镇抚司考讯。”
“陛下开恩……”听了儿子下狱,张懋哀呼一声,突觉一阵天旋地转,一头栽倒。
这老儿可不能死了,否则二爷会犯众怒的,丁寿急忙抢上,一搭脉搏,才算松了口气。
“他如何了?”毕竟五朝老臣,恩渥数十年,轻忽不得,朱厚照也关切问道。
“只是一时气厥,并无大碍。”
朱厚照长吁口气,看着老张懋牙关紧咬脸色青白的模样,轻轻一叹,“也难为他了,送他回府养病,自具罪状上陈。”
“陛下鸿恩浩荡。”群臣齐颂。
“罢了吧。”朱厚照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 *** *** ***
兵部。
杨廷仪将一份文书置於刘宇案头,“部堂,《武举条格》拟毕,请过目。”
刘宇微微颔首,温言道:“正夫辛苦了。”
“部堂客气,只是……”杨廷仪欲言又止。
“正夫有话但讲无妨。”
“参酌文举会殿二试之例行武举,此”条格“一出,恐部堂会受人非议。”杨廷仪道。
“老夫何尝不知,都是丁南山与老夫招的祸事。”刘宇狠狠一捶桌案,愤懑不平。
“丁寿?部堂前番不是说这是陛下授意麽?”杨廷仪不解。
“全是那丁寿小儿的主意,他曾为此寻过我……”刘宇便将那日丁寿登门之事叙说了一番。
杨廷仪哦了一声,思忖一番道:“也许……那丁南山本就是迎合圣意,呵呵,难怪此人能简在帝心。”
“或许吧,那丁南山虽未有如刘公公般得陛下依托,但在揣度圣心上却更胜一筹,哼,佞幸之徒!”刘宇想起背的这口黑锅,便郁闷不已。
杨廷仪微微一笑,“如此说来,咱们当日抢功之举是否已然得罪了他?”
“得罪了又怎样,本官蒙圣上恩典委任兵部,背靠刘公公,他能把我如何!”刘宇声音近乎咆哮,却有几分色厉内荏的味道。
杨廷仪垂目低眉,“部堂说的是,下官也是此想,一定要搭好刘公公那条线。”
刘宇捻须沉思,忽道:“正夫,老夫有一事与你商量。”
“部堂何须客气。”杨廷仪道。
“你可知晓英国公其子纵仆为恶之事?”
杨廷和笑道:“朝会上那般热闹,下官怎会不知,国公位极人臣,却不能善制其家,扰民生事,最终授人以柄,也是可叹!”
刘宇听了“授人以柄”四字,心头莫名一跳,连忙吸口气平复心境,缓缓道:“英国公奉旨自劾,陛下念其先世勳劳,特旨恩宥,令其在家养病思过,五府之事改由保国公代掌。”
“哦?那保国公与部堂……”尽管自土木之变後於谦掌管兵部,五府军政大权已丧失殆尽,但五府将领仍有统兵作战之责,且其官多为京营统领,与兵部关系千丝万缕,若继任者不予配合,也是一件头痛之事。
“放心,保国公也非不明事理之人,他已打发家人朱瀛每日到刘公公府上听命。”
自己不登门?还真是爱惜羽毛啊,杨廷仪心底冷笑,“保国公倒是谨慎,只是这等机密之事,部堂如何得知?”
刘宇自矜一笑,“自然是刘公公面授机宜,兵部少不了要与保国公打交道,武职推选考功,同样也离不开兵部职司,刘公公嘱咐我可通过此人传递消息,老夫与你说的便是此事。”
刘宇示意杨廷仪近前,低声道:“兵部四司中还颇有些不识趣的,不妨借这朱瀛之口,白之刘公公……”
杨廷仪立时会意,刘宇性格横暴,人缘属实不怎麽样,便是兵部属官也有许多不待见他的,偏这类事又不能张扬,否则显得刘宇太过无能,如今既然有了朱瀛这麽个中人,何不好好利用一番。
“部堂之意,是让这些不合保国公心思的人挪个地方?”
杨正夫是真听明白了,刘宇欣然一笑,随即为难道:“只是那朱瀛乃一仆从,老夫与之往来实在招摇……”
杨廷仪已然明了刘宇寻他商量之意,哂然笑道:“部堂何必纡尊,此事由下官代劳便是,每日饮宴款语,必让那朱瀛有相见恨晚之叹。”
“正夫两榜正途出身,实在委屈了。”刘宇摇头,大为杨廷仪不值。
“下官蒙部堂栽培提携,无以为报,区区小事,何足道哉。”杨廷仪不以为意,从容道:“况下官不过一郎中,便是将那朱瀛邀入司署,也无人指摘,不过一噱而已。”
刘宇万分感动,把腕道:“正夫款款之心,老夫须臾不忘,今後但有所求,无不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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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瑾府。
“公公,小子这番操持布局,您看如何?”丁寿喜滋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差强人意吧。”刘瑾随意道。
“您老就不能好好夸赞我几句?”丁寿幽幽道:“此番不但在五府占了先手,还提了王鏊两子,那老儿如今怕是郁结於心,觉也睡不好吧。”
“亲自出面,终究落了下乘,至於王鏊,两个无关紧要的弃子,去便去了,待春闱一过,王济之便又多了几百门生,你提得过来麽?”
丁寿一愣,才想起今年还有这麽一件大事,急声问道:“会试主考官已然定下了?”
“旨还未下,皇上属意武英殿大学士王鏊与掌詹事府事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梁储。”刘瑾落子道。
“为何选他王守溪?”丁寿不满嚷道。
“王鏊一代文宗,文章大家,不选他难道选你不成?”
不理刘瑾揶揄,丁寿站起喊道:“那李西涯也好啊!”
“弘治十二年李相已做过主考了。”刘瑾淡淡道。
“王守溪弘治九年时何尝没做过主考!?”丁寿刚收拾了两个那一科的进士,记忆颇深。
“弘治九年时未出科场舞弊案。”刘瑾头也不抬地说道。
丁寿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乾巴巴道:“可否劝陛下更改圣意,小子去说。”
“万岁爷主意正得很,你那些小聪明最好少用,别尊卑不分,拿着客气当福气。”刘瑾指了指棋盘,“下棋。”
还下什麽棋啊,丁寿直接弃子认输,坐在那里运气。
刘瑾看他叹了口气,也丢了手中棋子道:“只消陛下对王鏊的学问人品仍存敬重,你便动不得他。”
“就没旁的法子了?”丁寿郁闷道。
“自己想去,”刘瑾也充起了甩手掌柜,忽然又想起什麽,道:“哦,对了,陛下准备下敕召杨廷和回京入内阁办事。”
“他怎麽又回来了?他去南京有七个月?!”
“差不多,都是文华殿讲经筵的大头巾们实在无趣,引得万岁动问杨先生,咱家便如实答了人在南京,皇上便动了心思。”刘瑾笑道。
“公公做差了,”丁寿也是急昏了头,埋怨起刘瑾来,“您只需说”杨廷和人在南京心怀怨恚“,便足够他老死留都的!”
“离间师生?咱家不会去做,”刘瑾摇头,冲丁寿笑道:“你有这心思,不妨想想如何打理神机营吧……”
注:1,杨廷和历史上是正德二年三月去的南京,十月入阁,书里他去南京晚了几个月,算算差不多也是七个月。
2,早朝基本是走个过场,不会谈什麽具体实务,书里为增加剧情冲突,很多情节安排在朝会上,大家别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