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曹鼎激灵灵一个冷颤,悠悠醒转。
“这他娘是哪儿啊?”曹鼎甩了甩头,迷迷糊糊道。
“放心,还没到鬼门关,不过也不远了。”浇水的那人不屑冷哼,趿着一双露了脚趾的洒鞋,踢踢踏踏晃了出去,“?当”一声,掩起了房门。
曹鼎挣挣身子,龇牙咧嘴勉强坐起,他最後的记忆是被几个乞丐围起来好一通胖揍,报出侯府字型大小都不济事,那群叫花子直将自己浑身上下值钱物件搜罗一空,又往他头上来了一记狠的,让他彻底昏了过去,醒来时已身在此间。
捂着犹自疼痛的後脑,曹鼎睁眼打量周围,眼前所处房屋没有家俱,只铺了几堆乾草,四下里光线昏暗,门墙虽然结实,但依稀可见粉彩斑驳脱落,俱呈破败之象,房顶上还有几处破洞,看来像是一栋荒宅,联想自己所遇恶乞,曹鼎心头一惊,莫不是遇见绑票的了!
在侯府当差,曹鼎也算耳目灵通,听闻京郊常有恶乞阉丐拦路行凶,年前锦衣卫和兵马司还联合整治了一番,怎地愈整治这帮人愈倡狂,寻肉票都进城里来了,锦衣卫直他娘的废物!
心头怒火万丈,身上却瑟瑟发抖,初春时节本就料峭轻寒,再加上这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曹鼎不禁牙齿打战,哆哆嗦嗦向看来最厚实的一堆乾草上挤靠取暖。
“哎呦!”
草堆下一声痛呼,吓得曹鼎差点没蹦起来,“谁?!”
那垛乾草动了动,随即翻开一边,下面蠕动着爬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见曹鼎,立即惊喜道:“是您?曹爷,您救我来了?”
声音听来耳熟,曹鼎缓了缓神,眯眼细看,“刘东山?”
曹鼎与刘东山一个在寿甯侯府,一个在建昌侯府,二张兄弟俩走得近,他二人也并不陌生。
“是我呀,曹爷,可把你们给盼来了,咱侯府的人呢?”刘东山抹着眼泪左顾右盼,没见到旁人,纳闷问道。
“哪个孙子想到这儿来!”曹鼎没好气道,将自己遭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刘东山一听苦了脸,“合着您也是被叫花子劫来的,咱哥俩同病相怜啊!”
“娘的,这帮叫花子还挺有眼力见,专挑咱侯府的人绑!”曹鼎骂骂咧咧一屁股坐在乾草上,“你是怎麽被抓来的?”
“我?哦,兄弟今晨去庙里上香,出门有几个花子上来讨钱,一不留神便遭了暗算,”刘东山支吾道。
“你是侯爷身前得力帮闲,不带着那几个猢狲畜牲陪着内眷玩笑取乐,怎麽还有心思烧香拜佛了?”曹鼎纳闷,这刘东山也是张延龄身前红人,平日甚为讨巧,颇得侯爷和夫人们欢心,那日搞出的浑事都赖着张延龄宠妾求情,没有真个责罚,与其有工夫求神拜佛,还不如多花些心思到贵人身上。
“这……不是前番糊涂恼了侯爷,想着捐些香火转转运道麽。”刘东山言辞闪烁,躲躲闪闪。
“没错,是得转运,”曹鼎不疑有他,附和地点了点头,“这两年真是走背字,先是老子失心疯地告儿子,如今更倒楣到做了肉票,这次大难不死,一定要到庙里多烧几炷香去去晦气。”
“不对呀,曹爷,要说是绑票的,怎没问咱家中情况,也不教写信报讯,还专绑侯府的人,一绑一个准儿,这里面有事啊!”刘东山咂摸出点别的问道。
“你是说……”曹鼎若有所思地翻着眼睛,琢磨半天,又问了一句:“到底什麽事?”
刘东山好悬没被闪了一跟头,暗骂一声棒槌,低声道:“二位侯爷平时可没少得罪人,占人田土的事就不提了,单就您老手下行钱被逼破家自尽的就不知多少,这群花子若是来寻仇的……”
一股子凉气从後脊窜起,曹鼎心底生寒,颤声道:“可……可我也是照……照侯爷吩咐啊!”
“侯爷出门前呼後拥的,那班穷鬼惹不起侯爷,没地儿撒气,可不就找到咱们这些下人头上!”刘东山理所当然道。
“我他娘冤啊!”曹鼎哭天抹泪,“这做下人的,不尽心办差,侯爷能饶得了我嘛!怎麽穷鬼们把这账都算到我头上咯!”
“我他娘还冤呢,一不管田,二不放贷,一个逗乐解闷的闲差,混口饭吃罢了,怎地还要替人担罪!”刘东山揩着眼角大吐悲声。
“兄弟,往日哥哥有对不住的地方,你多担待,哥哥不是成心的!”曹鼎难得和人掏心窝子,死到临头索性把话说开,“主家给的便那麽多,我不多争,好处就归别人抢了,不是冲着你!”
“大哥,别说这许多,兄弟平日也没少给您上眼药,府里那许多人,就您一个人得宠,谁找机会不给您下绊子啊,这事……欸,干得那叫人事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刘东山悔不当初,猛抽自己耳光。
曹鼎慌忙抓住刘东山的手,“兄弟,什麽都别说了,往日恩怨一笔勾销,这回但凡不死,你我就是一奶同胞,砸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肉兄弟!”
“大哥,有你这句话,兄弟这番死也值了,您放心,上刀山下油锅,兄弟我陪着您,绝不教您黄泉路上孤单!”刘东山拍得胸脯当当作响。
“好兄弟!”“大哥!”二人相拥痛哭。
“嚎丧呢!”房门骤然被大力推开,十余个手持棒棍的健壮乞丐冲了进来。
二人惊惶分开,看着凶神恶煞的一众乞儿,心中所想更笃定几分。
“怎麽,要上路了?”曹鼎一挺胸膛,硬气道:“放贷行钱的是我,将我兄弟放了。”
“我大哥去哪儿我去哪儿,别想撇下刘爷一个。”刘东山也不含糊。
“真他娘活见鬼了,还有人抢着去死的。”中间一个领头乞丐拄棍谩笑,“放心,上面交待,你们暂时死不了,起码不会全都死。”
乞儿的话让曹刘二人骤然又有了存活希望,刘东山惊喜问道:“当真?”,背着人命债的曹鼎却更加心慌。
乞丐一翻白眼,懒得和他废话,“你俩谁是刘东山?”
“他是刘东山。”心中忐忑不安的曹鼎心底狂喜,想都没想把手向对面一指。
“大哥,你这是……”刘东山没想曹鼎卖他这样利索。
“你是叫刘东山啊!”曹鼎满脸无辜。
“拉出去。”领头乞儿一句话,立即有两个健壮乞丐夹起刘东山向外拖去。
“大爷,诸位好汉,这里许是有误会……”刘东山连蹬带踢,拼命挣紮。
乞丐头不理刘东山,看向一脸谄笑的曹鼎,“你是曹鼎?”
“啊?我……我不……”曹鼎正想扯个谎应付过去,只听刘东山扯嗓子喊道:“没错,他就是曹鼎,专放印子钱的。”
“拉出去。”乞丐倒也乾脆。
“诶,几位大爷,您几位可是要银子,我有银子,我有……诶呦喂,您轻点嘿!”
曹鼎被拉拉扯扯地拽了出去,刘东山却不挣紮了,冲曹鼎龇牙乐道:“曹鼎,哥哥诶,咱兄弟真要一起上路咯!”
“滚你娘的,你才叫曹鼎呢,你们全家都叫曹鼎!”被夹着胳膊的曹鼎竟然能踹出几记飞脚。
“你个见利忘义,卖友求荣的杂碎,还敢踢我,我咬死你!”挨了一脚的刘东山发了性,拼命冲上去对着曹鼎撕咬。
“让他们消停些,贵人还等着问话呢。”乞丐头看着二人生厌。
立即有两个乞丐听命,在每人小腹上都狠狠捣了一拳,曹鼎和刘东山立即痛得身子蜷成一团,再没力气挣紮撕扯,如死狗般被拖了出去。
乞丐们拖着两人来至一空敞处,这帮花子毫不留手,将他们重重往地上一丢,曹刘二人登时又被摔了个七荤八素,不过这一摔二人脑子倒是清醒许多,不敢再互相谩?喧哗,只是偷眼打量四周。
两边耸立着几个残缺不全的泥胎神像,前方还摆着神龛供桌,看来所在是一处荒废庙宇,周遭至少有几十个衣衫破烂、浑身脏污的叫花乞儿,他娘的,这群饭都吃不饱的叫花子怎都生得恁地结实,若是要跑怕会被他们乱棍打死!
二人正瞎琢磨,那名丐头已走向神龛,躬身一礼道:“二爷,人带来了。”
“嗯,你们下去吧。”神龛後传来一个清朗男声,曹鼎一愣,这声音有些耳熟。
丐头领命,带着一干乞儿退了出去,一个裹着黑色斗篷的人影由神龛後转出。
二人伏在地上,低头不敢吭声,直到一双粉底皂靴出现在眼前。
“官靴!”曹鼎心头一惊,仰头只见一个清秀的年轻人正一脸坏笑地俯视自己。
“丁……丁……”曹鼎舌头打结,怎也未想到绑他来此的幕後黑手竟是堂堂锦衣卫都指挥使。
“才多久未见,曹爷便记不住丁某了。”丁寿龇着一口白牙,笑容森然。
“小人给丁大人磕头,谢大人救命之恩。”即便已知道丁寿牵扯其中,曹鼎此时也只有装糊涂,寄望丁寿收拾自己一顿已然出气,留他一条活命。
“曹爷说的,是今日的事呢,还是前番令尊刑部暴毙的事?”
丁寿笑容依旧,曹鼎却面如土色,“自然是两个恩都要谢,大人救了小人贱命两次,小人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
“报答不完?”丁寿嘴角轻扯,冷笑道:“所以曹爷您便在宴席上给我搞了一个”侯“欺”狗官“的戏码……”
“丁大人,那日百戏不干小人的事,是他!全是他搞的鬼!”曹鼎立时反应过来今日事乃是丁寿报复,也顾不得方才的手足情深了。
“干老子鸟事!”一直缩头缩脑当乌龟的刘东山一听炸了毛,将老底儿都亮了出来,“我只是奉命从事,那顿不安好心的宴席可是你撺掇的!”
“胡说,你诬赖好人!”曹鼎气急败坏。
“好人?你若是好人,爷们都是圣人了,不是你放出的坏账太多,非要说甚是被丁府抢了生意,整日在二位侯爷面前编排丁大人的小话,才有了那档子事麽,当我不晓得麽!”刘东山急赤白脸地叫道。
这小子怎麽什麽都知道,曹鼎额头见汗,兀自嘴硬,“你空口无凭,胡说八道,没影儿的事!”
“这事若不是你个王八蛋做的,老子便是猪生狗养喝猴子奶长大的!”刘东山是真豁出去了,口不择言。
“好了,你们俩那点烂事本官懒得听,”丁寿紧紧斗篷,若无其事道:“反正都是死,争个什麽。”
“大人!”“老爷!”二人悚然大惊,一人抱住丁寿一条大腿,嚎啕大哭。
“大人开恩,曹家一脉单传,可不能绝後啊,您给小的留条活路吧!”
“老爷饶命,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没满月的孩子,中间还有个二十岁的小媳妇,老的老,小的小,弱的弱,没了小的她们娘仨可怎麽活哟!”
“都他娘给爷住嘴!”丁寿轻振衣袖,二人瞬间倒跌而出。
“曹鼎,你浙江老家族人还不少吧,担心曹家绝嗣是否杞人忧天了?”
曹鼎无声地张张嘴,没敢说话。
“刘东山是吧,你爹刘孜今年才多大?你娘沈氏竟然有八十岁!你不怕你那娘舅沈云来追着你打啊?”
刘东山笑容尴尬,讪讪道:“丁老爷您都晓得了?”
“本官知道的多了,”丁寿冷笑,“不就是想让爷放你们回侯府麽,直说就是,何必编这些没影儿的虚话。”
“大人您肯放我们走?”曹鼎惊喜道。
“大人您放心,今天的事小人全烂在肚子里,断不会透露一句。”刘东山对天明誓。
曹鼎醒悟,急声道:“小人也是。”
对着赌咒发誓的曹刘二人,丁寿权当没见,人心隔肚皮,鬼知道这俩人心里怎麽想的,不过他也并不在乎,转身在神龛前一张乾净椅子上坐定,“不过本官有几句话要劳烦你们带给二位侯爷,你们可要记好了。”
“大人请吩咐。”二人跪伏听命。
丁寿不理二人迫切眼神,低头看着自己修剪整齐保养得宜的指甲,仿佛要看出花来,曹刘二人眼看要望眼欲穿,他才仿佛随口道:“曹鼎,你往外放债,定的利息比对侯爷说的还高出二分,银子你赚了,?名却让二位侯爷去背,果真是侯府的好奴才,二位侯爷知道了该如何赏你?”
丁寿说一句,曹鼎脸色便白一分,待丁寿说完,他已是面无人色,冷汗如浆。
难怪这小子手面阔绰,上下打点,啐!中饱私囊的家贼!刘东山暗骂一声,却听丁寿又道:“刘东山,你今儿早是从哪儿出来的?”
刘东山心底一突,强作笑脸道:“回大人,小人是去庙里上香……”
“上香?你把自个儿那香头子插到人家大腿中间搅和去了吧!”丁寿拄膝俯身,带着几分淫笑道:“侯爷的小妾——好玩麽?建昌侯爷可晓得他与你做了襟兄弟,你二人可曾切磋过床上技巧?”
“大人饶命啊!!”刘东山磕头如捣蒜,这家夥怎地什麽都知道,若是只言片语传到张延龄耳朵里,自己怕是想死个痛快都难。
“想活命?”丁寿挑眉。
二人连连点头。
“好办。”丁寿打了个响指,“本官心善,最看不得别人受难,可你们是不是也该对爷有点表示。”
“大人您吩咐,但凡小的们有的,一定双手奉上。”
“不要你们东西,只是打听点侯府的消息,你们都是侯府内的体面人,想必对二位侯爷的一些私事清楚得很吧,说出几件新鲜的,给爷解解闷。”
丁寿笑语晏晏,循循善诱,曹刘二人却面面相觑,闭嘴不言。
锦衣卫不好惹,那二位侯爷便是惹得起的,那可是万岁爷的亲舅舅!自己在这里卖了侯爷,回头丁寿拿着供状去搞风搞雨,二张不见得会把丁寿怎样,扒他们的皮确是轻而易举,早晚还不是个死!
曹刘二人打定主意做了锯嘴葫芦,一言不发,丁寿意料之中,轻笑道:“你二人可是担心事情泄露出去,遭人报复?”
曹鼎与刘东山四目相投,一同点头。
“老实说,本官也怕。”丁寿坐直了身子,悠悠然道:“所以,本官此番并没动用官面上的人物,确保今日之事不会泄露出去。”
看着二人纠结神色,丁寿冷声大喝:“老七!”
随着丁寿高喝,那名退出大殿的乞丐头应声而入,“二爷,您什麽吩咐?”
丁寿起身燃了一炷香,冲着破旧神龛拜了一拜,将香头插上,回首道:“这二位都是忠仆义士,不肯出卖主家,吩咐你的事如何了?”
“回二爷,庙後面坑都挖好了,只等着埋人了。”
“丁大人!!”二人闻听吓得心胆俱裂。
“别着急,那坑本官只留了一个人的位置,实话说,二位侯爷休戚与共,你两人留下一个便够了,至於留谁麽……”丁寿瞧瞧二人紧张扭曲的面孔,指了指闪着红光的香头,“就看一炷香内二位谁说的更教本官感兴趣了。”
不等二人开口,丁寿继续道:“懂事的那个平平安安回到侯府,今日事权当没发生过,那个不晓事理的……诶,畏罪潜逃,就此无踪,想来二位侯爷定会帮着他妥善照料家中一切。”
看着二人额头鬓角不断渗出的涔涔冷汗,丁寿从容一笑,“自然,二位爷尽可一言不发,待这香头烧尽,让那帮花子辛苦多挖一个坑就是了。”
二人脸色骤变,彼此互视一眼,都看穿了对方心头所想,刘东山突然抢声道:“禀大人,小的知道建昌侯爷违制擅买没官庄田宅第……”
龟孙子,你倒嘴快,曹鼎悔恨之余,立即介面道:“寿甯侯爷设赌放贷,欺行霸市……”
“好了,”丁寿烦躁地挥了挥手,“本官大费周章地将你二人弄来,不是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若是成心蒙混……老七,动手。”
“别,别,小的还知道别的,容小人想想。”曹鼎惊慌失措,搜肠刮肚,却一时想不起更猛的料。
“小人知道建昌侯爷府上有一个唤作翠花儿的婢女……”刘东山眼光一亮,膝行两步,凑近丁寿言道。
“婢女?又和你有一腿?”丁寿翘着腿问道。
“这个没有,”刘东山一晃脑袋,“她已经死了。”
“死了你说个甚!消遣爷们?”
“小人不敢,这丫头是被侯爷用棍子活活打死的!”
张延龄可不是陈良翰,有那位太后姐姐在,别说杀婢女,就是杀宫女都未必能治得了他的罪,丁寿心头烦闷,张嘴便想呵斥。
刘东山一见丁寿蹙眉,立即连声道:“不止婢女,还有一个和尚,那翠花儿曾暗地里偷了侯府金银与那和尚,被侯爷晓得後将她与那和尚两人生生杖毙,焚屍灭迹。”
哦,有点意思了,张太后可是与先帝爷一同崇佛通道,不知晓得自家弟弟这桩好事後会如何处置。
见丁寿眉头舒展,刘东山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加快语速又道:“还有,建昌侯爷府上的行钱原本是由指挥司聪掌管……”
“那司聪已然得急病死了,怎还说来扰大人耳根清静!”总算涉及到自身行当,曹鼎立即从刘东山话中挑错。
刘东山不理曹鼎,继续道:“死了是没错,可不是暴毙,那家夥因为帐目不清,恼了侯爷,死于私刑,侯爷为湮灭证据,让司聪家的小崽子司升把他爹屍体一烧,报个急病而死。”
丁寿终於将翘着的那条腿放了下去,杖杀朝廷命官,子毁父屍灭迹,罔顾人伦国法,这张延龄不知“死”字怎写麽。
“消息确实?”丁寿迟疑道。
“侯爷的宠妾告诉小人的,千真万确,大人您一查便知。”刘东山斩钉截铁道。
“好,爷会好好赏你。”丁寿勉励地拍拍刘东山肩头,又冷冷扫了曹鼎一眼,带着几分嫌弃厌恶:“老七,送曹爷上路。”
“大人饶命啊!”曹鼎扑前跪倒,苦苦哀求。
“人先要自救,说说你对本官有何用处?”
“我……”曹鼎暗恨,早知今日,我他娘怎麽不先睡几个侯爷的姬妾套套消息呢。
“拉走拉走。”丁寿一脚将拽着自己袍子的曹鼎踹出去,不耐地连连催促。
丁七也不含糊,上前拎着曹鼎就往外拖,曹鼎虽极力挣紮,怎是练了几年功夫的丁七对手。
来真的啊!生死攸关,曹鼎也横下心了,大喊道:“寿甯侯爷贿赂内侍,交通宫闱!”
“拉回来。”丁寿终於来了兴趣,他一身荣宠来自两宫,可不想糊里糊涂着了道,对着被重新带回的曹鼎问道:“哪个宫?乾清宫还是仁寿宫?”
曹鼎摇头,“都不是,是坤甯宫!”
听了曹鼎一番叙说,丁寿不禁头疼,外朝的事还没梳理明白,自己何处又得罪了那位小皇后,还撺掇着婆家人和二爷作对,难道是帮小皇帝寻相好的事被她知晓了?
见曹鼎的爆料引起了丁寿重视,刘东山着了慌,他可不想不明不白死在这花子窝,“大人,我们侯爷对万岁爷疏远之举颇为怨恚,常出大不敬之言……”
曹鼎好不容易捡回半条命,岂容刘东山再给送走,反正侯爷罪过也不小了,也不在乎多加几条,想开了的曹爷立即道:“我们侯爷除了讪上,还贿结边将,结党营私……”
“我们侯爷除了结党营私,还勾结鞑子,阴谋不轨……”
“我们侯爷除了图谋不轨,还……”
“好啦!别他娘说啦!”丁寿振袖而起,越说越不像话,还想怎麽样啊!就算两个空桶子侯爷失心疯了造自己外甥反,谁会跟着他们干啊!
“老七,让他们俩把自己说的都写下来,签字画押。”
*** *** *** ***
北镇抚司。
“周玺被打死了?!”回衙门的丁寿还未及喝上一杯热茶,便得了手下禀告这麽一个惊人消息。
才觉得抓了二侯小辫子的丁寿,瞬间觉得脑袋胀大了一圈,不禁开口骂道:“杨玉,你他娘怎麽办的差事?!”
杨玉苦着脸道:“卑职想鞫问他是否有人指使,顺便教训一番,谁想他那麽娄啊,几棍子都挨不住……”
“四品京官就这麽死了,那些等着看本官笑话的人绝不会闲着,这回算玩大了!”丁寿双手扶额,跌坐在椅上。
“卫帅放心,属下已封锁内外,消息绝传不到外边。”强尼道。
“大庭广众之下抓了周玺,消息能瞒得住麽,倘若陛下下旨放人,该怎麽办?”丁寿揉着太阳穴,苦苦思索,周天章人缘不好,让他吃几天牢狱之苦肯定没人在意,可人若死了就是两回事了,自个儿拿人是无旨行事,会不会有人在此上做文章?敲山震虎不成,反是捅了老虎窝,这不倒楣催的麽!
“祸是属下惹的,卫帅全是为卑职出头,卑职甘愿领罪,想来……看在卫圣恭禧夫人面上,皇上不会严加治罪。”杨玉亦知事态严重,话说的有些没底。
“当今陛下可没吃过杨家奶水,别存侥幸心思。”丁寿没好气白了手下一眼,摇手示意他走近,“你马上去办几件事……”
*** *** *** ***
奉天门,早朝。
“周玺为顺天府丞,系正四品官,缇骑擅擎诏狱,恣意妄为,紊乱朝政莫过于此,恭请陛下治其不臣之罪。”御史郭东山清音朗朗,振振有词。
“晓得了,退下吧。”喝退了忿忿不平的郭东山,朱厚照斜着眼睛看向一旁刘瑾,他对丁寿虽有不满,但也只近乎於耍脾气、使脸色,真要降罪可有些拉不下脸,毕竟人家西北大功未有寸赏,小皇帝心中过意不去,不由期望刘瑾此时出言驳斥,哪知御座旁的刘瑾此时眼观鼻,鼻观心,垂目低眉,对皇帝的殷殷眼神避而不见。
朱厚照坐在那里乾着急,重重咳了一声,没提醒到身边刘瑾,反引来了内阁几位大佬的注意。
“缇骑跋扈已非一日,锦衣帅负恃圣恩,横行无忌,矫旨索系大臣,目无君上,请陛下降罪罢黜。”王鏊声若洪钟,振聋发聩。
老师的面子不可不给,朱厚照温言道:“先生说的是,只是那丁寿入仕以来以身犯险,屡建奇功,纵有过失,亦过不掩功,轻言罢黜,恐伤臣子拳拳之心。”
分明是圣宠犹在啊,兵科给事中张龙捏紧袖中琢磨一晚上写就的题本,又向後方缩了缩。
王鏊庞眉一扬,“丁南山与国有功不假,然陛下赐官大金吾,权掌锦衣,荣宠至极,此子不知竭尽报效,反恃宠而骄,行止不检,淩辱同僚,固有一二微劳,荒唐更甚,若不早为罢黜,失却的便是天下士绅之心;若不早逐朝堂,一旦祸起,势必难消。”
“阁老所言正是,昔日英庙以逯杲强鸷,委以重任,却因其生事,激变曹吉祥叔侄,可为明鉴,今锦衣帅肆意恣行,人所共知,长此以往,祸起滔天。”御史蒋瑶出班奏道。
好好地怎将天顺朝旧事扯出,李东阳对自己门生唐突之举暗暗摇头,将逯杲与丁寿作比,那谁又是曹吉祥与曹钦,蒋生实在有欠思忖。
李东阳轻捻须髯,偷觑御座旁刘瑾神色,只见刘太监面色如常,朱厚照却已有怒意泛出,李阁老暗道不好,急忙道:“陛下,臣有一言。”
右班武臣之首的英国公张懋心头暗笑,今日果然热闹,几位阁老俱是由门生弟子打头阵,自家随後补刀,看来南山小儿这关不好过呀。
“李先生还有何事?”朱厚照果然语气不善。
“臣等之言多据旁人转述,难免有偏颇之处,老臣请宣丁寿上殿自辩。”
李东阳的话出乎小皇帝意料,却仿佛提醒了他。
“对,叫他来,连御前当值都开始推脱了,真该抽了他这条懒筋。”朱厚照没好气道。
不多时,一身朝服的丁寿步入奉天门,依制行礼,朱厚照也懒得与他废话,直接将弹劾奏本送与他看。
“丁寿,你可有言自陈?”见丁寿草草看过奏本,急性子的朱厚照立时问道。
“臣无话可说,周玺确是缇骑锁拿,臣亲自出面。”二爷光棍得很。
“陛下,锦衣卫无旨缉拿大臣,恣意妄行,怨讟并作,请陛下明断其非。”王鏊立即介面。
“阁老此言谬矣,下官并非无旨行事。”
“旨从何来?”王鏊喝问。
“锦衣卫与户部、都察院、司礼监会勘皇庄地土,乃陛下明旨,周玺身为顺天府府丞,罔顾朝命之重,罪莫大焉,锦衣卫为陛下股肱,臣身为锦衣帅臣,岂能坐视,故而将其索系诏狱,杖讯明白以奏圣听。”丁寿侃侃而言。
“既然事出有因,先生,依朕看此事便罢了吧。”这家夥真能编,朱厚照看向丁寿的目光满是欣赏。
“陛下,那周玺还拘於诏狱……”王鏊岂肯轻易作罢。
“哦,周玺不顾轻重,罚俸三月,丁卿,将他放出来吧。”朱厚照不在意地说了一句,便起身准备退朝。。
“臣恕难从命。”
“什麽?”丁寿一句话成功让小皇帝一屁股又坐了回来。
“顺天府丞周玺昨夜毙於杖下,臣……无人可放。”丁寿垂首奏道。
朝班中“嗡”的一声,好似沸水般滚了起来,四品京官被杖杀诏狱,还是矫旨行事,大明朝可有日子没这般奇闻了。
周玺死了?死得好!英国公张懋嘴角微扬,他身後一班侯伯勳贵亦暗自窃喜,昔日被弹劾众人不堪统领京营兵将的恨可还未消呢。
工部尚书李遂唇角才轻轻翘起,便醒觉收敛,眼皮轻抬,扫视周边无人注意自己,心中冷笑:周天章,你此番横死,可有天象示警乎!
无上太乙救苦天尊!礼部尚书崔志端默诵尊号,因孝宗皇帝求长生,好道术,自己由一个神乐观道士得为礼部尚书掌太常寺事,作为弘治朝赫赫有名的黄老尚书,他被言官弹劾攻讦便没停过,如今弹劾他罢官归里的人却先一步魂归幽冥,呵呵,真是因果回圈,报应不爽。
“陛下,丁寿蒙陛下恩宠信重,得赐王命金牌,不思报效圣恩,却簸弄威权,杖杀大臣,殊无人臣之礼,臣请严治其罪,以儆效尤。”王鏊振奋不已,下颌白须都高高扬起。
“前有刘宪,今有周玺,丁南山冒窃名器,残害无辜,罪大恶极,请陛下乾纲明断。”郭东山紧随恩师之後。
“臣御史陈天祥有本奏:锦衣帅代天巡狩西北,摧折衣冠,械系缙绅,其中岂无以私隙而用公器者,请万岁明察。”
“臣工科给事中许天锡有本奏……”
“臣御史蒋瑶有本奏……”
科道言官纷纷出列,焦芳拉着长长马脸,眼角余光一直乜视面无表情的刘瑾,焦老大人虽不晓刘太监葫芦里卖的什麽药,但几十年宦海直觉告诉他事情绝非表面看得这般简单,此时落井下石,绝非智者所为,至於雪中送炭麽……
焦芳转目瞥向跪地不动声色的丁寿,“南山小友,计将安出?”
墙倒众人推,此时出面演算法不责众吧?张龙鼓足了勇气,出班奏道:“臣兵科给事中张龙有本……”
“好了!”朱厚照重重一拍御案,“丁寿,你可知罪?”
“臣知晓。”丁寿取出御赐金牌,双手奉过头顶,“臣身负御赐金牌,有便宜之权,只惟王命是从,行事无惮,为朝野所忌,此一罪也……”
“臣身临战阵,亲冒矢石,赖陛下英明,将士用命,虽小有斩获,却侦敌不明,使才军门失陷阵前,此二罪也……”
“臣屡破白莲教匪,剪除羽翼,终不能擒获贼魁,根除祸患,办事不力,此三罪也……”
这厮是请罪还是邀功!王鏊怒形於色,“陛下,丁寿巧言令色,文过饰非,迷惑圣聪,毫无请罪之态,请陛下严惩其罪。”
“阁老说的是,有此三罪,臣无颜忝列朝班,请陛下收回金牌,褫夺官职,执臣赴诏狱听候发落。”
“这……这大可不必吧?”这小子昏了头了,给自己挖恁大的坑,朱厚照心中暗恨:你撂了挑子,谁人与我去寻刘家姐姐!
丁寿处置自己的狠厉手段,莫说小皇帝迷惑不解,连王鏊也闻听呆怔,一直无动於衷的刘瑾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陛下说的是,周玺亡命系大金吾无心之过,不必苛责,既然缇帅已然交回金牌,坦承错失,陛下自当宽恩宥之,”李东阳一片肺腑之谈,诚恳道:“自古使功不如使过,大金吾少年俊彦,国之栋梁,且观後效,未为不可。”
“便依李老先生之言,丁寿闭门思过,且散了吧。”不耐烦上朝的小皇帝早已一个头两个大,挥挥手退了下去。
出了奉天门,大臣们按照远近亲疏,三三两两散布御道之上,对适才早朝之事议论纷纷。
“宾之兄留步,”王鏊快步追上欲回阁办事的李东阳,略带不满道:“宾之兄方才在朝堂上何故网开一面,须知那丁南山执掌锦衣,为刘瑾张目,借二人失和之机断其爪牙有何不好?”
“济之啊,你觉丁帅与刘公公可是真的失和?”李东阳不答反问。
王鏊一怔,“纵不失和,也当心有芥蒂,适才朝上刘瑾党羽皆作壁上观,张龙之辈更牵涉其中,照老夫看,八九不离十。”
“真也好,假也罢,陛下却无处置丁寿之心。”李东阳摇头苦笑。
“便是陛下无逐”丁“之意,有我等推波助澜,万岁骑虎难下,也当免了他执掌卫事。”
“济之春宫旧臣,当晓今上脾气,可是个轻易屈从人言的?”
“这……”王鏊一时语塞,小皇帝若真是个软性子没脾气的人,今日朝堂又怎会是这般局面。
“没了御赐金牌,丁帅日後行事也会多几分顾忌,济之当晓知足常乐的道理,凡事过犹不及呀!”李东阳耐人寻味地一笑,扬长而去。
王鏊正慢慢咀嚼李东阳话中意味,却听身後响起一阵阴恻恻的沙哑笑声。
王鏊霍然回身,司礼监掌印刘瑾施施然走近,“王阁老殿上慷慨陈词,咱家受益良多,未知有暇,可否过府一叙?”
“公公雅兴本当奉陪,怎奈老夫食朝廷俸禄,案牍劳形一日不敢稍懈,恐无此闲情逸致。”王鏊不卑不亢,气度俨然。
刘瑾“哦”了一声,“一张一弛,文武之道,阁老海内名士,何以自苦如斯?”
“为国尽忠,何言自苦!”
“呵呵……”刘瑾哂然。
“哈哈……”王鏊朗然长笑,笑声倏地一收,肃然道:“告辞。”
刘瑾望着王鏊背影,阴沉自语道:“刚易折,曲求全,王守溪,你白活了一把年纪……”
收回目光,刘瑾又远眺向金水桥南的几个人影,目光顿时柔和起来,“以退为进,哥儿,退起来容易,你又如何迈出这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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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帅,李西涯插嘴太快,下官腹稿还未及说出。”刑部员外郎张禴追着丁寿陪笑解释。
“老……老朽亦是。”韩鼎喘着粗气道,他这这副身子骨风吹都打晃儿,更别说快步追人了。
“老大人,保重身体,近日你的通政司还有的忙呢。”怕这老头一口气喘不上来厥过去,丁寿只得放慢了脚步。
“谢……谢缇帅体……体谅。”韩鼎喘得好似破风箱。
“汝诚兄,你的奏本也别闲着,递到左顺门去。”丁寿语气半是吩咐半是请托,张禴点头应是。
“卫帅,我们呢?”杨玉眼中精光闪烁,“可要探查这些大头巾的根脚错漏?”
“不错,只要您老一句话,卑职将那些不开眼的穷酸翻个底儿掉,祖宗三代有什麽不光彩的事儿都给他翻出来。”强尼摩拳擦掌道。
“大度些,爷是没肚量的人麽!”丁寿轻笑,“你们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近几日别给那些人抓住新把柄就是。”
“那您老下步打算呢?”强尼忧心问道,锦衣卫还没风光几日,可别又打回原形了。
“我?万岁爷不是教我闭门思过麽,公事我是不管了,明儿一早出门打猎去。”丁寿没心没肺地笑道。
注:京师人刘东山,狡猾多智,善笔劄,兼习城旦家言。初以射父论死,得出,素为昌国公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门客,托以心腹,二张平日横恣,皆其发踪,因默籍其稔恶事状时日,毫发不爽。世宗入缵,张氏失势,东山屡挟之得赂不赀,最後挟夺延龄爱妾不得,即上变告二张反状。
刘东山射父一事在《刘东山招由》中记载是射母舅沈寅(沈云),他揭发的二张不法事除了谋逆外大部分是真的,但嘉靖咬准了谋逆,还牵扯出正德朝时曹祖告发儿子曹鼎和二张的旧案,将当时刑部的尚书、侍郎、郎中、主事等几十名官员逮赴京师,俱革职为民。
(周)玺竟毙於杖,然玺尝居言路,颇以地望恣傲,淩侮朝士,人亦不甚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