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如钩,银光泻地。
竹篱参差,圈围着数丛花畦,虽处早春,篱内已见青青绿草,吐蕊芳卉。
花圃间的卵石小径上,两个人影默默对立,气氛凝重。
丁寿神情与园内盎然春意截然不符,如罩寒霜,冷冷凝睇拦在身前的白衣人影。
“你当真不让?”丁寿寒声喝道。
白少川长身玉立,只是噙笑摇首。
丁寿面沉似水:“你自认拦得住我?”
白少川轻轻叹了口气:“或许不能,但丁兄夤夜登门,执意要带人去,在下唯有舍命奉陪。”
丁寿寒眸一凝,“你要以命相搏?”
“刘公有令,白某只要一息尚存,断不会违背。”白少川淡淡道:“拳脚无眼,奉劝丁兄出手时也勿留余地。”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丁寿垂手伫立,身如山峙渊渟,衣袂无风自起。
白少川摺扇舒展,亘於胸前,白袍鼓荡,猎猎生风。
“白大哥!”郭彩云忽然推门而出,望向白少川的目光中满是担忧挂怀。
“彩云,回去。”白少川转眸喝道。
丁寿冷眸如电,斜乜一眼郭彩云,冷笑道:“白老三,丁某人的媳妇儿一个屋檐下和你住了一年多,我可没说过半个”不“字儿……”
“你……胡乱说些什麽!”郭彩云又羞又恼,红透秀颈,急声道:“白大哥,休听他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你那两个姐姐都是人证,可要我带来对质?”丁寿吊着眼睛讥诮道:“还是要我将当日前因後果来说个明白?”
“你……”丁寿的无赖放诞郭彩云曾亲身领教,保不齐真能说出当日姐妹三人的狼狈情形,既羞於解释又怕白少川误会而看轻自己,破云燕左右为难,泪珠已在眼眶中打转。
“丁兄,欺负女子非丈夫所为。”白少川一向平静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恚意。
“丁某小人一个,不劳白兄烦心。”二爷倒是理直气壮,随即却又话锋一转,“不过麽……”
丁寿缓了缓语气道:“容我将那不成器的义女带走,咱兄弟的事便算两清,如何?”
迎着丁寿一瞬不瞬的目光,白少川终於微微点头。
丁寿才露喜色,又闻白少川道:“只要丁兄有刘公手令,白某悉听尊便。”
这不和没说一样麽,老太监说一不二,要是能轻易吐口,二爷还会来找你!丁寿立时垮了脸,颦眉道:“白兄,丁某属实不愿与你为敌。”
“白某亦然。”
“可今日却不得不动手,”丁寿笑容苦涩,“玉姐儿无状,合该严惩,但其母挂念骨肉,如今形销骨立,命在旦夕,若再不见女儿,怕是性命堪忧,白兄也为人子女,当晓父母恩重,情非得已。”
丁寿晓之以情,白少川面色却无毫无变化,只是静伫不语,拦在路前的身形也未稍移半步。
“罢罢罢,丁某告辞。”碰到这麽块木头,今日二爷认栽了,瞧这意思,如果强行带人,白老三真能和自己玩命,尽管白少川与他之间若即若离,但好歹相交一场,丁寿不想伤他性命,当然更不想被他伤了自己,思来想去,也只有向老太监低头服软这一条路了。
才部堂,您老与众将士的仇怨丁某只有另觅他法来报了,丁寿仰天长叹,扭身便走。
“且慢。”白少川突然开口,沉声道:“人——你带走吧。”
“当真?!”丁寿讶然回首,他素知白少川对刘瑾惟命是从,适才还不惜拼命阻止自己,何以转变如此之快,“你不怕刘公怪罪?”
“刘公那里白某自会交待,人在东厢,你自去吧。”白少川侧身让开道路。
“白兄,你……”丁寿踟蹰不前。
“快走,迟了小心某会改变主意。”白少川竟有心开了个半真半假的玩笑。
凝视一反常态的白少川片刻,丁寿一言不发,闪身投向东厢。
“白大哥……”郭彩云冲至白少川身侧,张口欲言。
白少川举手止住她的话头,举头望向天边新月,幽幽一叹,不知想些什麽。
*** *** *** ***
昏黄的灯光吞吐摇曳,周玉洁倚着床栏,垂首低泣。
灯光骤然一暗,周玉洁惊惶抬首,看清来人顿时惊呼一声:“大……爹爹!”
丁寿端量着这个自己才认下不久的义女,春山含怨,秋水凝愁,面本艳光四射的俏丽娇容笼罩着一层阴霾,黯淡无华,薄薄樱唇苍白如纸,胸前衣襟更是被泪水浸染,湿了一片。
玉人憔悴如斯,丁寿的满腔怒火一时竟发作不得,只是恨恨一叹,“你做的好事!”
周玉洁自床上起身,默默跪倒,啜泣道:“玉洁自知罪孽深重,心中唯有母亲牵挂不下,但求……爹爹妥善照顾,女儿便赴阴曹,也当瞑目。”
丁寿哼了一声,“你却瞑目了,可是也想拖着你娘陪葬!”
周玉洁大吃一惊,慌忙间称呼又乱:“大人何出此言?莫非那刘瑾要株连大狱?”
“闭嘴!”丁寿甩手将一物丢到周玉洁身前,“你自己看吧。”
周玉洁定睛看是一幅白色绢帕,上面斑斑点点,仿佛一瓣瓣晕染桃花,孤凉凄美,“这是……”
“这是你母亲血泪交织而成,自那日你被带走後,你娘茶饭不思,日夜哭泣,如今人已憔悴不堪,泪尽滴血……”
“娘——,女儿不孝!”周玉洁长声悲嘶,心中百般懊恼,万千悔恨,汇聚一处,只觉愧不为人,合身向床头撞去。
周玉洁身子才一动,丁寿已抢在她身前,单手扣住香肩,轻轻一扳,将娇躯甩了出去。
“大人休拦,妾身祸害生父,累及娘亲,实是豚犬不如,不当人子,合该一死!”周玉洁不顾身上疼痛,悲声疾呼道。
“你一死了之,教你娘如何独活!她已然为你去了大半条性命,难道连剩下的半条你也要拿去不成!”丁寿戟指怒喝。
当头棒喝,周玉洁果然被唬得愣愣怔怔,伏地惶惶流泪道:“女儿千错万错,但求爹爹做主,脱此困厄,大恩大德,女儿永志不忘。”
“自家人这些虚话就不必提了,本来今夜就想带你离去,只是……”丁寿不理周玉洁闻言後妙目中透出的祈盼希冀,反而将头转向了门外。
*** *** *** ***
庭院之中,白少川负手独立,月色之下,白衣胜雪,容华似水。
见丁寿孤身缓步而出,白少川微露讶异,“你不带她走?”
丁寿摇头。
“怕我食言?”白少川轻轻扬眉。
“怕你履诺。”丁寿道。
“哦?这便奇了,难道你今夜来此不是为了将人带走?”白少川眼角瞥向东厢。
“本来是,而今——改主意了。”丁寿道。
“为何?”白少川问。
丁寿不答,看向白少川的目光中却有几分不言自明的味道。
白少川蓦地失笑,“今夜侯府夜宴,吃得如何?”
“不好,所以不介意再吃一次。”丁寿毫不惊讶自己行踪被对方掌握,只是乾脆提出要求:“你这里可有酒菜?”
“有。”白少川唇角一抹:“我来下厨。”
*** *** *** ***
一张方桌,罗陈着四个碟子,一碟色泽金黄的摊蛋,一碟陈年火腿,一碟卤豆腐乾,一碟笋片炒肉,另有一盆菌汤,菜式简单,香气扑鼻,足教人食指大动。
丁寿看向对面才换了一身衣服的白少川,笑道:“都说君子远庖厨,你这翩翩公子却熟谙厨艺,不怕惹人耻笑?”
整襟入座,白少川淡然道:“整日与你这小人为伍,怕是想做君子亦不可得。”
“怨我?”丁寿微愕,随即展颜,“我认就是。”
郭彩云款步上前,将一壶烫得滚热的黄酒置在桌上,丁寿上下扫视她一番,“飞云她们还忧心你过得不好,看来杞人忧天了,有白兄相伴,衣食无忧,身心俱畅,这燕子迟早要变成”鸭子“。”
郭彩云晓得他所指何事,双颊酡红,飞眼瞟向白少川,“白大哥,我先下去了。”
白少川轻轻点头,郭彩云立即匆匆而下,生怕丁寿再说出什麽。
“这妮子,连话也不与我这当家的说上半句,真是有欠家法管教。”丁寿大摇其头,状甚不满。
“府上若真是家法严厉,丁兄此刻也不会身陷进退两难之境。”白少川替丁寿斟酒,悠悠道。
“你别光取笑,可有什麽好主意?”丁寿没好气道。
“公公常赞丁兄心思灵透,想必心中早有定计。”白少川指如兰花端起酒盏,微微笑道。
“朝中物议汹汹,按旧例我本该上表陈状,陛下对我虽有不满,但也不会真个降罪,最多申饬一番罢了,可我也不能白受这等委屈,那些鼓唇弄舌的大头巾们来势虽猛,不过是一些科道言官,我总不能连背後指使之人是哪个都未搞清便偃旗息鼓吧!”丁寿捶桌恼道。
“况且一遭示弱,对方以为丁兄软弱可欺,非但不会收敛,反而会变本加厉。”白少川介面道。
丁寿点头,“锦衣卫乃陛下利刃,绝不可收敛锋芒,认怂是不成了,可这?节儿上若由这些苍蝇围在耳边转悠,我府里人拖不起不说,寻那幕後之人却也不易。”
丁寿眼中厉芒闪动,恨声道:“我准备找一只鸡,杀给那些胡乱聒噪的猴子们看。”
“言官风闻言事,无可厚非。”白少川转动着手中白瓷酒杯,“这只鸡不好杀,官位高的通晓保身之道,你杀不得。”
“官职不能太低,否则镇不住场子。”丁寿道。
“科道言官,位卑权重,丁兄若一石激起千层浪,惹得他们兔死狐悲,同仇敌忾,这事就更不好收场了。”白少川提醒道。
“我也无意去踩这些耍嘴皮子的穷酸尾巴,得踅摸一个品级不高不低,大头巾们会感同身受,又不至犯了众怒的人来……”丁寿连着几杯酒下肚,侃侃而谈。
白少川眉宇舒展:“丁兄已然有了人选?”
“眼下还真有一个倒楣蛋。”丁寿招手,白少川微微皱眉,他对丁寿这藏头露尾的做派很是不惯,但依旧将耳朵侧了过去。
凑近精致灵巧如白玉雕琢的耳垂,丁寿轻轻吐出一个名字,白少川微微颔首,“人选倒是不错,由头呢?”
丁寿阴笑:“送上门的,只是劳烦白兄与刘公那里打声招呼,丁某又要跋扈了。”
“好吧。”白少川应允。
丁寿又道:“丁某还有一事,要请托白兄。”
白少川剑眉轻攒,“丁兄今夜要求不嫌太多麽?”
“反正蝨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张嘴求人一次和一百次都没什麽区别。”丁寿的确想得开。
“从曹祖那件事看,刘公公对寿甯、建昌二位侯爷,应是在东厂时便伏了眼线……”
白少川打断道:“丁兄慎言,公公绝无窥伺皇亲之举。”
“那便换个说辞,多有关注如何,”只要能办成事,二爷从不拘泥细节,“想来那些暗桩尚在白兄掌握之中,打探些消息该不成问题吧……”
丁寿素知白少川在刘瑾手下干的差事,这类湿活儿问他准没错。
白少川不忙回答,俊目斜飞,乜视丁寿,轻声道:“那要看丁兄想知道些什麽?”
丁寿“嗤”地一笑,“丁某想知道,二位侯爷府上,究竟哪块板子最易撬开?”
白少川并不急着应承,只是报以玩味一笑:“缇骑人才济济,此等小事当不必求助白某……”
“不瞒白兄,我怀疑锦衣卫内有白莲教的探子,”迎着白少川错愕的目光,丁寿苦笑叹了口气,“挖二侯的把柄,传到太后耳朵里非同小可,我实在不放心让手下缇骑去做,放眼京城,除了刘公公,也只有白兄可令丁某心安了。”
白少川轻“哦”了一声,“蒙丁兄信重,白某受宠若惊。”
“这算是应下了?”丁寿探询道。
“刘公公赌约,是要丁兄独当一面,自行解决……”见丁寿面皮发紧,白少川粲然一笑,“如今法子皆出丁兄谋划,是成是败也与在下无关,白某不过锦上添花,当不算坏了规矩……”
丁寿会心一笑,举杯道:“白兄,请酒!”
不多时一壶酒已被二人喝得涓滴不剩,丁寿摇摇空空如也的酒壶,皱眉道:“酒尽兴仍高,再来一壶。”
白少川莹白如玉的脸颊上亦添了两片晕红,摇首道:“酒多伤身,丁兄还是请回吧。”
“酒逢知己千杯少,既然找对了人,何妨就这麽一直饮下去。”面对主人的逐客令,酒兴正浓的丁寿不以为然。
“酒再多也有尽时,正如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趁着清醒时尽欢而散,总好过酒醉失态,彼此生厌。”白少川淡淡道。
“白老三好生扫兴,罢了,便依你之言,待来日丁某作东,绝不会如你般小气……”
丁寿振衣而起,摇摇晃晃向门外走去,“你只需记得,丁某壶中,永远为你留着一杯酒,只要你想喝,随时恭候……”
白少川没有起身相送,只是凝视着手中空空酒盏,神色间浮起几分莫名怅惘,“天道经变易,人心更无常,便是有一样的人,一样的酒,恐再也拾不回今夜的心境了……”
*** *** *** ***
丁府,内宅。
谭淑贞捧着半幅罗裙的双手轻轻颤抖,苍白乾裂的嘴唇低语呢喃,听不清究竟要说些什麽。
丁寿坐在床前,自顾道:“玉姐儿无碍,只是闻听你因她伤心亏了身子,愧疚不已,好一番寻死觅活……”
“我……”谭淑贞闻听女儿事神情激动,想急声询问,却因身子过度虚弱,竟致失声。
“有我在侧,她无事的,”丁寿宽慰道,“她咬破食指,以裙作书,就是为了表明心迹,倘你有个好歹,她断无颜苟活,你便是为了女儿性命,也要好生活下去。”
“谢……谢大人!”谭淑贞艰难吐出几个字来。
“一家人,说些子外道话作甚,”丁寿笑着拍了拍柔荑,“养好身子,等候团聚就是。”
“晓……晓怜!”谭淑贞侧首瞅向床边几女。
“乾娘,我在。”高晓怜立即矮身跪在榻前。
“我……饿……。”谭淑贞有气无力道。
“欸,我们这便去准备。”高晓怜揉揉眼睛,回身向同样喜极而泣的几女道:“乾娘说她饿了!!”
“听到了,听到了,我去端饭!”
“先吃药,快去告诉谈先生!”
屋内钗钏动摇,环佩叮当,莺莺燕燕乱作一团,丁寿含笑而出,家里事料理明白了,也到了收拾那群杂碎的时候了……
*** *** *** ***
灵椿坊,顺天府衙。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鸾与户部侍郎张缙在衙外落了轿子,随从掀开轿帘,二位大人相揖施礼,互道寒暄。
“下官恭迎司农、佥宪大驾。”顺天府丞周玺虽是南人,却生得长手大脚,体貌魁梧,率领府衙吏目在衙前恭迎二人。
“佥宪,请。”张缙身材魁伟,年近七旬仍是精神矍铄,举止威严。
“不敢,司农乃是前辈,理当先请。”张鸾躬身谦让,莫说对方品级比他高,便是成化五年进士这条,也稳稳压他一头,张缙可不敢在人前放肆逾矩,沦为士林笑谈。
“如此老夫失礼了。”张缙朗声大笑,当先而入。
“天章兄,内廷的人还未到麽?”张鸾入门时向周玺低声询问,踏勘顺天府皇庄,司礼监也派来一个监丞张淮。
“非只内臣未到,那杨玉也不曾见。”周玺回道。
“哦?这倒奇了。”张鸾愕然,那杨玉得了踏勘差事後干劲十足,从来都是早早赶来顺天府查阅文书卷宗,怎地今日例外。
“有何奇怪,想是有自知之明,无颜与我等共事罢了。”周玺鄙夷言道:“区区武臣,不自量力。”
想想周玺作为,张鸾不由暗自皱眉,“杨玉虽是武臣,毕竟奉皇命踏勘顺天府地土,天章何苦要挫其颜面,须知杨玉身後还有个丁南山,那锦衣缇帅乃天子近臣,绝非易与之辈。”
“应治兄多虑,南山小儿如今自顾尚且不暇,哪有心思为其爪牙出头,年余来丁寿骄纵枉法,跋扈不臣,罪行累累,周某若还身居言路,定要效法包龙图,为国谏言,肃正纲纪,哼,大丈夫倘不垂名竹帛,只与草木同腐耳!”
周玺掷地有声,豪气干云,张鸾则暗自撇嘴,嗤之以鼻,正德元年之前你说这话,他张鸾唯有高山仰止,敬佩不已,那段时日的周天章也的确是慷慨陈词,屡有奏表,文臣武将、勳戚内臣、儒释道三教九流几乎被他弹劾个遍,还老拿天变说事,淫雨霏霏是因为臣子欺蔽君上,内宦人数太多等缘由所致,好不容易雨停了哎呀不好,星象有异,国有佞臣,皇上您该亲君子远小人了,刚登基的小皇帝一听what!天象有异,这事大了,有关部门的专家们都马上看看怎麽档子事!
钦天监的天文学者们对着大明的璀璨星空琢磨了一晚上,集体抹脖子的心都有了,愣是不敢说嘛玩意没看见,显得自己学术素养不足,礼部给出的报告结果就是星象确实不太对,不过也没什麽可担心的,陛下身为人主,皇上您的美丽心灵沟通着上苍神明,按周给谏的话您老引咎自省,再祭告天地宗庙社稷,星变神马的立即就不复存在了,於是乎英国公张懋、驸马都尉蔡震、惠安伯张伟这一票勳戚领了皇命马不停蹄出城祭天了。
消停了没俩月,南京地震,这位周大人再以天变示警为由,弹劾两京户部、工部、光禄寺卿佐及各地督抚十余人,处理意见都给出来了:皆宜罢黜。已经当了半年皇帝的朱厚照也有了些主见,觉得没凭没据的罢黜十几个大臣实在太扯淡,所有人全部留用,让周玺懊恼了好一段时间。
是金子总会发光,总有人能欣赏到周玺的价值,兵部尚书刘大夏与亲信何天衢等便很欣赏周玺的天人之说,经常引用出来给小皇帝添堵,但美好的日子在正德元年五月结束,刘大夏致仕,失去伯乐以後的周天章老实许多,再未对谁谏言弹劾,正德二年竟还高升到顺天府丞,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虽不知周玺最近吃错什麽药,又开始不安分,但张鸾打定主意不想掺和,两句奉劝算是尽了人情,至於其他,自求多福吧。
*** *** *** ***
联合办事的厅堂内,二张各自带来的亲信书吏翻阅顺天府历年田土名册,府丞周玺陪着二位上官品茗谈天,通判杜萱随时听命,从各房书办处调集几位大人所需卷宗,没有附庸风雅的内官与粗鄙武臣,众人可尽情畅谈风月,闲叙公务,这个春日的清晨,过得简直不要太美妙!
堂外忽然而起的喧闹打断了几人的闲情逸致,周玺霍地起身,“外间何人喧哗?”
一名顺天府衙慌不择路撞了进来,含含糊糊道:“大……大人,锦……锦衣卫来……来了……”
这口齿不清的狗才如何能当得好差!周玺面带怒气,喝道:“杨玉来便来了,难道还要本官与司农、佥宪二位大人去恭迎不成!”
“来——来——”这衙役越是着急,嘴里话便越是说不出口,听得堂上几人心急火燎,偏又无可奈何。
周玺自觉顺天府和自己的面子都要被这家夥丢尽了,若不是二张在此,他真想当场赏他两个巴掌,与其看这蠢材乾着急,不如自己出去看看,当下大步流星奔出偏厅。
“何人在此……”见了外间情景,周玺也不由瞠目,数十名锦袍绣衣的锦衣卫手按腰刀,密匝匝罗列院中。
“来了好多人,要见大人您。”那名跟出来的衙役终於捋顺了舌头。
“周大人,昨夜睡得可好?”杨玉言笑晏晏,眼神却是不善。
“杨玉?”周玺一愣,随即大恼道:“这里是顺天府衙,不是锦衣卫公廨,尔等持械擅入,作何道理?!”
“拿人。”一只手推开挡在身前的杨玉,丁寿慢悠悠转了出来。
“你是……”顺天府丞官居四品,在地方许是一方大员,在冠盖遍地的京城还嫌不够看,丁寿一直随侍圣驾,二人也未有什麽照面的机会,是以周玺不识。
“缇帅兴师动众,所为何来?”尾随而出的张缙看到众多缇骑白眉紧蹙,他位居卿贰要职,与丁寿并不陌生。
“司农请了,”丁寿略一拱手,便算打过招呼,“张佥宪也在,丁某有礼。”
“有劳丁帅动问,下官这厢见礼。”张鸾可没老张缙自重身份的讲究,姿态放得很低,莫说是他,便是顶头上司屠滽在此,也不敢与丁寿拿捏托大。
“打扰二位公干,丁某失礼,待讨还旧账再行请罪。”丁寿向二张浅施一礼,随即扭身喝道:“周玺,你可知罪!”
周玺已从初时的慌乱中恢复镇静,向身後杜萱递了个眼色,对方会意退下,此时闻声整襟冷笑,“下官不知,正要请教。”
“大胆周玺,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杨玉踏前一步,眼睛都要喷出火来。
“杨大人,你我共事数日,当晓本官执法无私,公正严明,不知所谓死罪之说从何而来!今日锦衣卫莫名兴师问罪,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恐难塞天下悠悠众口!”周玺不愧言官出身,词锋锐利,诘问得杨玉哑口无言。
“锦衣卫钢刀虽利,却不杀无罪之人,你想知道定的什麽罪名,待进了镇抚司,自会让你一清二楚。”丁寿懒得废话,单臂轻挥,“拿人!”
“丁帅,其中想必有些许误会……”面对如狼似虎的锦衣缇骑,张鸾连挥双手从中劝阻。
“周玺乃四品京官,岂可无罪鞫问,丁帅拿人可有刑部驾帖?”张缙亦沉声问道。
力抗强梁,终於让老子等到了,周玺这辈子最崇拜的便是自己的庐州同乡包青天,如今这不畏权贵的戏码眼看要在自己身上重演,直觉浑身血液都烧了起来,“司农何必多问,左右不过罗织诬陷,早在下官预料之中,今日让天下人识得此贼狼子野心,周玺死不足惜!”
“听听,老大人,人家说你多管闲事呢,”丁寿嗤笑一声,向左右吩咐道:“成全他。”
一众锦衣校尉再不怠慢,一拥而上,将周玺倒剪双手,便要就地绑缚。
“且慢!”伴着一声大喝,众多捕快衙役民壮等如潮水般涌进了院子,反将锦衣卫裹在其中。
周玺冷笑,“顺天府衙并非足下的镇抚司,缇帅生事选错了地方。”
丁寿不慌不忙,只是静待主事者出面。
三班衙役两边分开,一个年约四旬、器宇轩昂的红袍官员施施走进,後面亦步亦趋跟随着的正是顺天府通判杜萱。
“下官胡汝砺见过丁帅。”红袍官员躬身一礼,不卑不亢。
“胡良弼?”丁寿打量着这位顺天府尹,三品京堂,地方上已是封疆大吏,又是刘瑾一党,不好怠慢,当下拱手作礼道:“来得匆忙,未及拜见府台,伏望海涵。”
“缇帅客气,”胡汝砺谦逊一笑,瞥向一旁周玺,“敝属不知何处得罪缇帅,下官代为赔情,万乞高抬贵手,饶过一遭。”
“府台……”见上司服软,周玺立即急声争辩。
胡汝砺皱眉怒喝:“住嘴。”
“按说得罪丁某的小事,有府台关说,未尝不可一笑而过……”
胡汝砺面露笑容,丁寿却话锋一转,冷笑道:“只是,此番他开罪的是当今陛下,丁某开脱不得。”
胡汝砺才浮起的笑容立时凝固,“缇帅说笑?”
“丁某而今没这心情。”
“府台休听他一面之词,这是欲加之罪!”被缇骑擒住双臂的周玺嘶声怒吼。
“欲加之罪?你以关文搪塞杨玉,可曾有假!”丁寿眄睇张鸾二人,“二位张大人便是当事之人,想必不会指鹿为马,伪证欺哄吧?”
张鸾讪笑,未曾介面,张缙却拧眉道:“纵是行文不当,也不过偶失小过,何用逮系诏狱?”
丁寿冷笑,斜上方拱手抱拳道:“锦衣卫乃天子亲军,陛下近侍,杨玉身负皇命,奉敕勘事,顺天府一体官员当受节制,全力配合,府丞周玺乃敢颉颃,分明无视君王,犯大不敬之条,这究竟是他个人所为还是幕後有人指使,难道不该鞫问明白麽?”
丁寿扫视众人,悠然道:“诸公苦苦拦阻,不知是尽同僚之义,还是别有用心?”
这话诛心至极,莫说不想惹祸上身的张鸾,便是张缙也不好再开口求情,只把目光投向了顺天府尹胡汝砺,毕竟人是你顺天府的,这面子丢不丢自己看着办吧。
胡汝砺掩唇乾咳几声,“缇帅,下官驭下不严,思虑不周,致有此过……”
“丁是丁卯是卯,府台不必揽过上身。”丁寿抢声道。
胡汝砺轻轻攒眉,“敝属办事不力,言行失当,但属无心之过,乞望缇帅念在同僚一场,高抬贵手,今後顺天府一体官吏当?力同心,报效王事,断不教缇帅再为此间事分神。”
三品京尹拉下脸来步步退让,伏低做小,丁寿倒还真不好继续发作,一时举棋不定。
一见有门,胡汝砺又上前低声道:“踏勘清丈,非比寻常,京畿之地不过牛刀小试,缇帅莫为了一时意气,坏了变法大计。”
胡汝砺暗从袖中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丁寿清楚他指的是谁,但今日兴师动众而来,倘若偃旗息鼓而去,折了面子不说,也达不到他敲山震虎的目的。
“府台这般说了,丁某也非不晓事理之人,只消少尹向杨玉低头认个错,这事便一笔揭过,如何?”
“多谢缇帅。”胡汝砺拱手道谢,对周玺道:“还不谢过缇帅雅量,再向杨大人赔个不是。”
“不!”一直抻脖子注意二人动向的周玺嗷唠来了一嗓子,“大人好意卑职心领,但若要我屈从缇骑,无故认过,下官不服!”
周玺面目狰狞地大喊大叫,反将胡汝砺吓了一跳,“你可是失心疯了?”
“下官清醒得很,丁南山擅擎官员,恣睢跋扈,非人臣之礼,卑职纵然一死,也不屈从於他!”周玺声嘶力竭,脖子上青筋暴跳,状甚骇人。
这厮当真疯了,张鸾心中嘀咕;张缙捻须不语,看向周玺的目光中却有几分赞赏。
“缇帅……”胡良弼还想再说,丁寿冷冷一笑,“胡府台,今儿的话够多了,这等货色留在顺天府,恐对”大计“也无甚裨益,在下替你料理了,省得日後麻烦。”
“带走!”杨玉早等不耐。
“丁南山,你一无圣旨,二无刑科佥批驾帖,凭何拿我?周玺不服!”周玺死命挣紮叫喊。
丁寿一甩飞鱼服下摆,掌中亮出一物。
“臣等恭请圣安。”自胡汝砺以下顺天府人等,张鸾张缙等人纷纷跪倒,周玺也停了挣紮,怔怔望着丁寿手中所举金牌,怎地忘了他还有这个东西……
*** *** *** ***
兵科给事中张龙宅邸书房。
曹鼎呷了一口茶,大咧咧撇着嘴道:“我说张汝言,你究竟想的怎麽样了,给个痛快话,侯爷那里还等着回信呢。”
张龙搓着手犹豫不决,为难道:“曹先生,你晓得,这事不好办啊!”
“好办还会找你!”曹鼎眼睛一瞪,没好气道:“当日若非我居中奔走,你能和侯爷连宗通谱,而今这麽点小事就推三阻四的,成心打曹爷的脸麽!”
“曹先生的恩德,下官一直记得。”张龙陪着笑脸,将袖中一张银票压在几上,轻轻推了过去,“只是……那丁南山属实不好惹呀!”
看清银票面额,曹鼎脸色缓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我说你究竟怕个甚,宫里面传出信儿,那丁寿已然恶了皇爷爷,他屁股底下的位置都快保不住了,还能翻出什麽浪花来。”
“可他背後还有刘公公啊!”张龙愁眉苦脸,“您当知道,下官也是在刘公公门前奔走的……”
“你不敢得罪刘瑾,就敢得罪侯爷了!”曹鼎嗤了一声,不屑道:“你也不想想,若不是有侯爷这门面,凭你个弘治十五年的三甲出身,就是拎着猪头,也没哪个庙门肯收你吧……”
“曹先生教训的是。”张龙脸色尴尬,讪讪笑道。
“和张家叙了宗,就等於和太后结了亲,绕着脖子与万岁爷也是沾亲带故的,你怕那丁寿作甚,再说……”
曹鼎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那丁寿已然和刘瑾闹翻了,刘瑾还会为他出头!”
呸!还当什麽事呢,这传言张龙也有耳闻,不过身为言官虽说可以风闻言事,但他本人对那些六国贩骆驼的胡言乱语还是持怀疑观望态度,官场迈步不用走快,但一定要走稳,一失足可就成千古恨,再想翻身没那麽容易!你说丁寿是破鼓万人捶,张给谏只看到他在西北大杀四方,屁事没有,如今的通政使韩鼎还是丁寿保荐的,自己署名的奏疏一递上去,皇帝收不收拾丁寿还不知道,自个儿是一准儿在丁寿面前挂号,张龙可不认为丁寿拾掇自己会比在宁夏抚衙弄死刘宪麻烦!
口水说了一大缸,见张龙还是满脸纠结犹犹豫豫,曹鼎也是心焦,自己在侯爷面前是拍胸脯打了包票的,怎料张龙恁地胆小,连个弹劾奏本都不敢写,这点老鼠胆子,也配当言官!
“这麽着,咱也别废话,摇头不算点头算,您只要摇个头,我曹鼎立马出门去跟侯爷请罪,就说我当年瞎了眼,给侯爷找了一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做亲戚,侯爷要打要杀,我都认了!”
曹鼎这一光棍起来,张龙先自慌了,“曹先生何出此言,下官并未说不为侯爷效力。”
“奏本什麽时候上,给个痛快话!”二张急着痛打丁寿这只落水狗,奈何弘治朝时事做得太绝,言官中的人缘早都败乾净了,曹鼎才会紧催着张龙这倒楣鬼。
“下官还要斟酌词句,想来要等个三……”张龙见曹鼎面色不善,连忙改口:“两天。”
“一天!”曹鼎斩钉截铁道:“明儿一早,将题本递上去,三天之後再递一本。”
“还要再递?”张龙失声,这不把人往死了得罪麽。
“怕什麽!郭东山等人也未闲着,借着这股东风,把丁寿给掀了……”曹鼎恶狠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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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张府,替主子又办成一件大事的曹鼎神清气爽,心满意足地上了自家马车。
“回府。”在车厢里坐定,曹鼎大剌剌地吩咐一声。
戴着斗笠的车夫闷声应了一句,车轮辚辚动了起来。
随着马车行进,曹鼎坐在里面摇摇晃晃,琢磨着回去该怎样向侯爷回禀,才能显得出自己尽心尽力,事情办得漂亮妥帖。
腹稿打好,在心里翻来覆去默念了几遍,自觉已然滚瓜烂熟,曹鼎才定下心,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诶,多久了,还没到侯府?这是走的哪条路?这麽大一股子臭味!”
没听到回答,马车却已然停下,曹鼎掀开车帘便要喝骂:“哑巴了你……”
後面的话曹鼎不觉咽了下去,只见车边十余个衣衫褴褛,恶形恶状的乞丐正团团围了上来。
“你们是谁?你们可晓得我是谁?你们晓得寿宁……诶,别他娘打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