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宫,寝殿。
三足鎏金兽首香炉内焚着的百合宫香,正散出嫋嫋青烟,殿阶两侧八名宫人盛装侍立,香烟缭绕中一个男子人影跪在阶下,抓耳挠腮,焦躁万分。
丁寿稍微移动了下已然跪得有些发麻的膝盖,娘的,瞧这意思太后长期失眠的毛病是全好了,都什麽时辰了,还睡不醒啊!
王翠蝶轻移莲步绕出红梅薄纱绣屏,默默自紫檀花几上摆放的景泰蓝箸瓶内取了匙箸,熟练地清除炉灰,更换香饼。
“翠蝶姐姐,太后可醒了?”细若蚊蚋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王翠蝶吃了一惊,慌忙扭身,却见丁寿还跪在远处,只是略作暗示的挑了下眉头。
得了传音的王翠蝶稍作犹豫,看看左右,见都是自家亲信姐妹,才踟蹰着走了下来。
“丁大人跪得久了,可要杯茶?”走至近前,王宫人笑语晏晏问道,随即贴近丁寿耳边以细微的低声说了八个字:“銮驾早醒,有意拖延。”
丁寿眉头紧皱,自个儿或许忘了小皇帝的事,但没哪处招惹他妈啊,没来由给二爷这下马威作甚?
“谢宫人好意,只是在太后寝宫之内,臣下不敢随意放肆。”丁寿语声朗朗,不忘回报王翠蝶一个既感激又饱含深情的眼神,瞧得少艾宫人玉颊微红,匆匆躲了回去。
重重黄绫帐幕之後,太后张氏披着长发,衣冠不整地坐在大梳粧台前,瞥了近前的王翠蝶一个白眼,压低声音道:“你倒会去做好人,还记挂着那猴儿是否渴了,偏这宫里便我一个心狠恶人?”
王翠蝶盈盈一笑,上前为太后梳头道:“奴婢见丁大人跪得双膝发软,头昏眼花,若再不替您赏口茶喝,他怕是熬不到您的雷霆之怒了。”
太后“噗哧”轻笑,乜眼道:“哎,他真熬不住了?”
“奴婢瞧着悬,这许子时辰跪下来,怕是腿都短了几寸,待会儿保不齐能不能站起来呢。”王翠蝶笑道。
“那……便饶了他这一遭?”张太后心中还没个定数,试探着道。
眸中光华一闪而过,王翠蝶若无其事地将太后乌黑如瀑的长发梳理盘髻,轻声笑道:“奴婢可不敢多嘴,这雷霆雨露还不都是您一句话,外面的那人啊,只有乖乖受着的份儿……”
尽管玉靥上笑容洋溢,张太后还是佯嗔道:“你这丫头恁地奸滑,一点不是都不愿担着,哀家还能真罪了你不成!”
故作思忖一番,张太后道:“毕竟这猴儿还要为皇上当差,别真累出什麽毛病,再耽误了朝中大事,要不然便……”
王翠蝶介面道:“太后这便醒了吧?”
“鬼丫头!”太后嘴角噙笑,笋指轻点宫人额尖。
王翠蝶心有灵犀地一笑,提高了声音道:“太后您醒了!?丁大人已在外间跪了半日了。”
张太后憋着笑,压着嗓子装出初醒倦怠的模样,“谁?哪个丁大人啊?”
“小猴儿丁寿,一早儿进宫给太后您请安来了,恭祈銮驾福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一直支棱着耳朵的丁寿立即介面。
“是你啊,多咱回京的?”太后依旧是大梦初醒的声调语气。
丁寿道:“回太後话,昨日回的京,时候晚了小猴儿进宫不便,没敢叨扰太後圣驾,这不一早儿来给您问安,又恐惊了您老人家鸾梦,一直在外间候着。”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不由轻掩樱唇,窃笑不已,太后重重咳了一声,手按酥胸,继续装作倦态:“难为你了,现在什麽时候啦?”
“日头升得老高,您老也起动起动吧,小猴儿看这殿里又是佛手,又是百合香,宫里殿外还有那许多个奇花异草的,都争着放香,给您圣驾问安?!”
“这小子的本事全在他那张嘴上!”太后遮着脸轻声道。
“那您到底吃不吃他这一套啊?”王翠蝶忍俊问道。
凤目含嗔地瞪了王翠蝶一眼,张太后沉声道:“嗯,就起。”
王翠蝶的笑容终究没忍住,太后瞬间来个大红脸,眼见就要恼羞成怒,王翠蝶急急忙忙奔到屏风前,向左右吩咐道:“伺候太后,传膳。”
一众宫人遵命,进内外出按部就班,各去忙碌。
丁寿又耐着性子熬了半晌,才听得里面传来声音:“别在外面傻跪着啦,进来让哀家瞅瞅。”
“谢太后恩典。”丁寿如蒙大赦,才站起一半却“哎呦”一声痛呼,趔趄着又跪了下去。
“怎麽了?”屏风後声音关切。
丁寿苦着脸道:“下臣腿麻,摔了一下。”
屏风後声音松了口气,笑?道:“吓我一跳,你这小猴儿也是,哀家未起,你自随意便了,何须一直跪在外面。”
演!接茬给二爷演!看咱们谁的戏好,丁寿哭丧着脸道:“猴儿晓得太后慈怜,可太后天颜近在咫尺,猴儿便是不敬天地,也不敢在太后近前稍有放肆,只得委屈臣下这两条不值钱的腿了。”
张太后轻笑:“小猴儿就是嘴甜,翠蝶,出去搭把手。”
王翠蝶应声而出,勉力扶起丁寿。
“有劳宫人。”丁寿嘴上道谢,身子却是一歪,直接倒在了王翠蝶怀里。
丁寿高大结实,王翠蝶一介弱女子如何扶持得住,因用力太过反将俏脸憋得通红,喘声道:“大人身子好重。”
“姐姐身子倒是好香,温软细腻得很。”丁寿笑嘻嘻蹭着软绵娇躯上的两团软肉,嘻嘻笑道。
感觉男人身子活动得过於放肆,王翠蝶匆忙後退半步,丁寿又“哎呦”了一声,慌得她又不敢撒手。
“又怎麽了?”张太后在屏风後问道。
“没,没什麽。”王翠蝶仓皇道。
“怪臣下身子太重,王宫人承接不住。”丁寿揽住宫人柳腰,高声回道。
张太后笑道:“半年未见,你小子还吃胖了不成,再出去两个帮忙。”
“不……不必了,奴婢扶得起。”王翠蝶心慌意乱,怕被人瞧见二人亲昵之相说不清楚,匆忙推辞,玉手却尽力想将身上魔掌推掉,又慌又急地低声道:“你也看看时候地方,这里哪能胡乱放肆!”
“左右又没旁人看见,待到了里间小弟自会谨慎,姐姐宽心就是,”丁寿倚在翠蝶娇躯上,咬着耳朵轻笑:“可别教太后等急了。”
王翠蝶无法,只好暂由丁寿胡闹,搀着他身子步上高阶,怎料这家夥越来越不规矩,本在腰间盘旋的手掌竟探向了她裙下香臀,屏风後便是太后与一众宫内女官,让人瞧见可怎生是好。
“你……快松开!”王翠蝶面红耳赤,带了几分羞恼。
丁寿微笑,手掌一紧,将娇小香躯搂在自己身旁,快步向寝殿内走去。
“你疯了!?”王翠蝶吓得心胆欲裂,偏又不敢挣紮呼叫,浑身上下惊出一身香汗。
“太后,小猴儿给您见礼了。”转过屏风的瞬间,丁寿负手肃立,规规矩矩地一脸谄笑。
张太后已在宫人服侍下理好宫装,歪在暖阁大炕上小憩,一见丁寿便坐正了身子,频频招手道:“过来让哀家看看,究竟长了多少斤两。”
“怕是不少,王宫人被小猴儿累得不轻。”丁寿嘻笑上前。
见王翠蝶面红气喘的模样,张太后先信了一半,上下仔细端详丁寿一番,迟疑道:“哀家看着还好,好像还瘦了些,糙粝了不少。”
“西北风沙大,将养一阵就好了,肉都长在了衣服里面实处,您怕是要验明正身才瞧得见。”
周边几个宫人面面相觑,这话头可有些过了,听着可都有几分调戏的味道,这位丁大人莫非是不知死的,只有才被上手轻薄的王翠蝶晓得这小子色胆包天,更过火的怕还没人看见。
太后啐了一声,愠恼道:“去,凭你这一句大不敬的话,就该推出去砍了脑袋。”
“臣下这颗脑袋本就是为太后和陛下长的,您若想要随时摘了去,何用在意小猴儿哪句话里的疏漏呢。”丁寿涎脸笑道。
“瞧瞧,这猴儿永远是油嘴滑舌,好像油瓶儿里泡过似的,”张太后向王翠蝶揶揄了丁寿一句,随意道:“赏个座儿吧,莫道哀家不知道疼人。”
“谢太后赏。”丁寿谢了座,喜滋滋地坐到大炕前的脚踏上。
“不过是平个芝麻大的冤狱,个把月的事情还办不完,偏要拖遝上半年,说说你小子是怎麽想的?”太後手持着一个玛瑙玉滚子,在秀靥玉颈间的娇嫩肌肤上轻轻碾滚,仿佛有一搭没一搭地信口问道。
“不是万岁又交待了巡边的差事,加上宋巧姣的案子是太后您交办的,臣下不敢不慎重处置,是以耗费了些日子。”丁寿仰着说话,脖子有些发酸。
“那苏三的事可也是哀家交待的?”太后动作一顿,凤目睇眄道。
丁寿眼皮一跳,哂笑道:“路途中遇到冤情,臣下也就随手办了,伸冤昭雪也是为太后多积分功德不是。”
“积累功德可要将人安排进自己府上?”太后伸出纤指,戳着丁寿脑袋道:“分明是你这小猴儿动了色心,哀家闻听那苏三花名唤什麽玉堂春,是劳什子京城名妓,色艺双绝,想来不乏裙下之臣,你这小猴儿近水楼台,怕是早做了入幕之宾吧……”
丁寿有些坐不住了,太后晓得玉堂春的事不算奇怪,毕竟外朝有人上了奏本,稍留心打听下未尝不能探出些消息,可还将苏三底细摸得这般清楚,那就是有人故意给二爷上眼药了。
“太后您冤枉小猴儿,臣下对天明誓,断无有对苏三染指之事,只是……”
“只是什麽?”张太后俊目流波,面上也添了几分关注。
“只是臣下事後得知,此女确与臣府内人有些纠葛……”丁寿没把握太后到底晓得多少,索性把谭淑贞母女的事交待个底儿掉,反正他也真的没动过周玉洁一手指头,就是三头对证,二爷也是清清白白。
“原来如此,天下还有这等巧事,”听了丁寿陈述,太后也觉曲折离奇,半信半疑道:“你没哄骗哀家吧?”
“一切均是小猴儿亲身所历,绝无半句虚言,山西巡按王廷相与当地官员都可为臣下作证,太后若还不信,可寻来说事之人,臣与他当面对质。”
见丁寿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张太后完全信了,轻哼一声道:“找谁?还不是你自己行为不检,没事弄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女人到宅里面才惹出的麻烦事,怨不得旁人嚼舌根子。”
“是,太后教训的是。”见太后不再计较,丁寿见好就收,望着太后手中的玉滚子陪笑道:“有臣进献的七宝养颜散,太后您还用这劳什子啊?”
凤目乜了个白眼,张太后叹道:“老喽,不紧着保养,怕是早成了无人待见的老太婆了!”
“太后说笑,若是天下老太婆都能如您一般肤如凝脂,温润细腻,岂不羡煞那些个妙龄少女。”
明明喜上眉梢,张太后还是绷着脸道:“又来胡唚,莫不是甜言蜜语在自个儿宅里说惯了,拿来填塞我这老婆子?”
丁寿大呼冤枉,自来熟地就近轻捶太后双膝,“小猴儿身在西北千里之外,无时无刻不记挂着太后,这不想着圣旦之日将近,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最後连陛下交待的差事也未曾办妥,才在西苑吃了一番排头,您若还不念臣下这番苦心,小猴儿可是难做人了。”
太后微闭凤目享受丁寿服侍,听了这话微愕道:“皇上斥责你了?为的什麽?”
“芝麻绿豆大的事,臣下没办明白,说来可就话长了……”
朝中大事张太后都不愿去管,听闻是繁琐小事更不耐听,摆手道:“算了,哀家也不想听,回头我劝劝皇上,你这一番出去,千里迢迢,苦头吃了不少,没功劳还有个苦劳呢。”
“谢太后。”丁寿暗暗擦汗,给您儿子踅摸女伎的事,您想听二爷也不敢说呀,连忙陪笑道:“还有一事,郿县宋巧姣冤情已雪,想面陈谢恩,暂时落脚臣府上,您看……”
一个苏三闹得满城风雨,宋巧姣的事还是替前说个明白,免得被人寻後账,怎奈太后对这事并不上心,又有宫人上前回禀膳食准备已毕,太后随即淡淡道:“难得她这份心,寻个空再见吧,你陪哀家一起用膳……”
用过饭又说了几句闲话,丁寿请辞,太后让王翠蝶引他出宫,未到宫门丁寿见四下无人,便忍不住问道:“翠蝶姐姐,究是何人在太后前说我的小话?”
王翠蝶从鬓间取下蝴蝶点翠珠花,递与丁寿:“如此珍贵之物,奴婢无福消受,这便原物奉还,从此你我二人各不相干。”
丁寿一愣,“姐姐这是为何?”
王翠蝶目不斜视,冷冷回道“奴婢并非丁大人麾下缇骑,这侦缉探讯之事请大人另委高明。”
丁寿微微皱眉,正色道:“小弟随口一问,姐姐若觉宫闱之事不便明言,不说便是,在下何曾勉强,此物既送与姐姐,便是姐姐之物,厌它憎它砸了也好,送人也罢,自主就是,何须送还,坏了我二人姐弟情分。”
王翠蝶冷笑:“口口声声姐姐弟弟,动辄轻薄调戏,世上哪有这般姐弟,翠蝶乃宫中奴婢,不敢高攀,大人也莫以为女儿卑贱之身,便可随意欺辱!”
见王翠蝶泪眼婆娑的气苦模样,丁寿懊悔玩笑开过了,深施一礼道:“小弟言行唐突,姐姐恕罪,只是生来放浪不羁,并非存心轻慢,姐姐责怪,小弟无地自容,今後断不敢在姐姐跟前放肆,惹恼姐姐,若违此言,天诛……”
“诶——”王翠蝶连忙止住,柔声道:“以後莫再如此了就是,何须明誓,言语罗嗦不说,怠慢神灵恐惹降罪。”
一点儿不麻烦,二爷经常发誓的,丁寿心说,面上却惊喜道:“那姐姐可是不罪小弟了?”
王翠蝶板着脸道:“大人何等身份,奴婢怎敢怪罪。”
“姐姐说话这般外道,还是心里有气啊。”丁寿苦着脸道。
“奴婢一介宫人,纵然有气不过闷在心里,若是惹了贵人怄气,大人才真有麻烦呢。”
“姐姐是说……”
“前些日子二位侯爷进宫後,太后便发了几日脾气,大人日常……在男女之事上也该检点些,免得落人口实。”
两个姓张的白眼狼,二爷当日还帮过你们一遭呢,不念好不说,暗地给爷下绊子,丁寿暗中咬牙,扬眉笑道:“谢姐姐关照,只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小弟那方面要改怕是很难……”
王翠蝶猛想起这厮与仁和大长公主怕也有些纠缠不清,连孀居公主都敢上手,天下女人怕是没有他不敢碰的,便是这深宫之中……哎呀,自己胡乱想写什麽,王翠蝶霎时间面色殷红,灿若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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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北镇抚司後堂书房。
丁寿翘脚搭在条案上,百无聊赖地听着部属奏报不在之日的政事要闻。
强尼回道:“河南守臣奏各处王府镇国将军以下房价俱官给,惟河南将军府盖造用资未经定拟,章下工部会议,谓势同事异,诚有不均,若概与之人恐民劳财伤,难於经久,今自正德三年正月以後,凡将军授封出阁者按季类奏,每镇国给银二百四十两,辅国视镇国六分去一,奉国视辅国五分去一,中尉视奉国四分去一,俱布政司给与自行修盖。圣上内批曰宗室日繁,房屋宜有等,恩可溥施而财力不屈也,其着永为令。”
“荣王奏长子次子皆未受封,用度缺乏,乞赐颁给,上谕:朕念亲亲之情,固欲从厚,但稽之祖训禄米自有定制,岂敢有违。”
“楚王奏楚府缙云王荣淋、奉国将军荣滹病故,其先前预支禄米乞免还官,诏令不允,曰今後禄米俱按季关支,未及期而支者,巡按御史究问以闻。”
什麽内批上谕,还不都是老刘的主意,看来老太监是对朱家这些越来越多的亲戚们下手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丁寿懒得替那些龙子龙孙们操心,示意继续。
杨玉道:“去岁年末起,刘公公派遣官员赴各处踏勘清丈田亩,十一月,卫辉汝王府上奏先皇故赏汝府获、辉二县三桥坡田地,乞踏勘顷亩,通给管业。上谕下敕户部行守臣踏勘,勘报汝府奏前地共一百三十一顷有奇,已拨汝王府七十顷,其余为退滩无粮地,地方奏报於例可以拨给,传诏只以原赏地七十顷与之。”
“十二月,命司礼监与户部往山东沂州查勘泾王奏请土地,赐王为业者二百零五顷,其余各类土地一千七百余顷,难以给赐,前此承勘官开报未明,上命锦衣卫逮系有关人员至京究问。”
二爷说什麽来着,老朱家的亲戚们好日子到头咯,相比较正德元年就被加税的德王爷,汝王、荣王、泾王这几个小皇帝的亲叔叔还是欠敲打,谁教先帝爷惯着亲戚呢,丁寿颇为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好了好了,除了这些宗室王爷们还有哪家清丈倒楣了,倒大霉的那种,百十顷的事就不必说了。”
丁寿想听个乐呵,几个属下却面面相觑,有些不知如何搭话。
“怎麽了你们?”丁寿纳闷。
“有个四千多顷地的,不知算不算?”杨玉纠结道。
丁寿乐了,“呦呵,哪位爷这麽大手笔,公爷还是侯爷?”
杨玉看了看手中文牍,嗓子有些发干,艰难说道:“徐保。”
勳贵里没这一号啊,丁寿琢磨半天,“是定国公还是魏国公门里的?”
“都不是,皇庄管事。”杨玉乾巴巴说道。
“皇庄?皇庄田亩也被清丈了?”丁寿纳闷,刘瑾是红了眼,对姓朱的名下田产无差别打击麽。
杨玉用口水润了半天嗓子,才费力禀道:“徐保,其祖徐聚兴,洪武年从征有功历升元帅,赐扬州江都县田共九百一十三亩有奇,世袭万全左卫指挥使,其後人子孙不能守业,尽鬻他人,至徐保一代,听小吏谋划妄指旁近民产四千三百余顷皆太祖赐田,奏疏进为皇庄……”
“然後呢?”丁寿挑眉问道,空手套白狼,投献他人产业的事在大明朝时有发生,上至首辅下到举人玩得叫一个嫺熟,他们也不是不知道所谓投献的田亩家产并不是那些自愿上门为奴的人所有,但只要一个名头,便能逼得原主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不得不说徐保是个聪明人,天下勳贵谁还大过皇上呢。
“上命户部侍郎王佐等督守备巡按等官踏勘,具奏江都概县田地大数不及六千顷,徐保所奏虚妄明矣,其祖原赐田已被其父徐洪售与他人,今只余瘠地四十八亩,契外田九十亩,鬻而未割者一百二十余亩,则徐保所能献皇庄之数……”
“归齐这小子两顷多的地,敢投献出四千三百多顷作皇庄,这他娘不是作死麽!”丁寿都被气乐了,活这麽大就没见过这麽笨的蛋,真收了这个皇庄,怕是全江都县都能戳小皇帝的脊梁骨。
杨玉道:“卫帅说的是,上谕徐保等人罔上害民,情罪可恶,令巡按御史各棰四十,枷项三月,同妻子发配云南澜沧卫充军,至於徐保所投献皇庄重新踏勘,量出余地给无田百姓种之,如例起科。”
“活该,没宰了他就算便宜,给万岁脸上抹黑,早死早投胎。”
“卫帅高见,所以属下如今的差事便是联同户部和都察院,会勘顺天府皇庄地土。”杨玉陪笑道。
“你?内廷的事你不管了?”丁寿奇道。
杨玉乾笑道:“有司会勘少不得锦衣卫参与,刘公公交派下来,内廷卫士便先由老杜管着,属下特向您告备一声,若是卫帅有异议,属下再去分说。”
为这点小事去触老太监霉头,嫌二爷如今得罪人还不多是吧,丁寿毫不客气地送了杨玉一个白眼,“既然刘公公交待的,你便好生去做,秉公行事,别坠了锦衣卫的名头,丢了爷的……嘶——”
丁寿突然倒抽一口冷气,猛想起月仙似乎说过要在宣府屯田上做文章,刘太监连小皇帝的皇庄都给革了,自己家人若是占了军屯……
“卫帅,您怎麽了?”见大大咧咧的上司突然坐直了身子,一脸郑重,强尼二人急忙关切询问。
“没事,没什麽大事,”丁寿安抚心情,至少目前事还没发,补救得及,当下和颜悦色道:“老杨忙你的去吧,公事要紧。”
待杨玉退下,丁寿瞥向一旁的强尼,“空印的事查得怎样了?”
强尼面色羞惭,“属下无能,毫无头绪。”
“镇抚司的大印被人盗用,你竟查不出半点线索,本座要你们何用!”丁寿声音转冷。
强尼一副苦相道:“卫帅明鉴,自您老接掌卫事後严明法度,重申令禁,断无有空文用印之事,只是之前那段时日镇抚司上下实在过於混乱,有机会动用大印之人年头久远,多不可考,实是难以逐一访询。”
强尼的难处丁寿略知一二,从弘治十八年到正德元年,锦衣卫大掌柜的一年之内更迭三任,每一个上来都清理一批旧人,石文义屁股还没坐热就在任上挂了,丁寿为了更好掌控卫事,也大力提拔强尼杨玉等人,加上勳戚子弟那些搅屎棍,镇抚司的人事关系相当一段时间内就是一团乱麻,如今想翻旧账,怕是当事人能否找到活的都难。
理解归理解,不等於二爷肯接受这个结果,何况丁寿如今心情也不甚好,当下寒声道:“纵使卫事再乱,当官的总不能把印丢了吧,钱大人是嫌担子太重,可要本座帮你减减?”
强尼仓皇跪倒,以头触地道:“卫帅开恩,卑职定竭尽驽钝,肝脑涂地,报答大人恩遇。”
丁寿对地上的强尼看也不看,“漂亮话就不必说了,事情办妥了才是真的,下去吧。”
强尼又连磕了三个响头,才战战兢兢退了出去。
敲打了强尼一番,丁寿拧眉陷入沉思,有一点他未说错,锦衣卫内部再是混乱,镇抚司大印也非任人可以轻动,白莲教既然可以空文用印,足见此人在锦衣卫中职位不低,这样的宝贝内线应该千方百计蛰伏,平时不用,来日大用,可对方竟然在接管方争马场时便出具了空印官文,便是当时未被麻家兄弟察觉,事後锦衣卫追究起来,这内线也难免不露踪迹,白莲教是一时托大?还是有足够自信?抑或根本不在乎损失这个内线?
丁寿想得脑仁儿疼也没得出答案,却萌动了另外一个心思,重新取出锦衣卫密探名册,细细查找,终於如愿找到了那个名字:
姓名:哈台
代号:随风
经历:原名巴秃帖木儿,本蒙元签军,龙凤年间应天从龙,累功升至总旗,选入锦衣亲军,洪武二十年裁撤锦衣卫,携家眷定居大同後卫罗村务农。
承袭:哈台传子忠,忠传子雷,正统十四年,瓦剌也先犯边,屠罗村上下四百三十一口,全村付之一炬,哈氏嗣绝。
绝嗣?!那与我传递沙窝设伏消息的暗探随风又是谁?难道是蒙人奸计?可消息确实无误,若非曹雄大军间隔太远,未必不能接应才宽突围,难不成是鞑子疑兵之计,或者锦衣卫前辈英灵未泯,让二爷活见鬼了!丁寿只觉脑袋更加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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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月明。
朗月清辉映照下,丁府内宅沉寂在一片晦暗之中。
“吱呀”,雕花镂空的房门轻轻张开,正堂摆放的案几在墙壁的阴影中显得有些模糊,缓缓推开次间隔扇,临窗大炕上贻青贻红二女并头躺在一处,贻青探出锦被的一截臂膀在夜色中显得分外白嫩。
曲折的多宝格碧纱橱後,可以听到雕花填漆床内传来的阵阵鼾声,这个男人睡得很熟,月色下脸孔苍白,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此时紧闭着,只有嘴角还微微翘起,显出一抹笑意,也不知梦中见到些什麽,第一次静下心来观察,发觉这男人其实长得很耐看,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柔气质……
丁寿今日心情不佳,不但夜间没去诸女处安歇,连贻青二人自荐枕席的暗示也视而不见,早早去会了周公,睡梦中感觉似乎有人走近,且不住盯着自己看,以他如今武功修为,立即分辨出梦境与现实之别,不假思量腾身而起。
一声娇呼,攥着领口的披风瞬间坠落,白色轻罗包裹的曼妙娇躯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看清来人,丁寿微愕,“三姑娘?!”
玉堂春屈膝一礼:“玉洁见过大人。”
月光透窗,此时的玉堂春仅着了一件单薄白罗,圆润香肩袒露在外,胸前两点高高凸起,裙下窈窕修长的玉腿光影玲珑,玉腿尽处那片暗影更是活色生香,惹人遐思,丁寿一时竟有些失神。
“大人?”周玉洁轻声道。
“哦,姑娘深夜至此有何贵干?”後院虽说是禁足外宅男子,但对女子们可算不得重门深锁,有什麽事不能白天说的,还穿成这样,由不得二爷不想入非非。
玉堂春面色酡红,好似鼓足了气力,才吞吞吐吐道:“妾……妾身……为大人侍寝。”
“姑娘可是有什麽苦衷?”以往的玉堂春自矜清高,误会被二爷贴身上药之下几乎羞愤欲绝,今日却主动送上门来,事出反常,不得不防。
“不,大人对小女子有活命之恩,妾身……心甘情愿。”周玉洁眉宇间比之适才多了几分坚定。
这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让丁寿心里更加没底,搔搔眉心道:“周姑娘,有甚话不妨直说,丁某人不习惯与人绕弯,更厌烦被人算计,真惹恼了在下,姑娘今夜怕会赔了身子又折兵。”
清冽的晶眸中蒙上一层暗影,周玉洁轻咬着下唇,犹豫再三,才道:“妾身尽心侍奉大人枕席,只求大人……放过家母。”
“你娘?”丁寿心中动了真怒,他自问对谭淑贞向来不薄,内宅中事更是尽数托之,怎地人心还捂不热,一门心思想要走,与张家那俩狼羔子简直一丘之貉。
“她要离开自来寻爷说就是,丁某自问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何须白饶上一个女儿。”丁寿冷冷道。
玉堂春螓首连摇,急声道:“不,家母并无离开府上之意,只是……”
“只是什麽?”丁寿问道。
“家慈年齿已长,受不得苦楚,求大人在床笫间莫要强索,玉洁愿以身代。”话至此时,周玉洁已珠泪涟涟,凄苦万分。
这话怎麽说的,二爷在那方面虽说狠蛮了点,可跟自家人时都是悠着的,哪回不将一众女子弄得骨酥神颤,通体舒泰,怎麽搁你嘴里跟遭了大罪似的。
“这是你娘说的?”
“非也,家慈对大人之恩念不绝口,断无菲薄之言,只是为人子女,怎忍眼见娘亲受苦,求大人体念妾身一片苦心,成全一二。”
周玉洁玉容哀怨,语声凄婉,足令闻者落泪,见者动心,可惜却碰见丁寿这个油盐不进的怪胎,只见他摇头晃脑,唏嘘道:“姑娘孝心可悯,丁某恕难从命。”
“大人?!”周玉洁对自己容貌颇为自信,丁寿的回答让她属实意外。
“令堂有何想法,可自与丁某来说,不必姑娘越俎代庖,只要她开口,丁某断不会再有一指加身。”
娘的性子若是肯说,何须女儿舍身,周玉洁一声苦笑,“大人莫要言之过早……”
轻薄罗衣自光滑如缎的肌肤上无声滑落,室内顿时明亮了几分,月华朦胧若水,白亮娇躯仿佛又裹上一层轻纱,饱满的酥胸高高耸立,两粒嫣红也因骤然遇风而微微上翘,浑圆臀丘膨如满月,白得耀眼,神秘的三角地带芳草萋萋,整齐纤细,轻覆在同样洁白的阴阜上,遮掩着殷红落英的桃花源头。
澄明若水,皎洁如月。
面对这样一具诱人的娇美裸躯,丁寿身体的某一个部位自然开始膨胀。
衣衫单薄,男人肉眼可见的变化周玉洁如何看不到,虽本就寄望於此,事到临头,她仍感到有些羞涩和拘谨,轻轻闭上了眼睛。
红扑扑的玉颊上泪痕犹在,宛如红花滴露,娇艳柔美,洁白清丽,秀色难描。
虽是阖上双眸,仍能感觉到男子气息逐渐接近,周玉洁的呼吸随之沉重了几分,雪白的山峦轻轻起伏着,等候随之降临的狂风暴雨。
风雨未至,脱掉的罗衣重新披在了身上,周玉洁诧异地睁开了眼睛。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姑娘今日一时意气,来日又如何面对故人呢?”
男人近在咫尺,映入眼帘的却是自己亲手绣制的定情香囊,周玉洁泪水忍不住汹涌而出,她来时未尝没想过王顺卿,但念及母亲承受之苦,也只好将情郎暂抛脑後,终是二人有缘无分,愿他与一仙双宿双飞,早成佳偶,可待见到这香囊时,终是心魂俱颤,泣不成声。
“此物是从何处得来?”
丁寿简要将得来香囊的经过说了几句,又道:“姑娘心有牵挂,凡事便要三思而行,莫要做出悔恨终身之事,今夜权当南柯一梦,明日醒後无痕,不送。”
周玉洁神情倦怠寥落,泪眼复杂地望着丁寿,忽地掩面奔出。
一只雪白透亮的肥鸭子,自己煮熟了送上门,二爷竟然把她给放了,简直禽兽不如麽,丁寿後悔得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回身扑到床上,连捶带踢,将好好的床铺折腾得一片狼藉。
白天才赌咒发誓没关系,夜晚上就赤条条爬上床来,搁谁受得了?你倒是再腾两天,让二爷消化消化啊!
王顺卿啊王顺卿,你们老王家是祖坟冒青烟了,摊上二爷这麽个朋友,我对亲大哥都没这麽仗义过呀!
啪!丁寿没忍住,终究给了自己一嘴巴。
“爷,您是怎麽了?”
“奴婢适才好像听到有人说话,也不知是不是在梦里?”
丁寿这番折腾,终於将外间二女吵醒,披了衣服掌灯过来一探究竟。
丁寿霍地转身盯着二女。
贻青二人一愣,大惊失色道:“哟,我的爷,您这是……怎麽哭了还,出了什麽事啦?”
“少废话!爷现在心情不好。”
丁寿麻利儿将裤子一脱,直愣愣躺在床上,大喊了八个字:“脱衣服!上来!自己动!”
注:踏勘革除徐保所进皇庄,户部侍郎王佐、大理少卿王鼎升俸一级,锦衣卫指挥佥事周贤加官一级,明实录里记载此事评价说因勘事而加升者前此未有,王佐等人勘处庄田能阿瑾意,故有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