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寿等人如今已移至花厅饮宴。
「缇帅年少有为,深蒙皇恩,前途不可限量,老夫谨祝缇帅来日宏图大展,更上层楼。」王琼笑呵呵地举起酒杯。
「仁伯客气了。」丁寿虽觉这老儿亲热地近乎阿谀,还是双手捧杯,一饮而尽。
「南直隶为皇明财赋重地,仁伯官居少司农,想来定是日理万机,案牍劳形,辛苦非常。」
「这个嘛,」王琼呵呵一笑,「缇帅有所不知……」
「不敢当仁伯如此称呼,直唤小侄名姓即可。」丁寿谦辞道。
「官场礼仪岂可偏废。」王琼迟疑道。
「此处并非官场,小侄此来只为随仲卿兄拜见长辈,请仁伯勿使小侄难做。」
丁寿一再坚持,王琼也不便强求,再看看老实巴交敬陪末座的王朝立,觉得还是老大这孩子争气,是老子的种。
「那个贤侄呀,」王琼试探称呼一声,见丁寿面上未有不满之色,才放心继续言道:「留都之要自不必言,若要说是财赋宝地却也过了,自永乐年间太宗定跸燕京,天下供给便以京师为重,其次南京,再次各边,湖广、江西、浙江及苏、松、常、庐等江南各府钱粮,既供京师,又养南京,所入虽多,但开销也大,南京各寺监局及神机宿卫等军和各公侯部等衙门支销,所费甚巨,各省又经常拖欠钱粮,我这户部侍郎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仁伯辛苦。」大明财政烂成什么样,丁寿心里有数,知道这位说的是实话,京师太仓银库已经是爪干毛净了,弘治八年才修建的南京银库,里面能收贮几个银子,至于到万历四年才有的一百万两封库银,而今根本不存在。
「谈不上辛苦,无非拆东墙补西墙,辗转腾挪吧,好在有户部任职的经历,这些还应付得来。」王琼故作轻松道。
「仁伯大才,蛰居留都岂非屈就。」
「吧嗒」一声,箸落杯洒,王琼急切道:「缇帅如能襄助,王某绝非忘恩之人。」
王晋溪并非胸无城府,实在是正值壮年,进取之心正盛的时候,岁月无情,官场蹉跎一晃便是几十年,他可没把握能活到焦芳那岁数还能翻身,他既能在衡王与民争田时偏帮宗室,如今再抱一条更粗的大腿也没啥心理压力。
「好说好说。」丁寿没想到一句客套话,让王琼有这么大反应,只得尴尬地笑声应和。
「不是王某自夸,六部司务某可信手拈来,也曾主过一省藩司,哦,当年治漕时曾着有八卷《漕河图志》,朝立,快去将书取来一份赠与缇帅。」
「不急不急,仁伯,仲卿兄,先用饭。」我要你那几本书当枕头么,丁寿心底翻了个白眼。
「缇……哦,贤侄,依你看这朝中……」王琼这心头一热起来,短时间还熄不得火,自荐之后便想打听空缺。
正当丁寿头昏脑涨地应付雄心万丈的王琼时,花厅次间的隔扇门后,又是「啪」的一声脆响。
「谁?!」王琼真的怒了,这府里还有没有点规矩了,一个个笨手笨脚的,让丁寿以为自己家都管不好,还谈什么身膺重任。
「爹,是我……」亭亭玉立的王茂漪一反常态,扭扭捏捏地转了出来,哭丧着脸道:「方才不小心,将您那个白玉花觚打碎了。」
「什么?!」王琼心疼得直抽抽,那白玉花觚造型古朴,用一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珍贵非常,是他的心爱之物,怎么这就碎了!
「你你你,我我我……」王琼气得语无伦次,指着女儿的手指直哆嗦。
「父亲,小妹也非有意,您且消消气。」王朝立疼惜妹子,急忙劝解。
隔扇花罩后伸出一只白嫩手掌,将王茂漪拉了过去,随即白氏款步走了出来,「行了,老爷,一只花瓶而已,碎就碎了,别这么大惊小怪的。」
什么叫碎就碎了,那仅是一只花瓶么,羊脂玉的!王琼被自己老婆两句话弄得血压飙升。
「知道你不在意这个,只是想给孩子个教训,可也得分个时候,让人家客人见了笑话。」白氏向王琼身后位置使了个眼色。
王琼这才省起还有丁寿存在,回身施礼道:「管教无方,让缇帅见笑了。」王大人这称呼一时半会怕是改不回来了。
丁寿没有搭理王琼,只是向着玉面绯红的王茂漪笑道:「茂漪小妹,芳驾安好?」
王琼狐疑地打量女儿与丁寿,「缇帅见过小女?」
「这个么……」丁寿扭头见王朝立对他微微摇头,再见王茂漪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满是乞求之色,粲然一笑道:「却是不曾。」
「小侄在京师教坊偶遇顺卿,曾听他言及家有幼妹茂漪,秉姿容,擅文采,能书会画,为当世才女,小侄早慕芳名,想望风采,今日一见,果然神清骨秀,有林下风度。」
王琼洒然长笑,「缇帅过誉,小女顽劣,不习针黹,只爱临池舞墨,教缇帅见笑。」
转首一副严父派头,王琼喝道:「女儿家如此毛躁,成何体统,还不快来见过贵客。」
「小女子拜见缇帅。」王茂漪盈盈万福,抬眼间满是感激之色。
「贤妹不必多礼。」丁寿哂然,「茂漪小妹家学渊源,诗有急才,来日还要多加讨教,届时望勿藏私才是。」
王茂漪自然知晓丁寿说的是那档子事,俏脸羞红,低声道:「若丁兄不弃,小妹随时候教。」
王琼老儿仔细观摩二人神色,直觉这二人怕是没表面这般简单,突然心中一动,「缇帅少年得志,伫立朝班,未知可曾结褵?」
「小侄行止放浪,中馈尚虚,教仁伯见笑了。」
有门,王琼笑得如同一只见了母鸡的老狐狸,「小女年方及笄,已至摽梅,才貌……」
实在听不下去的白氏突然重重咳了一声,狠狠剜了自己男人一眼,有你这么上杆子送女儿的么,这小子家室人品也不打听一下,就要招女婿,这是老糊涂了!
王琼恍然,以自己在家中的地位,怕是娘子不点头,这选女婿也由不得他做主,再看看儿子一副没脸见人的窘相及女儿红透玉面粉颈的羞臊,不禁老脸一红,紧着往回圆话,「才学么自然差得远,缇帅乃今上文华殿钦点英才,对小女还要多加指点一二。」
白氏已经不想看这老东西继续丢人现眼了,告声罪便拉着女儿退了下去,由着老公儿子继续在那里陪酒寒暄。
王茂漪从花厅出来一直到后院,脸上仍是火烧似的发烫,那个舍身救护自己的「南山兄」与写出「少年中国」的丁寿竟是一个人,还与两位兄长相交莫逆,天下竟有如此巧事,爹适才话里透出的意思莫不是想将自己许配给他,嗯,倒是允文允武,一表人才,哎呀,自己想到哪里去了!
「漪儿,你怎么了?」白氏好奇问道。
「啊?没,没怎么。」王茂漪慌张回话。
「你认识这个丁寿?」
「不,不认识。」王茂漪急忙否认。
「那你方才东墙窥宋,可是春心动了?」
「娘——」饶是王茂漪与母亲平日说笑惯了,此时也不禁女儿家双颊晕红,羞涩万分。
白氏抱臂点点头,「说起来呢,这小子模样还算周正,仕途也是年轻有为,就不知这才学和人品怎么样?」
「文武双全,舍己为人。」
王茂漪脱口而出,随即便见自家母亲笑吟吟地瞅着自己,不由恨恨顿足,「娘,你又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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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发白,朝云散尽。
在王家父子的殷勤恭送下,丁寿一脸倦怠地出了王府。
府门前守候的钱宁等人衣衫领口多处已被打湿,显是等了很久,见他出府立即牵马迎了过来。
「大人,可要去石公公府上?」
「啊?去哪儿?」看不出王琼文质彬彬,酒量却不浅,丁寿歇了半宿,脑袋还是昏沉沉的。
「您和石公公约定的三天之期到了。」钱宁提醒道。
「哦,那事啊,」时间过得真快,丁寿终于想起来了,「不急,先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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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那几坛子三十年状元红没有白喝,和王晋溪谈天说地之余,丁寿旁敲侧击出了一个消息,戚景通接手漕银之前,负责看守银库的是一个叫张悍的千户。
石岩那里会不会有确切消息暂不得知,既然发现一个线索就直追下去,一口咬死,这便是丁寿的打算,反正对方只是个千户,得罪就得罪了,二爷做事从来没什么原则性。
一路上丁寿已经在盘算是直接对张悍上手段呢,还是拿他家里人做要挟,左右跑了这一趟,这小子要是不撂下点什么来,怕是不容易打发这般锦衣卫凶神了。
然而现实又结结实实抽了丁寿一个嘴巴。
「大人,这便是张悍住处。」钱宁表情苦涩,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一步。
丁寿暂时没有迁怒他人的想法,张着嘴巴指着尚自冒着青烟的破瓦残垣,「这,这里面人呢?」
「应天府已然查证:张悍一家连同仆役下人一共九口,无一生还。」
声音沉闷威严,而且丁寿十分熟悉。
「久违了牟大人,不想竟在此巧遇。」
牟斌离京这几月看来调养得不错,红光满面,中气充足,「卑职见过大人,在此并非偶遇,而是公干。」
「什么公事?」丁寿自是不信。
牟斌指了指火场余烬,「为此而来。」
「便是失火,也该归应天府所辖吧。」
「正是卑职通报的应天府。」牟斌淡漠地说道:「而且也非失火,尸体口鼻内并无烟灰。」
「杀人毁尸?!」丁寿眉峰紧锁,「这张悍可有仇家?」
牟斌点头。
「哪一个?速速传来问话。」
牟斌面如止水,一动不动,「正是大人您。」
「我?我怎么不知道招惹过这么个人物。」丁寿不屑冷笑。
「张悍的兄长名唤」张彪「。」牟斌双眼炯炯,注视丁寿,「大人可想起些什么了?」
一旁的钱宁脸色难看,「那张彪依附呼延焘作乱,已被正法,未曾株连家人,本是天恩浩荡,他还敢有何怨言。」
「人心难测,海水难量。卫帅以为如何?」牟斌不答,凝视丁寿。
「呵呵,如此说来本官确有嫌疑。」丁寿目如冷电,冷笑道:「可牟大人又是为何如此关注这个死鬼,来得这般凑巧呢?」
「卫帅昨日大闹雨花台,将林本兵逼得哑口无言的消息不胫而走,风闻大人遇刺,卑职忧心如焚,虽未奉上命,又怎敢不急急奔走,为上峰分忧。」牟斌淡淡说道。
「刺客是张悍?」
「还未及查清,卑职只是查到张悍下属亲兵领了一批火器出营,可那些火器同领出的人一道没了踪迹,若说携带私逃也未可知。」
牟斌顿了一下,看看余烟袅袅的火场,苦笑道:「本想着夤夜寻张悍问询一番,不想迟了一步。」
「这么说牟大人也是一无所获咯?」丁寿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牟斌点头,「若是卫帅省却雨花台的那番辛苦,直接来寻卑职,想必还是能赶得上的。」
丁寿嘴里有些发苦,牟斌一家是因为他才被贬南京,以己度人,若说心无芥蒂那是扯淡,未免相见两厌,他压根就没打算见牟斌,更何况他从心里也信不过这位前任。
「牟大人好灵通的耳目。」钱宁语气发酸。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的手下,牟斌待之以礼,拱手道:「不瞒钱大人,掌管火器的库吏恰巧是卑职的暗桩。」
「果然够巧,」丁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牟大人不愧北司前辈,即便远离中枢,仍是耳目灵便,手眼通天,丁某算是见识了什么叫」百足之虫「。」
「卑职分内事,卫帅过奖。」牟斌好似没听出丁寿话中的嘲讽。
对方应对得体,丁寿无处着力,此处线索又断,逗留无益,冷哼一声,「走,去守备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