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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

  十月的下旬,南加州终于迎来了一丝秋意。在这阳光明媚的地方,四季并不明显。秋,总是悄悄地来,无声无息地去。这是一个秋日的上午,一切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天空是蔚蓝色的,一丝云彩也没有,好像被水洗过一般。在硅谷的一座小城里,像往常一样,空气干燥而凉爽。已经过了上班的高峰,街景显得有些枯燥。车水马龙消失了,低矮的建筑似乎颇为寂寞。濒临海湾的主街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栾树,茂密的枝叶间,不经意地露出嫩黄的花簇和红色的豆荚。在栾树之间,偶尔会看到几株红枫和银杏,火红和金黄的秋叶,虽然不能说灿烂辉煌,但也浓烈奔放。街边有一些写字楼,都不算高大,四五层而已。楼旁墙角下,还有一串串的紫藤,花已经谢了,苍翠的绿叶依然茂盛。矮小的民居的围栏边,露出了红色的泥土,还有一些干草,树枝,和枯叶。天竺葵还在开放着,白的,粉的,红的,紫的,煞是好看。大海边的沙滩上,微风吹动着高大的棕榈树,发出阵阵沙沙的响声。

  太阳升高了,海面泛起粼粼的波光,惊动了一群海鸟。它们兴奋起来,一面低低地盘旋,一面欢快地鸣叫。

  主街上矗立着喜来登大酒店,算是小城最高的建筑,俯瞰着低矮的民居和写字楼。在第十八层的一间豪华客房里,一个女人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神情专注地眺望着大海。这个女人是美丽的,身材高挑饱满,皮肤白皙细腻。一头乌黑的长发,被精心地梳向脑后,挽成一个发髻,诉说着许多端庄和成熟,而一副无框眼镜,和一双明亮的眼睛,更增加了几分娴静与知性。她的装束简单而考究:浅蓝色的真丝衬衫,深灰色竖纹的西服套裙,还有肉色的长筒丝袜,和黑色的半高跟皮鞋。这一切,不经意地表露了她的身份:跨国公司女性高管。

  这个女人就是艾琳,本地一家制药公司的研发主管。她今年三十五岁,在对年龄相对宽容的国度,这只能算是中年的开始,甚至还可以说是青春的尾巴。美国人常常误判东亚女性的年龄,特别是像艾琳这样美貌,优雅,保养适当,化妆得体的职业女性。有几次,艾琳走访客户,前台甚至以为她是去实习的管理系学生,其实,艾琳不仅早就罗敷有夫,而且还是一对儿女的妈妈。

  湾区的秋天是温暖的,很少有霜寒,可艾琳却不时感到阵阵寒意。她望着不远处波涛汹涌的大海,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艾琳来自大海的另一端,曾经是天津医学院的高才生。香港回归那一年,她飘洋过海来到南加州大学,用了四年的时间拿到了生化博士。毕业那年正赶上九一一事件,由于艾琳的博士论文涉及到炭疽菌,她幸运地进入了一家生化制药公司,在总部研发中心做科研。艾琳的学问做得不差,但并不是书呆子。她很快就熟悉了美国的企业文化,并且相当现实地领悟到,做技术是没有多少出路的,要想往上爬,必须走管理这架梯子。借着一个特殊的机会,艾琳说服了顶头上司,也就是研发中心主管,由公司出资供她去斯坦福,读在职工商行政管理硕士。当时的主管名叫皮埃尔,五十多岁,欧洲移民,是个老派的技术官僚,一直很欣赏和支持艾琳。艾琳的选择没有错,两年后她就当上了项目主管,坐进了单独的办公室,而和她前后脚进来的老博士们,还在小方格里苦熬。再后来,皮埃尔升为高级技术副总裁,艾琳便接替了上司,爬上了研发中心主管的位置。很多同事对此颇有微词,认为艾琳爬得太快,但又无能为力,谁让人家靠山硬,跟对了人呢?

  当,当,当!

  墙上的老式挂钟敲了整整十下。

  艾琳慢慢地收回目光,海浪,沙滩,棕榈,民居,最后,停在街对面的一座灰色的建筑上。这是幢五层的写字楼,艾琳对它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她在那里整整度过了十三个春秋。

  地下室,是大型设备和蓝领工人休息处;一楼,是大会议厅,普通实验室,和技术员办公处;二楼,是小会议室,精密实验室,和普通研究员办公处,三楼,是高精密实验室和高级研究员办公处;四楼,是总部普通行政人员和研发中心主管;顶楼,当然属于总部高级行政主管。

  记得刚进公司的时候,艾琳听到很多研发人员发牢骚,说研发和行政根本就不应该放在一起。对于普通行政人员的楼层在科研人员之上,他们更是一百个不满意。艾琳没有加入牢骚满腹的行列,她只是不停地努力,不断地调整,从二楼爬上三楼,又从三楼爬上四楼。正当她向顶楼发起冲刺的时候,金融危机爆发了,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戛然而止。

  哗,哗,哗!

  身后传来阵阵流水的声音,显然是有人在卫生间里淋浴。这水流声打断了艾琳的思绪,她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

  艾琳手下曾经有过三百多号人,金融危机以后,业绩越来越差,团队也越来越小,现在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了。更糟糕的是,去年新换了执行总裁,一个刚愎自用的老女人,名叫梅根。她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取消了女性员工的特殊福利,比如三个月的额外产假,然后,大幅消减研发经费,改为收买小公司现成的技术和配方,理由是研发新药投资过多,风险太大。

  这第二个决策遭到了许多人,包括技术出身的元老们的强烈反对。更年期中的梅根恼羞成怒,毫不犹豫地使出杀手锏:调整班子,结构重组,把元老们一一挤走,换上听话的自己人。

  这些变故对于许多人来说,是个难得的重新洗牌的机会,但对于艾琳却绝对利空,因为皮埃尔也卷入纠纷,被迫提前退休了。艾琳常常感到困惑,美国号称民主社会,怎么企业里却是绝对的独裁?

  靠山虽然倒了,天还不至于一下子塌下来。一年来,艾琳一面更新简历,准备退路,一面积极活动,寻找新的依靠。

  俗话说,墙倒众人推,破鼓万民捶。艾琳的自救行动并不顺利,最近甚至传出风声,上面要进一步消减研发经费,可能会把研发中心降格为技术中心。这可是釜底抽薪的狠招儿,关系到几十号人,包括艾琳本人和她丈夫,手中颤颤巍巍的饭碗。艾琳不敢轻视,她使出浑身解术,八方走动,四处游说,终于搭上了新兴势力,也就是她曾经不屑一顾的印度帮。

  艾琳在南加州大学的导师名气很大,课题多,经费足,手下干活的人自然也多。艾琳的课题组特别大,硕士生博士生博士后一共有十个人,其中两个,被称为怪叔叔,同学们常常在背后念叨。

  那两个所谓的怪叔叔,一个中国人一个印度人。中国叔叔其实年龄不大,是科大少年班出来的,功底扎实,学问做得呱呱叫,可就是找不到工作,只好一期期地做博士后。同学们都说,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人太清高,又有点儿迂腐,不愿意放下身段,主动去适应社会。比如说,他姓齐,名孝贤,很有内涵的名字,问题是外国人根本发不出这些音。别的中国同学,都入乡随俗地改称张约翰李汤姆,求职面试什么的方便,可齐博士偏要独善其身,还说什么姓名受之父母,焉能擅改。

  那个印度叔叔名叫拉贾,年龄也不大,和齐博士截然相反。他是印度理工学院的本科,没有任何学术功底,实验做得一团糟,一个博士读了七年,最后还是借用齐博士的一些数据,才勉强通过了答辩。要是中国学生这个样子,早就被老板开除了,可老印自有老印的能耐。这个拉贾,口才好,擅长钻营,马屁拍得令人叫绝。艾琳的导师喜欢牛扒,拉贾,一位虔诚的印度教徒,竟然每周末陪老板去牛扒店,品尝那血淋淋神圣的牛肉,几年如一日,雷打不动。

  有时候,命运真是捉摸人,两位怪叔叔,最终都和艾琳的事业和生活发生了交集:毕业那年,老齐成了艾琳的丈夫,而拉贾,现在就在艾琳身后的卫生间里,正做着亲密接触前的清洁准备。

  哗哗的流水声戛然而止。

  艾琳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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