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丽乘坐的南航CZ356班机到达新加坡樟宜机场的时候是拂晓。天还没有亮透,机场上的灯光还在疲倦地照射着寂寥而空旷的跑道。有云在灰黑的天空里穿行,形状显得诡异。
我们从机舱里走出来,王丽紧紧地挽着我的胳膊,身体也亲密地与我紧靠在一起。
“这世界还真小!”王丽突然说道。
“怎么讲?”我问她。
“好象刚才还是冰天雪地,睡醒一觉,就变成炎炎暑天了。”
“怎么?不习惯了?”
“干嘛不习惯,我特习惯!”
“你好象挺高兴?”
“当然,我当然高兴,以往回来,我都是孤伶伶一个人,现在不同了,我现在有伴儿了,嗯,结婚的感觉真好!”王丽说完,亲昵地将头斜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办完了入境手续,取了行李,从机场大厅里走出来,立即感到一股闷热逼仄的气息。只见天色阴沉,没有湛蓝的天,也没有风。只是那样浓云密布着,迷惶地压下来。
我和王丽上了出租车,车里的空调发出嗡嗡的声响,强劲的冷气使车子内外的温差很大,窗玻璃上很快腾起了一层厚厚的水汽。隔窗相望,公路沿线的景致,全都模糊着,好像雾里看花,令人辨不清这变幻莫测的世界。
到了“家”,兀地想起这儿已经不是我的家了。心里突然有一种凄凉的感觉,我把所有的窗子打开,让屋里那闷热的潮气吹散。这时,我倚窗而立,看到天空的乌云在快速地涌动,时而会露出一隅如洗的碧蓝。只是一角,似乎是小心地挤出来的,在那方寸之地,仿佛在述说一点点哀伤过后的欣喜。
“子昊,你今天上班吗?”王丽在我的背后问道。
“上啊,你呢?”我又问她。
“我明天才去,今天在家好好把房间打扫打扫。”
“不必认真打扫了,反正我们很快就得搬了。”
“我知道,那你先洗个澡吧,我去给你准备上班的衣服。”王丽走进了我的卧室,而我却感到有些失落,不是为了这房子,也不是因为又离开了北京的家,只是看到这屋里的一切,总是让我回忆起许多的往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我用浴巾揉搓着湿漉漉的头发,猛抬头,看到王丽正在忙活地擦拭着厅里的家具和电视上的灰尘,只见她身上穿着一件我上班穿的长袖白衬衫,雪白丰腴的腿露在外面,透过那宽大而且有些透明的衬衫,可以看到她那诱人的身体曲线,她腰肢纤细,胸部高挺,随着她身体的摆动,显出一种成熟的娇媚……
我猝然愣住了,好熟悉的情景,我在什么时候见过,至今还清晰地印在脑际。
我记起来了,那是陈静,陈静就曾经穿着我的衬衫在这个屋里干活儿……
王丽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一边继续擦着一边扭头笑着说:“你这件衬衣该洗了,所以我就穿上它干活儿了,你不介意吧?”
“我介意什么,现在我的一切不也是你的了吗?”我说。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干活儿悠着点,别累着,刚回来,注意点休息。”
“没事儿,我没有那么娇气,你快穿衣服吧,都放在床上了。”
我穿好衣服,背上电脑,正匆匆准备开门出去。
“子昊。”王丽喊了我一声。
“嗯?干吗?”我问她。
王丽走到我身边,她把脸伸过来,眼睛微闭,下颏轻扬,小嘴儿稍翘,一脸的柔情蜜意。于是,我把嘴唇贴在她的嘴上轻轻一吻。
“走吧,路上开车小心点。”王丽笑盈盈地对我说。
我点头,正要开门。
“哦,对了,向筱怡问好!”王丽又加了一句。
我又点头,但是我的心里却轻轻颤悠了一下,王丽的确是太细腻了,我明白她的用意,她知道我跟筱怡的关系很密切。
这时,我拉开门,正要迈步走出家门。
“还有,今天我在家做饭,晚上回来吃饭,喔?”王丽又说。
“好,我走了。”我走了出来。
“拜拜!”王丽站在门口,一手扶在门上,一手向我挥着。
在去公司的路上,我总感到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思绪,或许是这次离开公司的时间太长了,或许是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还来不及静下来好好去整理一下,就又该开始忙碌了。
从车里望出去,天空中还是布满了云,而且云分两层。上面是厚厚的灰白,浓密地卷在一起,朵朵聚积,犹如凑成了透不过气的铁皮。下面一层是流泻的纱,轻薄地飘着。仿佛就在你的眼前,触手可及。但要真的伸出手,恐怕什么也抓不住。
或许美好的东西总是这样,既诱惑又靠近,却不能拥有。这使我想起筱怡,想起马上就要见到她,想起我该如何告诉她我结婚的现实。
车子驶过薛尔丝桥的时候,桥下那涌动的海水映入眼帘,水很蓝,一望无际,连着远处的天边。人世间的事儿,就像这天,这水。它激起人的贪婪之心,然后它们嘲笑着跑开了。那水,先是葱翠、再往远是碧绿,然后渐渐地蓝起来,幽深而旷远。像海,但涌不起跌宕的浪。好比有些人的一生,也是如此悠远清澈,或者广袤深邃,却不能像海一样,奔腾着流泻千里万里……
我一到公司,立即引起一阵不小的“骚乱”。“林子昊,你可回来了!”
“子昊啊,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可闷死了!”“这下好了,你一回来,好象这办公室也感觉亮堂了!”“怎么,又有什么新段子,给我们说说!”。人们一看到我,就纷纷从办公桌的座位上跑过来,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在一阵喧嚣之后,办公室恢复了平静,我也开始去处理不在时所遗留的工作。
当我正伏案聚精会神地工作时,桌面上一部精致而小巧的手机在一只修长而白皙的纤手推动下,慢慢移到了我的眼前,这时,我缓缓地抬起头来,是筱怡微笑着站在我的办公桌前。
“给你的,你的旧手机已经按照你在北京时的指示停机了。这部手机的服务已经接通,号码保持不变。”筱怡的话语就像她现在的模样,干净利落,韵致优雅。
“谢谢你,筱怡,多少钱?”我拿起桌子上的手机,摆弄着,然后问她。
“送给你的,不要钱,至于回报,你就看着办吧!”晓怡说完嘴角微微一翘笑了。
“那我请你吃饭。”我说。
“好啊,今天晚上?”筱怡显得很欣喜的样子。
我顿了一下,感到脸上有抽搐的感觉,急忙说:“中午吧,还是那家法国餐厅,我也有东西送给你。”
“OK,那就中午见。”筱怡又回到了她的办公桌。
我望着筱怡的背影,我的心里很乱,我在刻意地压抑我心中的情感,我在对我说,我已经是已婚的男人了,我身上有责任,我得为王丽负责……
事情太多了,一埋头做事就忘记了时间,直到筱怡走过来叫我,我才知道午餐时间到了。
我和筱怡走出公司的大楼,才知道刚刚下过一场大雨,街上有零乱的落蕊,满眼的残红冷绿。太阳明晃晃的在头顶炫耀,街边的棕榈树还在溅起叮咚的水珠,如露珠般晶莹,易散。多么贴切的景致,如我此刻的心事,有晴朗,有歉意,还有感伤。对岸的花朵曾经艳丽的在我眼前开放,我低眉颔首间她仍然光彩焕发,灼灼动人。我总觉得她永远都不会萎谢,永远是那么美艳欲滴。
而我,已没有资格去摘那一朵艳丽的花朵,在我看来,可惜没绽放多久就先自凋落了,也许是我的哀愁太多,伤了花脆弱的根。她敌不过时间的等待、距离的疏远,阑珊的破碎了。望着这熙熙攘攘的街,那单薄的花,曾经的人影憧憧,曾经的芳草萋萋,曾经的喁喁情话,曾经的地老天荒,左不过这竟是幻梦一场。
到了那家法国餐厅,我们分别点了菜,等候着。
“我的礼物?”筱怡把一只手伸过来,张开着。一脸的兴奋和期待。
“有这么要礼物的吗?”我笑了,带着揶揄的口气说道。
“有啊,这不就是嘛!”筱怡跟我从不客气,显出一种聪明而俏皮的神情。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小的锦盒来。筱怡奇怪地看看我。我笑笑:“一枚图章罢了。”然后交给她。
筱怡接过去,在手上反复把玩着,不忍释手:“许筱怡印,太棒了!这么精致?你刻的?”
“我哪会刻?请人刻的,你不是喜欢书法吗?写书法就要有自己的图章,所以我就给你刻了一个,怎么,喜欢吗?”我说道。
“太喜欢了,谢谢你,子昊。”
“谢什么,来,试一个。”我从口袋里拿出我准备好的一张宣纸,展开平铺在餐桌上,又拿出朱砂放在旁边。
筱怡小心翼翼地拿着图章,饱蘸了浓浓朱砂,在宣纸上重重一按。
筱怡按下之后,慢慢地提起图章。她几乎倒抽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
只见“许筱怡印”四个稳重圆熟的篆字,血滴滴地凝在纸上,简直像是一刀一刀地刻在了纸的肌肤上。
“好美呀!”筱怡叫了起来,“我一定要好好珍藏。”说着细心地将图章收放在锦盒里,然后望着我说:“好了,该给我说说你这一圈儿的收获,见识不少吧!”
我先是犹豫,然后简短扼要地说了一下美国和中国的情况,我讲了美国科技的先进和中国经济的发展,其间,我加了一些小故事和笑话,筱怡听后高兴地手舞足蹈。
吃完了午餐,我们又坐到外面叫了咖啡。外面可以抽烟,筱怡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又在欣赏那一枚玉石图章。我抽着烟看着,只见那透明的青石上游移着缕缕红丝,如洁白肌肤上浮现的条条血痕,不似一般玉石的温润,倒有杜宇啼血般的凄艳清冷。
我的心一阵紧缩,我在想,生活在如今这个世态炎凉、拥挤嘈杂的世界里,难得有这样一个绝顶智慧、心有灵犀懂你的女人?
在这份恬静和静谧的时刻。望着这样的一个女孩,那也是一种无法言传的美妙享受。她好象一本寓义深刻的书,当你一页一页仔细阅读它时,才恍悟世上有些话语根本不需要说,有些问题也许没必要问,一如静静的海面,静静的天空,静静地回忆。她就似一幅清隽淡雅的禅宗国画,当你一点一点去欣赏它时,会感到画上的那种灵秀,那种飘逸,正丝丝变成些许莫名的兴奋在不经意间慢慢充盈着你的全身。
筱怡突然抬头,神情惊异:“看什么呢?”
“看你呀!”
“看我干嘛?”她张着大眼睛瞪着我。
我无语,我不自觉地摇着头,仿佛就着涩涩的苦味,无奈地看到心灵峭壁上慢慢流淌的滴滴悔恨。犹如飘荡在心里的一缕缕寒风,无论你是否喜欢、是否愿意、是否需要,都能意会和感觉到。
“你今天怎么了?”筱怡的脸上有疑惑,有温柔,还有体贴。
“筱怡……”我支吾着。
“嗯?”
“筱怡,我,我结婚了。”
“结婚?你在开玩笑吧?就出去这么几天……”
“真的,我在北京结婚了。”
我低下头,不愿意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变化。我知道那幽幽欢颜,曾多少次回首凝眸,纵有千言万语,也欲寄无从。
沉默许久,“也给我一支烟。”筱怡猛然说道。
当我抽出一支香烟递给她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眶里满含着眼泪,我知道她在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好象在艰难地往肚里咽。
一滴清泪浇不出满目离愁,一场太阳雨淋湿了美景无限。烟雨纷纷,冲走了飞舞的时光。当最后一朵花瓣散去细弱的芬芳,谁会是我无遮拦天空下不变的守望?人间欢爱,左不过是镜花水月,梦里残香。
“好吧!祝福你!”筱怡把手里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看着我强颜欢笑地说道。
我没有回应她,只是狠狠地抽烟。那鲜活的记忆是挥不去的悲叹,那念念切切的真情成了寸寸惆怅。两个人的烟火,不一样的落寞,眼与眼的相守,填满我的胸口。
沉默,沉默,就像这南洋的雨,看着是晴朗,不过是怅惘。几度烟雨迷离的等候,多少个明明灭灭的瞬间,错过了相爱的机缘,不过是一次花季的聚会,绽放之后难逃落败的结局。
人的一生中总有些什么让你追悔。或许那是一朵花儿──为你开放的馨香的花儿,因你的迟疑而错过花期;或许那是一片云儿,只在你的头顶上飘呀飘呀,总不肯落成雨;或许那是一架彩虹,那样美丽地为你诞生,你却羁绊于现实的沼里……
我多么想轻轻拭去她脸庞的泪水;我多么想伸出手去擦干那些委屈,抚平那些心伤,但我没有。我想这个美丽的瞬间不会静止,我们的真情依然在流淌,于是,我又从烟盒里取出一支Marlboro,阴郁地说道:“Doyouknowwhat'smeanthisMarlboro?It'sManalwaysrememberlove,butonlyrememberones.”
筱怡轻蔑的一笑,说:“应该是——Manalwaysrememberlove,butonlyrememberone's.”
我微微点头,我知道她那艰难的笑容里面有纯洁的心愿、有向往的呼唤、也有馨涩的泪水……
青春因有梦而美丽,而成为人之一生中最美的年华。但又因有梦而让我们追悔,因为梦幻总在天上,而我们站在地上。有可追悔的青春是美丽的。泪水是咸涩的,也是温馨的梦的结晶,没有泪水的青春是足以令人遗憾的……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小雪这几天一直在找你。”筱怡振作了一下,说道。
“找我?”我问。
“是啊,我告诉她你还没有回来,说你的手机在北京丢了。”
“哦。”
“看来她很急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筱怡眉头轻蹙,很担心的样子。
我愣了一下,仰头望了一眼天空,天上又变得阴沉起来,看来又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