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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明教门徒

第四章 明教门徒

  王砦主闻锣声响,迟缓着站起、满面不可思议道:「传讯锣?有敌……敌攻砦??」

  折翎乍闻噩耗,心中本就不快,此时见王砦主这等疑惑模样,胸中更是烦闷,暗暗寻思:「这砦主做的也太不经事!敌袭示警乃砦子安危头等要务,怎好这般犹疑?」心中虽动,面上却未变颜色,将手向外一招,扬声呼道:「魏庆!」

  陆大安听折翎呼唤,不由愕然。自见折翎起,至随郝挚入厅参见,并未发觉有旁人在侧。此时诸人皆就坐厅中,不知将军扬手所招之人身在何处?遂转回头四处打量。

  此时日头正好,日光自门窗缝隙射入,照的地面青砖斑斑驳驳。一灰衣精瘦汉子自墙角暗处应声转出,也不言语,只是将身子站在光亮中抱拳俯首,等待折翎吩咐。厅中诸人全似见惯不怪,除陆大安外无一惊诧。

  王砦主滴溜溜转了转眼球,忽如吃了颗定心丸般退回坐稳道:「诸位受惊了!折将军也请安坐!实不相瞒,这诸葛砦山高路远、无径可循。自家父离世在下接任砦主以来凡二十载,从未遇袭。偶有猎户误闯,也只是驱走便了,这传讯锣还从未响过,故而错愕。想来这定是砦中哪家后生刚刚轮值,不懂规矩,见了山间猎户便大惊小怪。」左顾右盼、呵呵干笑了几声又道:「此砦险峻无匹,纵真有十万大军来攻,有我砦中众家弟兄守砦,怕也只落个无功而返。折将军,让魏兄弟回去歇息吧!呵呵……哈哈……」

  折翎听王砦主如此说,也不犹豫,颔首道:「魏庆,厅外候着吧!」

  魏庆行礼,转身便走。折翎将眼看了看安鸿,微微一笑。安鸿似不经意般转头对了门口,双唇翕动,又似渴水般抿了抿嘴。魏庆身形毫不停留,已然出了厅去。

  此时外间锣声渐稀,复归于无。主坪距砦墙甚远,也闻不得有什么嘈杂。自适才响锣起,风慎便玩味的看着巧云那边,待得魏庆离去,即悠然一笑道:「王砦主天纵英武、驭下有方;折将军久在江湖,麾下能人异士颇多。二位聚于此,合力之下,砦栅必然稳若泰山。若只是山间猎户,何必放在心上!对了,适才这位陆壮士还有消息要对折将军呈报哩!」

  王砦主闻风慎言大喜,一张笑面中那眉眼都拧在了一处,连称不敢当。折翎只是淡淡一笑,对着风王二人抱拳一礼,便回身示意陆大安将消息道来。

  陆大安终于得叙话机会,于是将心中再也藏不住的路中见闻、妖女魅惑、佟仲猜疑、黄绢铜印一一道来。他知自己性子粗,生怕有什么错漏,便将每一处都讲的极细,连自己的来历用意、那村中各人所站位置、红纱妖女的样貌身段都未放过。声若洪钟的一番话足讲了小半个时辰,只说的唾沫横飞,也不顾厅中听者为何。

  折翎听到佟仲亲眼见过黄绢铜印,颜色便是一黯,知折可求降金事定然是实,家母、佟父及府州众忠义挚友性命恐早已不保,一颗心痛的撕裂也似。待陆大安续言至绢中写因折可求筹粮劝降、功劳颇大,欲立其为中原伪主之时,胸中转作怒火升腾。几欲脱口呵斥,因陆大安乃新归之人而强止;欲发劲力舒缓,又恐如方才般伤及身边巧云。想到巧云时,恰巧陆大安叙到荒村妖女问及佟仲臂上丝绦,进而淫言使二人传语于云夫人,思及入砦后巧云种种古怪,强抑的疑窦又起。数害攻心,再难安稳,只觉得胸中一股热流激荡冲突,于喉口处即将喷涌。强提口气勉力下压,却终于难耐一口浊气牵动肺腑间战时旧创,舌根微甜、摇晃着跌坐在石质阶台之上。

  厅中诸人见折翎呕血坐倒,俱忙忙乱乱上前搀扶探视,唯有郝挚猛然站起、面容扭曲,却再未挪动一步。折翎觉神志恍惚,遂再提内力迫着自己回复清明,又呕出口血后觉得烦闷大减,只剩了经脉受损后的刺痛。环视身前,风慎、安鸿眼中俱是关切,晓月神色无比焦急,克里斯蒂娜面上惶急、可眸中一丝心切也无,只是冷冷看着。巧云紧紧挽着折翎臂膀,面色苍白、素手汗湿,一副身躯微微颤抖。折翎见她樱唇紧抿、眼中又似清怨又似痛悔,不由百炼钢成绕指柔,微微一叹抚在她手,闭目不语。陆大安在后恐折翎晕厥,用己身做垫将他抱得紧紧。王砦主犹在一旁高呼来人传医不止。

  王砦主见一番呼喝无人答应,自冲出去寻人,厅中一时安静下来。郝挚在原地粗喘有顷,忽瞠目扬声道:「将军,属下尚有一事未禀!」

  折翎借力缓缓坐起,又让安鸿扶了另一条臂膀起身,哑声道:「讲!」

  安鸿见郝挚模样,料想此事干系非小,恐折翎听了再度呕血难安。正开口欲止之时,只听郝挚含悲带怒道:「我等随将军、夫人日久,但有吩咐嘱托,向来俯首唯命,不敢有丝毫怠慢。田力仅自富平至今,尚未如我等惶恐,故出谷不久便因丝绦碍事,将其扯去。探听消息时,晏虎与他同行,路遇陆兄弟所言之妖女,点住晏虎,却以淫法取了田力性命。适才听了陆兄弟所言,属下敢问将军、夫人:这丝绦究竟何物?出砦时夫人切切叮嘱不可摘下,可是早知那妖女害命么?若是如此,夫人与那妖女……」

  安鸿大喝声住口,将郝挚话语打断。先深深看了巧云,继而将眼光转向折翎,待折翎回望,又用眼将一旁的风慎瞟了一眼。折翎却只是定定看了看安鸿,又将头转向巧云,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鬓角。巧云听了郝挚的话,眼神散乱、一张俏脸遍书绝望,身子由抖变僵,似是断了一切生机。待折翎手至,几滴清泪再难隐忍,噬唇将脸面躲在折翎身后,紧紧挽住折翎再也不动。

  风慎见安鸿瞥眼看自己,先是一愣,继而一笑。振袖出手,拂了拂衣襟上那或许有或许无的尘土,一手负于后,一手捻须悠然道:「风某本汴梁一书吏,逢靖康之祸与家小分散,逃难在外。偶得张枢密青眼,选在左右参谋。本以为张枢密大才,驱数十万健卒与贼战,定能扫灭胡虏,还都汴梁。富平阵前,眼见万军戎马,方知自己书生意气,不值一哂。箭营神射,西军死战,历历在目。心感成平时,使文人教化;当乱世,唯武人堪为大宋肱骨。遂弃文武相绝之念,于乱军中追随至此,欲为将军补阙漏策万全,划谋略于一得。今日将军家事,风某本不应与闻,奈何郝壮士性子急,硬生生灌入我耳。也罢,也罢!我大宋有折将军神箭营如此英雄,又有陆壮士这般豪杰,何愁前耻难雪、金狗不灭!我虽不得愿,此心亦安矣!此砦绝地,风某手无缚鸡之力,插翅难飞。我自去房中饮酒,安公子且容我醉后再来相寻吧!」

  风慎言罢,负手便往厅外而行,长衫大袖,飘洒自如。折、安未想此文士竟有偌大抱负,皆听得痴愣。思及其入砦来事,并无半丝文人轻武气,原来为此,一时多有感怀。郝挚听了亦觉自己虽心伤弟兄命丧,却忒也莽撞,怒气稍减略感愧疚。娜、晓二女只是将精神放在无言无语的巧云身上,并无他感。那陆大安却是只听懂什么箭营神射、西军死战、将军英雄、壮士豪杰,唯唯点头不已。

  折安对视,安鸿眼光热烈、重重颔首。折翎与他心意相通,提气哑声道:「先生且慢饮酒,晚些时候我安排了一席给陆兄弟接风,我让二弟去请先生共醉。日后兵事尚要向先生请益,还请先生不吝教我。」

  风慎已行至门边,闻言站住,转身一揖到地,喜动颜色道:「将军终不再称我为大人!今后但有所命,必当尽心竭力,甘效犬马!」揖罢朗声大笑出门而去,渐行渐远。

  风慎离去,厅中气氛复萌故态,颇为尴尬。半响,安鸿拱手道:「大哥,锣响时我传音与魏庆,嘱他去砦墙处哨探,却这许久未见回报。你适才牵动旧创,且让嫂嫂扶了去歇息吧!晚上酒宴,我亦会安排,大哥不必理会,安心将养。」言毕,将手招了陆郝便行。

  陆大安嘱声「将军保重」,施礼随行,郝挚却踟蹰着不走。折翎翻身将巧云搂在怀中,沉声道:「郝挚,代我好好招待陆兄弟!你所言之事,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郝挚闻听,面色复杂地深施一礼,缓缓退去。

  巧云被折翎一搂,似终于得了依靠,整个人软软的倒在他的身上。可听了折翎对郝挚的言语,心中又是一恸,欲退开独立,争奈折翎双臂环的紧,分毫挣扎不得。巧云娇小,把脸颊耳朵恰好贴在伟岸身材的折翎胸口。听着心爱之人有力的心跳,嗅着他身上独特的气息,巧云不禁有些迷醉,恍惚间似重回了京口终定情的那夜。心中思及自己所处所为,恐与折翎再难复归从前,花容惨淡、泣下沾襟。

  折翎胸前被巧云泪水打湿了一小片,可他却如同不知不觉般只是紧拥着怀中玲珑玉人。他双眼微阖、面上虽是不悲不喜,然则心中却如同倒海一般反复细忖:「今日郝陆所说妖女丝绦之事,事涉我箭营兄弟性命,必要查问个水落石出,不然愧对自家弟兄!今云儿闻之颜色数变、神态惊惶如斯,定是难脱干系。可细观她眸中,俱是悲悔,必有事难以言讲,否则她必不瞒我,强逼也是无益。这却如何是好?」

  思之良久,依旧两难。怀中巧云终止住悲意,微仰首把水汪汪的一双眼抬上来看。眸清眼明却含悲带泪,粉面桃腮只气苦无言,真真我见犹怜。折翎俯首轻轻为其抚面拭泪,心中长叹:「罢罢罢!自我昏迷被云儿、二弟救入这砦中,所经所历,哪处不都透着古怪?这许多都可忍住不问,何苦以这事迫云儿难做!今日事虽是体大,可一来云儿系丝绦是为保众弟兄性命,二来云儿一向知轻重明事理,给她些时日,她定会讲明与我知。且先解了她愁苦去,也好让她能按下心来。」

  心中有了定念,面上便也不再如前般彷徨,可心中沉重伤怀终难自已,只得强翘嘴角对巧云言道:「今日尚未喝你调的酸浆汁哩!良人素手调羹,情境美、未饮已先醉!没来这砦子前,我从未想过普普通通的果儿一经云儿手便能调出如此美味,真是不枉你我为它取得这个挂金灯的浑名!」

  巧云初止戚戚、心中犹自惴惴,但闻挂金灯三字却仍面颊红透、俏眼含羞。悄转头看了看在旁不知因何出神的克里斯蒂娜,粉拳轻敲下悄声道:「伤还未好又来说这些顽笑话!此处乃议事厅,娜娜又尚在一旁,让她听了去多羞人!我先扶你回房去歇下,然后再调与你喝。挂金灯的事,伤势大好前,想都不要想!」

  折翎做出笑颜道:「全都依你!」

  巧云回笑不语,挽扶着折翎臂膀向外行。一张脸脱开折翎目之所及,笑容也便敛去,侧头靠在折翎肩下。俏婢晓月在一旁听着将军与自家小姐顽笑,想起二人挂金灯时做的事,不由面红心跳。心下以为二人未因适才厅中事生芥蒂,正在欢喜,可转瞬便瞥见小姐敛笑,遂再复怏怏。咬了咬唇角,拽醒不知神游何处的克里斯蒂娜,紧跟巧云身后出了议事厅。

  四人转出门口不远,恰逢王砦主带着砦中那位人兽共用的大夫匆匆赶来,见折翎行走无恙,长吁了口气将大夫挥走,又交待了几句砦栅安好的说话便往议事厅行去。交错未远,一名砦丁气喘吁吁跑上坪来大声叫嚷道:「砦主,砦主!砍翻的那几个带着狐尾的鬼蛮子是不是和以前闯砦的猎户一样,搭到后崖扔了?」

  折翎闻听砦丁报讯,脚步一滞,立在当场。晓月收步不及,一下撞在折翎背上,险些坐倒,被克里斯蒂娜一把扶住。克里斯蒂娜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蛮语,进而白了折翎背影一眼。王砦主闻砦丁言大怒,飞奔而至一脚踹在当胸,大骂道:「混账东西,猪油蒙心了!猎户不都是被好言好语的驱走了么?你老娘教你把染了疫的死猪死羊叫做猎户?再胡聒噪,看我不将你祭了军法!死了的鬼蛮子在哪里?带我去看!」言毕,笑着给折翎巧云拱了拱手便一脚脚将砦丁踹了一道下坪。

  折翎复行苦笑道:「金狗远拦真是无孔不入!此阴平小路宋人亦少知,彼等竟能侦至此处!看来金狗既得陇复望蜀矣!」

  巧云闻言,知折翎心系战局,遂柔声劝解:「定是大散关正路守把的紧,金人吃了大亏、急切不得过,方欲别出机杼四处哨探的。」

  折翎颔首,行几步怒哼一声道:「将误入猎户杀了扔下崖口!我折翎竟沦落至与此等匪类共处!」

  巧云将头垂的低低,噤声无言。折翎话一出口,心知不妥,遂亦默默。四人缓行至中坪间一排屋处,克里斯蒂娜告辞自回住所,巧云与晓月同扶折翎入了正房屋中床尾坐定。

  巧云将晨起采来的酸浆果儿依旧法捣碎,就着火盆弄了温热饮子送与折翎。折翎试试不烫,一饮而尽、将杯递与晓月道:「母亲说爹爹生前,最看不惯那些文官不耐吃酒,却总弄些什么酸甜饮子。如今我这伤缠绵不去,竟是养成这文官习性,爹爹若见我今时做派,定要骂的!」

  巧云闻折翎说起未曾谋面的亡父,即知他心中依然在为折氏降金气闷不已,怕他气喘伤肺,便坐在他身边以手轻拂其背道:「廿三郎,折氏一门数代英烈,为大宋辟守西疆,与国同休戚,忠勇天日可鉴。折家若是降了,必定朝野震动,怎能年余间茫然不知?富平战距此时不过九月,战时郎君见了张枢密,又随在吴经略麾下。听郎君言讲,两位大人相待恩遇有加。若是彼时折家已叛,两位大人又岂能容郎君在侧?」

  折翎蹙眉思索,继而颔首,俄顷又摇手道:「可陆大安所说黄绢铜印兼四叔父手书是断断做不得假的。叔父与佟仲,定不欺我!」

  折翎心中激荡,语声便大了些。只觉得肺腑间一阵火热,忍不住咳嗽连声。巧云慌喊了晓月过来同为他抚胸捶背,又安顿他倚床半卧,轻声埋怨道:「伤势本未大好,却偏要去强开弓射什么虎!今天议事厅中又……」说到此处惊觉顿口,抬眼瞭了折翎面上无碍,才续道:「急怒攻心,牵动了旧患,可如何是好?」

  折翎今日心中悲恸恼怒,适才在厅内及路上一直提气强忍伤患,进了屋本就松懈下来,又喝了巧云调的热汤,此时在床上靠下,顿时觉得疲累袭来,昏昏欲睡。听巧云在耳侧轻声细言,只觉得头眼沉沉,用手抓了巧云柔荑慵懒道:「将体不安,军心难稳,战局如何,实在忧心。我若不是强撑,让他们出砦打探消息都是不肯的。本是刀枪外创,却不知怎地伤了肺脉,缠绵难去,这要将养到几时?」

  巧云宽慰了几句,见他精神难振,便熟门熟路地侍候他躺倒,又为他掖好被角,坐在床边看着他的脸发怔。不一时,折翎微鼾。巧云将手探在被中抓着他的大手,默默垂泪。一旁侍立的晓月见状,忙拈手帕出来为巧云拭泪。巧云吃她一惊,抽手而回自拈帕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晓月在一旁面露关切,伸手连续比了几个手势。巧云看后答道:「我知廿三郎身子壮健,定会好转。只是他自昏迷中醒来已三月有余,此间事需再瞒不得。他越是一味疼爱我、将言语憋着只字不问,我这心中越是煎熬。」

  晓月将眼眨了眨,又比了些手势。巧云幽幽一叹,想将晓月让在床边坐下,晓月扭捏着不肯。巧云只好执了她的手,回头望折翎道:「若你是我,当怎么选呢?我多希望自己只是民间柴门之女,如此便能心无旁骛、随这冤家白首一生,胜似此时自处两难。」

  晓月闻言,似是颇为激动,头摇的拨浪鼓也似,耳珠处垂的坠饰叮当作响。一双小手飞快在胸前比划,甚是急促。巧云看了,先是一怔,继而莞尔,后神色转愧道:「我自十四岁离蜀便身在倡家,决意委身将军时却仍是完璧,那时他虽不在意我身,却仍是惊喜万端。我言讲之民间柴门女,与此无关。京口满城都知先得月名妓惜竹娘子,惜竹惜竹,不就是熄烛么?每有宾客入幕,我必先哄其熄烛,自有人替我行周公之礼,只是瞒了你。唉,瞒!自记事起,我的命中便皆是欺瞒。瞒了你,瞒了红玉姐姐,瞒了廿三郎,甚至瞒了自己。知我实情的人我不喜欢,我喜欢的人却不能告之以实,呵呵……呵呵……」

  听巧云苦笑,见她面上酸涩,晓月不由自主的歪了歪头,眉心蹙成一个好看的川字。半响,才又迟疑的比划了几下。巧云点头道:「你现在才发觉我身边来往的人都奇奇怪怪么?傻丫头!这王砦主自不是我昔日恩客,诸葛砦也不是寻常匪砦。这等谎话,你这丫头都看的出来,何况廿三郎和他身边弟兄?那……」

  巧云正说话间,窗棂处被一物击打,发出突地一声轻响。巧云变色止言,胡乱将脸上残泪抹了抹,吩咐了晓月照看折翎,便迈步出门。

  房外四顾无人,巧云也不惊诧,整了整衣饰转左直行,过了耳房向后一兜,杂草短树中现出一条荒凉小径。巧云路途极熟,袅袅婷婷行的虽缓却无丝毫滞碍思索。百数十步后,小径因许久无人行走而变得时断时续,巧云却总能寻得确实、沿路直趋。走了许久,转过几棵合抱大木,一小块遍地野花的矮草平场映入眼帘。场左场右皆是山间大木,场后是万丈悬崖,场中央一人拈花侧身而立,金发飘飘,波涛汹涌,高鼻深目,正是克里斯蒂娜。

  克里斯蒂娜见巧云前来,既不行礼、也不回身,将野花凑到鼻尖深深一嗅道:「好香!」声音清脆,字正腔圆,竟是一丝番腔也无。

  巧云在离她三步处站定,冷冷道:「你又有何事?」

  克里斯蒂娜闻言失笑,蔑眼斜睨道:「云夫人岂不是明知故问?自然是我明教与贵门合作之事!今日金人已至砦前,以夫人聪颖,该是有决断了吧?」

  巧云身子微微一颤,面上却丝毫不改冷峻,侧首道:「那只是金人远拦,想是偶然探至此处。完颜宗辅尚未传书,此刻便行事,为时尚早!」

  克里斯蒂娜闻言以手加唇,虚做了呵欠道:「哼~ 尚早?云夫人,看在你我相识多年情分,我倒是要劝你一劝。贵门百年所愿,成败皆在此一举;夫人情势,若箭在弦,切莫为了儿女私情误却大业!」

  巧云双手交叠,在胸口交握的紧紧,眼帘低垂、抿唇不语。

  克里斯蒂娜瞥见巧云情形,弃花哂笑道:「也不知那折翎何处动了夫人心弦,使得夫人迷了关窍?那人粗鄙,丝毫不知怜香惜玉,更是不解风情,又兼族弃身败,若在我法兰克亦或波斯教坛,只索做一粗使常奴罢了。夫人眼光,着实让娜娜不屑!」

  巧云闻言大怒,清咤道:「住口!」

  克里斯蒂娜恍若未闻,自顾自道:「若要我说,怕只有一解。那折翎定是男根粗大,若马似驴,让夫人在床第之间欲仙欲死、食髓知味,这才难舍难弃的吧!」

  巧云羞恼,满面红霞直飞到颈子根处,银牙一咬、起手戟指、突而向前,直指克里斯蒂娜肩侧胸前。克里斯蒂娜呵呵娇笑,身子一拧化掌为刀斜斜切向巧云手腕。巧云含忿出手、料敌不足,见克里斯蒂娜有备,大骇变招,趁指出未老,欺身前冲环臂往扣克里斯蒂娜脉门。克里斯蒂娜笑容不减,掌刀倏退,险以毫厘避开巧云手指,翻腕往外一推,打在巧云手背。巧云手背与克里斯蒂娜手心一贴,未等沾实便游鱼般滑去,缘着克里斯蒂娜小臂奔拿曲池穴。克里斯蒂娜顺势将手肘抬高过顶,巧云收势不及,空拿在克里斯蒂娜腋下。克里斯蒂娜团身进步,另一只手趁着巧云空门有隙,使力抓在她胸前软肉之上,紧接着变爪为掌,向前一震。巧云嘤咛一声,捂胸踉跄退却,站在几步开外,羞面怒视。

  二人这几下交手兔起鹘落,自巧云暴起至羞痛退立不过瞬息之间。巧云身姿如舞、婀娜曼妙,怎奈内力不佳;兼之克里斯蒂娜招式奇诡,非中原正路,终吃了大亏。克里斯蒂娜将抓了巧云胸肉的那只纤手如适才那朵野花般放在鼻下细嗅,玩味挑视道:「只见过夫人在恩客间左右逢源、听得夫人在榻间呼喊的靡靡浪荡,不曾想连一身功夫也似天魔淫舞一般。花蕊后人,果然名不虚传。夫人得先祖天资,又有这娇身软肉,思何种男人而不可得?偏偏要守着折翎这根棒槌!」

  巧云见克里斯蒂娜游刃有余,知敌她不过,听她淫语羞辱也不再出手,只揉胸恨恨道:「家传芙蓉擒拿手曼妙奇丽,是我自己学艺不精,岂是你这夷族可料?廿三郎文武兼姿,天纵之才,乃世间英雄。又怎是你这番女能知?」

  克里斯蒂娜闻言变色,怒视巧云,亦恨恨道:「英雄?只知买内奸、施偷袭、放暗箭者也可称英雄?真是天大的笑话!若不是死折翎与泼韩五以此无耻之法袭了帮源石洞,我明教怎会败退淳安?可怜十三郎一世英雄,却毁于宵小之手!」

  巧云面露讶异道:「你称方腊为十三郎?你和他……」

  克里斯蒂娜自知语失却浑不在意,反一挺酥胸傲然道:「正是!如何?」

  巧云定定心神,收了惊诧,不屑道:「亏你犹自傲!明教与我门盟誓共取天下,分而治之。可谁知方腊得势,不思安民保境,反一味断脔官吏、探其肺肠、备尽楚毒、以偿旧怨。在杭州更是纵火六日,死者盈城,西湖之水竟日腥红。民心皆变,沸反盈天,坏了所谋大事。此等残暴无智之徒,你却称之为英雄?」

  克里斯蒂娜闻言不喜,抢白道:「称圣公,设六等偏裨,拥六州五十二县,控虎贲十数万,怎不是英雄?」

  巧云正色凝视道:「英雄者,当侠骨柔肠,为国为民,智勇无俦。廿三郎与五哥涉险用命、为民除害,似此方是真英雄!方腊一魔王耳,合该就死,尚能解民之倒悬!」

  克里斯蒂娜柳眉倒竖、再不分说,飞身便是一脚向巧云踏来。巧云闪身躲过,脚下一蹬向侧旋飞,不欲与她纠缠。克里斯蒂娜冷笑一声,如影随行般赶上巧云缠斗在一处。巧云技不如人,初时尚能抵挡还击,十数合后便已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又三五合,一个躲闪不及,被克里斯蒂娜脚尖踢中阴谷、梁丘两穴,左腿一麻,颓然倒地。克里斯蒂娜俯身点了她几处穴道,举手想扇她耳光,想了想却又狠狠将手放下,于草中寻了根木棍,将来向巧云背臀间乱打。

  克里斯蒂娜打了一通,停手道:「你那被安鸿杀了的四师公为我十三郎筹措粮草,你这贱人在先得月为我十三郎收集往来消息,那时我在你左右,怎未听你说十三郎坏话?如今我明教失事,十三郎已死,你又养了折翎那贼人在自家砦中,便来编造恶言侮他!」

  巧云本只咬牙苦忍、不发一声,听到克里斯蒂娜说话,忍不住闪出泪花道:「你胡说什么?我四师公好的很,怎会丧命?」

  克里斯蒂娜冷笑道:「好的很?你这贱人不但会骗人,还颇能自欺哦!安鸿他们说那老者若不是你四师公,你怎会忍不住在议事厅众人前唏嘘?若不是我见机快,按了你身上青紫为你遮掩,你便将事泄与人前了!你门派对我明教不住,你这贱人亦对我不住!」言毕,举手便要再打。忽听得耳后生风,急一闪身让开,一颗虎头擦肩而过,劲力十足。

  克里斯蒂娜回身以木棍为剑,捏了个诀蓄而不发,向虎头来处观瞧。只见一褐衣汉子前襟沾血,手捉一牛耳尖刀立在不远,正是被折翎喝去耳房剥虎皮的白小六。白小六在耳房后窗瞧见巧云绕屋踏上荒径,半是担心半是好奇的尾随而至,不想听到这一段秘辛。在惊诧莫名中强回过神来,却见克里斯蒂娜正持棍痛打巧云。昔日夫人恩义尚在心间,也顾不得适才耳中的震惊,便将忘记放在房中的手中虎头丢了过去,以解困厄。此刻见克里斯蒂娜使棍相指,便也一提尖刀指道:「你这菜魔番奴,休得伤害我……我家夫人!」

  克里斯蒂娜面沉似水道:「你听到了多少?」

  白小六面带犹疑,语声却斩钉截铁:「你们所言真假尚未可知,我在方腊处便未曾见过你这番奴。此间事我会禀明将军,那时他自有定夺。眼下我只知你虐打我家夫人,我便与你拼命!」

  克里斯蒂娜闻言冷哼道:「原来又是一个十三郎帐前的叛主奸贼!」话音刚起,人随声动,话音落时已飞跃数丈,棍尖直指白小六前胸。白小六矮身向前一个地滚,避过棍子欺进克里斯蒂娜身边,抬手一刀刺向她小腹,稳准狠辣。克里斯蒂娜未曾预料,却也毫不慌张,蛮腰水蛇般一扭,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堪堪避开,继而回棍疾刺,与白小六战在一处。

  巧云委顿在一旁听了白小六言语、看两人接招换式,心中天人交战,痛苦比身上棍痕更甚。一时盼着白小六能一刀将克里斯蒂娜刺死,自己再不用为其所迫;一时又希望克里斯蒂娜制住白小六,自己与克里斯蒂娜的这一番对话勿需传进折翎之耳。思来想去亦无两全之法,只盼着这一交手便永无停歇,就这么僵持到石烂海枯。

  巧云俯伏在地,克白二人交手处在她身后,只听得呼喝连声、金木相交,却不知胜负如何。好在克里斯蒂娜点穴时手下留了劲力,此时酸麻的身子亦能略略动弹。未几,手脚便恢复了些许,已可缓缓活动,颈子亦可微转。有意回头去看,但心中两难却如一块大石,压的她不敢稍动。

  又数息,巧云听身后白小六闷哼一声,接着便是克里斯蒂娜娇笑传来。继而,衣袂破风之声由远及近,一个身躯在身上空中飞过,跌落在崖边不远。巧云努力转头去看,只见白小六躺在那处双眼紧闭、嘴角流血,似昏如死。

  巧云心中大恸,挣扎着向白小六匍匐。克里斯蒂娜见她情状,一个纵掠跳到她身边,负手于后随她前行,口中戏谑道:「怎么?心痛了?养了折翎尚嫌不足?思念恩客如云的日子?这个奸贼也是你的面首么?」

  巧云心中忿怒,却只是咬牙不语。克里斯蒂娜见她无声,也不再言语,只在一旁讪笑。看看巧云行将触到白小六,便赶上前起脚将白小六往远挑出几尺,又将触到,再挑出几尺。如是三番,白小六已躺在万丈崖边,被摔得略有醒转,眼虽仍闭,口中却呻吟有声。

  巧云听白小六呻吟,知他未死,心中一喜;复见他危险,又是一怒,侧头瞠目问道:「你待如何?」

  克里斯蒂娜闻言大笑,颤的乳波泛浪,半响方止住笑意,走上几步脚尖一挑,悠然道:「叛主者死!」

  崖边白小六被她脚尖一挑,整个人便向崖下滚去。巧云见状凄呼一声,尽全身力前跃,一把抓住白小六前胸衣襟。白小六健硕魁梧,身躯颇重。巧云穴道血液未活,酸软无力。二人连在一处,缓缓向崖下搓滑,崖边土石簌簌而落,跌破云雾而无踪。所幸崖边有一石突起,巧云回脚相勾,免却二人如土石之运。即便如此,也只是僵持局面,欲得上崖,万万不能。

  巧云切齿强撑,终究无法得脱。无奈回头颤声求恳道:「娜娜,助我将他拉上来。你所说之事,我……我答应就是!」

  克里斯蒂娜闻言失笑,将身跪踞在崖边,附云耳轻声道:「拉他上来作甚?让他将你我之秘说与折翎么?夫人若真有此意,那我再把夫人给折翎下毒,害他缠绵病榻、数月难起的事讲给他,托他一并告知可好?」

  巧云闻言大骇,心头巨震,手中一松,回神再抓,早已无物。虽只一息间事,可白小六已飞速下坠,入云无踪。巧云怔怔望着崖间浓雾,眸中无采、唇失流朱、双手颤栗,怅怅然流下泪来。

  克里斯蒂娜见状假叹了口气道:「哎呀,你因何松了手?莫非心中有鬼么?这可是你害死的第三个箭营兄弟了!夫人,你说若是折翎知晓,会如何待你呢?」

  巧云气极,奋余力纵身而起,一拳轰向克里斯蒂娜面门。克里斯蒂娜早料到如此,与巧云一同纵起身,旋身一闪。巧云股间无力,立不住身子,顺着拳力径直往崖下扑去。克里斯蒂娜旋身未已,左手进右手退扯着巧云衣袖借力将其自崖外空中圈回,扔在草场中。

  巧云坐在场中,心中痛悔却又无可奈何,只是嘤嘤哭泣。克里斯蒂娜也不言语,只是站在一旁冷冷的看她。

  巧云泣久,忽抬头怒视克里斯蒂娜问道:「我给廿三郎用毒,你是如何得知?」

  克里斯蒂娜不屑撇嘴,傲然道:「你那些许伎俩,能瞒得过谁去?」

  巧云不舍追问:「那药草性热味苦,我从来都是亲手下在酸浆汁中,以其酸寒遮掩,即便用毒大家也不易察觉。每次熬制,我皆加意留心身侧;廿三郎发药性睡后,杯皿俱是我与晓月自洗。你定无从侦知!」

  克里斯蒂娜加以白眼,探身道:「你等同我教合作,最是无耻!我教得势时,便约平分天下;见我教失势,又只肯以国教为饵,诱我教助你等复国。我教为你等搭上金帝完颜晟,你等却又将我教抛却,独与金人谋事。我教若不在你等身边安插眼线亲信,怎能保我教来日之位?你等无耻之徒以为隐蔽行事,在我教眼中,不过小丑跳梁罢了!」

  巧云闻言,全身一颤,自顾自道:「身边?晓月!」

  克里斯蒂娜眼波流转,笑而不语。

  巧云颤声:「她目不识丁,口不能言俱是假装?」

  克里斯蒂娜笑而不言。

  巧云神色颓然道:「五年前雪夜中,她在路边冻饿将死,我说服四师公将她收留……都是假的?那时她才十一岁,你们明教好狠的心肠!」

  克里斯蒂娜大笑,却没有接话,而是悠悠言道:「折翎不死,金人定难仿当年邓艾灭蜀故事。这折翎……你到底何时下手杀他?」

  巧云气苦而惊,悲声道:「廿三郎与我恩深情重,相许白头,我……我怎会杀他?当日我并不知你明教与我门左使有金人借此路入蜀之议,不然我绝不会带他来此!我喂他微毒,只是想让他避居此地将养,不理山外事,却不是想害他!」

  克里斯蒂娜一哂道:「折翎若是知道自己竟被心爱之人喂毒数月,还会信你么?他待那些所谓兄弟,一向假仁假义地视同手足,若是知道你门杀了其中两人,又知你今日在这崖前松手不救,他又会如何待你?」

  巧云闻其语,怔而不言,面上颜色几变,一双手在身侧握紧散开,数度往复。终缓缓起身,长叹顿足喝一声:「好!我去杀他!」

  话音刚落,场左大木后灌木丛中一丛枝叶忽猛地一下摇晃,沙沙作响。巧云色变,克里斯蒂娜清咤出口:「何人偷听?出来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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