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堂,一张黄花梨嵌螺钿牙石花鸟圆桌旁。
桌边设一紫檩木牙雕梅花凌寒插屏,屏风后则是一对青花白地瓷梅瓶。
屏风内,则有一双青玉紫竹灯台。
灯台上笼着玻璃罩,烛光照的满堂明亮。
林家的富贵,从不似贾家那样张扬,非龙即凤。
而是于文雅中,透出不俗的清贵。
贾蔷捧一青莲握足碗,一气吃了四碗饭还要添饭。
黛玉在一旁边用筷子夹着米粒吃,边看他笑,见紫鹃添了饭过来后,取笑道:“你可慢些吃罢,哪有这般吃饭的道理?”
梅姨娘忙忍笑道:“姑娘怎还嫌哥儿吃的多?”
黛玉笑出声道:“吃这样多,也不见长胖些,可见都白吃了。姨娘你瞧瞧他的肚子,也不见鼓起来,这饭都到哪里去了呀?”
梅姨娘也笑,林如海则道:“正是长身子的时候,理应多吃些。”
黛玉笑道:“爹爹你不知他,早上吃的才多呢!又是牛乳,又是馒头,又是牛肉,又是小菜,满满当当一桌子,他能全都吃完。”
林如海闻言,也有些惊奇的看了看贾蔷。
似在担心,这孩子该不会有甚么毛病吧……
贾蔷在三人异样的目光中,吃尽第五碗饭后,又端起旧窑十样锦的茶盅,一饮而尽,算是吃饱了。
他苦笑着摇摇头道:“我也不知吃到哪去了,不过确实长高了不少,力气也大了许多,应该是好事。我饿了总不能不吃饭罢?”最后一句是看向黛玉说的,不无委屈。
黛玉忙道:“谁说不让你吃了,可你也不能吃的那样快,如此身子如何受得了?”
贾蔷笑道:“这无妨,从来没觉得难受过。”
林如海闻言,羡慕道:“到底是年轻好啊!”
到了他这个年纪,尤其是身子状况还不好,那真是多吃一口都难克化。
说到这,梅姨娘忽然想起甚么来,问贾蔷道:“蔷哥儿,你通些医理,可知道为何你先生用完饭后,总是止不住的困顿?眼皮睁不开?偏生用完饭后,最不能躺下睡着。太医来瞧了,也没瞧出甚么名堂……”
黛玉先是担忧,听到最后又笑道:“姨娘真当他是神医不成?太医不知道的,他能知道?”
贾蔷却眉飞色舞道:“林妹妹,你还别说,太医未必知道这个缘由,我还真知道。”
“你真知道?”梅姨娘稀罕问道。
林如海也挑了挑眉尖,看了过来。
黛玉的目光则有些微妙,贾蔷果断举手道:“我这些西洋医理,可不是为了讨好尹家才学的,这才多点功夫,想学也学不了那么多。”
黛玉似笑非笑道:“如此岂不更巧?”
贾蔷:“……”
见贾蔷无言以对,梅姨娘在一旁同林如海笑道:“我常问紫鹃、雪雁一些关于哥儿的事,问姑娘肯定听不到坏话。原以为,蔷哥儿口舌功夫已经不输任何人,从不肯吃亏。没想到,姑娘还能治他!”
林如海呵呵笑了笑,道:“蔷儿让着她罢。”
黛玉不服,撇了撇嘴,道:“才没有呢。”
贾蔷干咳了两声,岔开这茬,解释道:“西洋郎中认为,人能清醒,能行走,能做事,全是因为鲜血将各种养分送到各处。若是缺了血,那人就要昏迷,就做不成事。血液在人身体各处分布的都很均匀,原本都相安无事。脑袋里的血,给头脑提供养分,让人保持清醒和思考。
而肚子里的脏器上的血,譬如胃上的血,提供养分供胃消化饭菜。如果胃好呢,正常的血液供应就能让饭菜能够克化。若是胃不好,克化不动,那胃就要加大力气去克化。如此一来,就会消耗许多养分。胃部的养分不足,便会挪用其他部位的,譬如头部的。如此一来,人吃完饭,尤其是吃的太饱,就容易瞌睡。”
梅姨娘听完后,同林如海惊奇道:“这西洋番子,还真有些名堂。听起来没有咱们中原的郎中说的玄乎,可勉强似乎也能说的通?”
林如海缓缓颔首,笑道:“虽蛮夷之国,然火器锋锐,自有可取之处,不可小觑……”
梅姨娘虽看出林如海不大想谈这些,还是又问贾蔷了句:“那该如何缓解?”
贾蔷笑道:“既然是胃口不好,多养养胃,也就好了。先生眼下是太累了,过了这段,应该能好一些。”
梅姨娘闻言放下心,起身去准备汤茶,就听林如海对贾蔷道:“贾雨村已经进京了,过了国丧,多半会去贾家拜会你,到时候,你当明白如何为之?”
贾蔷闻言苦笑道:“自然知道……唉,近来先生事情多,我这当弟子的也不轻快。东城要收尾,该评比的评比,该分官的分官。再加上几场葬礼……贾蓉的好说,敬太爷的却麻烦,还得再饶上一个秦氏之父。先生,有一事我一直想不通……”
林如海笑了笑,问道:“何事?”
贾蔷道:“男人没了妻子,可以续弦再娶。那女人年纪轻轻没了丈夫,怎就容不得改嫁?我知道里面有个守节的问题,可男人怎不用守?贾家西府的大婶婶李氏、东府的大奶奶尤氏,还有贾蓉的妻子秦氏,一个个才多大点年岁,就这样枯守着。是不是有点残忍?”
林如海面色古怪的看着贾蔷,道:“你这话,可同老太太提过?”
贾蔷扯了扯嘴角,道:“怎么没提,今早上还提了,老太太差点没吃了我!”
一旁黛玉伏在桌子上笑,林如海也是无奈笑道:“如你这般想的,还真是凤毛麟角。女子守节,和男人不做贰臣,是一个道理。这原是天经地义的事,还有甚么想不通的?这是大节,大义,动摇不得。蔷儿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做你的事罢。对了,明日你多半不会轻快,务必要仔细着些。甚么话该说,甚么话不该说。甚么事当做,甚么事不当做,你心里当要有数。”
贾蔷闻言苦笑道:“先生,为人臣子的,何曾有那么多选择的余地。更何况,弟子又非正经科甲考出来的清贵功名,是恩封勋臣,且宫里口口声声不拿我当外臣子弟……既然受用了诸般好处,这个时候还想退路,怕是两边都不得好。”
林如海闻言,叹息一声,看着贾蔷道:“也难为你了……罢了,你自己仔细斟酌就是。去罢,早些回去准备准备。办丧的时候,多选几个族里老成些的去操持,你也多歇息歇息。得闲,还是要多读书。甚么时候,都不要忘了读书明理。”
贾蔷起身领受教诲后,问黛玉道:“明儿我从宫里出来,接你去贾家住两天?”
黛玉心动了稍许后,还是婉拒道:“爹爹近来太辛苦,我若不在,姨娘一人劝不住他用饭、休息。你回去了,也多保重些才是。”
贾蔷哈哈笑道:“这点妹妹放心,不管甚么时候,也不拘好赖,我总是能吃饱的。”
黛玉闻言,抿嘴一笑,似乎认为贾蔷能吃,也是一种值得骄傲的事。
二人对视稍许后,贾蔷告辞离去。
……
贾蔷回到东府时,天色已大黑。
他让人直接备好马车,由婆子牵引至可卿院门口候着,他则进院内叫人。
没进院门就看到宝珠候在门口张望着,看到贾蔷后惊喜道:“侯爷可来了!”
抄手游廊上,瑞珠远远看到贾蔷进门,也是喜的不得了,进了里面去告知可卿。
贾蔷随宝珠一道上了游廊,在门口处,看到从里面出来的可卿。
可卿面上不施粉黛,着一身纯白亚麻夏布长袍,眸眼间的幽怜心碎,让人动容。
贾蔷也不知怎样劝,便道:“等许久了么,那现在就出发罢。”
可卿含泪幽眸感激的看了贾蔷一眼后,就跟在他身边,一道往外行去。
因要避人耳目,小些动静,所以只带了宝珠一个丫头。
待主仆二人上车后,出了宁府,贾蔷带亲卫骑马护从,赶往南城朴义街,秦家。
因明日便是太上皇出殡景陵之日,所以今夜各官坊街道,皆有兵丁把守。
若非贾蔷亲自带路,今夜任何于内城驰骋之车马,必会接受盘查拿问。
即便是贾蔷,也一路自报了几回家门,方至南城。
到了秦家,马车直入二门,可卿于二门前下马。
看着幼时熟悉的场景,又感物是人非,恩父即将离世,还未进门,可卿便已是泪如雨下,心如刀绞。
人间至苦,莫过于此。
宝珠、王妈妈搀扶着可卿入正房,进了里间,就看到秦业已是进气少,出气多,眼见不成了。
可卿跪于榻前,悲声痛哭起来,声声泣呼“父亲”二字。
许是因为心中惦记,难放执念,又许是亲情养恩太重,总之,原本眼看就要不成了的秦业,听到这一声声摧断肝肠的唤声后,竟然颤了颤眼皮,缓缓睁开了眼。
贾蔷见之瞪大了眼,担心秦业说出甚么骇人的话,便赶人道:“嬷嬷和宝珠先出去,让秦老爷和嫂嫂说话。”
王妈妈和宝珠不敢违拗,只能出去。
可卿见秦业醒来,激动的都不知该说甚么才是。
贾蔷上前,沉声道:“秦老爷,贾敬、贾珍、贾蓉祖孙三代都没了。嫂嫂如今住在宁国府平安无事,过些日子,还将秦钟接过去,好生管教,让他成才。你老还有甚么话要说没有?”
秦业几回回张嘴,都发不出声音来。
最后只能悲切的看着可卿,可卿哭道:“爹爹放心,女儿如今过的很好,并无人欺负。我已经托了叔叔,等钟儿身子养好一些,就将他带进国公府,磨炼磨炼再送入贾家族学里长进。钟儿是个聪明的孩子,必能成才。不会辜负,爹爹和娘亲的厚望。”
秦业慈爱和痛惜的眼神一直看着可卿,虽说不出话来,可那份不舍和不放心,连贾蔷一个外人看了都为之动容。
他不知道,秦业当初是为甚么收养了可卿。
但人非草木,一手将可卿从襁褓稚女养大,并送之出阁,付出了多少心血和疼爱,无人能知。
当然,贾蔷以为,除了这份亲情外,其中未尝没有一些其他的深意。
可卿的身世成谜,但必然是不简单的。
以目前的线索来猜测,怕是极有可能,是“废太子”义忠亲王和宫里一位姓秦的皇妃所生。
若果真如此,那才是天家最大的丑闻。
可若是如此,贾家和秦家为何会帮着掩藏可卿?
再想想林如海曾说过,当年的事十分复杂,义忠亲王之贤太子的姿态,为朝野所敬仰。
莫非,贾敬和秦业是义忠亲王旧部?
这个想法,端的吓了贾蔷一大跳。
若是如此,莫非贾敬分明考中了进士,却弃之不顾,反而去城外修道,便是因为义忠亲王被废的缘故?
秦业那么多年一直当着七品小官,每回京察都因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而获责……
这二人,是不想做贰臣么?!
顺着这个逻辑再往下推下去,贾家后来参与义忠亲王嫡子谋逆,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哪怕贾家出了一个贵妃,可这贵妃后来失宠,还暴毙了。
贾蔷脑中飞快转动,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推演。
他觉得,前世贾家,便极有可能按着这个路数,往抄家灭族的路子上一路狂奔!
万般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好在,因他的出现,宁家爷孙三代早早的领了盒饭退场。
贾政也被他和贾母联手敲打的,知道了轻重好歹。
贾赦干脆被他废在了榻上起不得身,连一等将军金印都被收缴了。
这条死路,已然不通!
秦业最后的目光,是看向贾蔷的。
里面似有探寻之意……
只可惜,贾蔷目光始终平淡相对,毫无对暗号的意思……
见此,秦业浑浊的眼中,闪过一抹遗憾……
看着秦业慢慢合上了眼,在可卿的痛哭声中,贾蔷寻思起来,秦家藏有宫里那位“秦妃”的宫裙和玉佩,贾家会不会也藏着些甚么?
回去后,还是要让李婧去玄真观那边寻摸寻摸。
“好了,起来罢。秦老爷临走前见了你最后一面,也得知了秦钟还好,将来也有好结果,已经心满意足,不留遗憾和担忧了。他年事已高,儿女平安,算是喜丧。你只顾一味的悲痛,让老人也走不安心。”
贾蔷躬身下去,将可卿搀扶起来。
可卿哭的痛极,又哀伤道:“爹爹去了,钟儿也病着,连个料理后事的人也无,是儿女之不孝。”
贾蔷微笑道:“放心,秦老爷的身后事,我会料理的。”
可卿闻言,尽管此时心中悲痛,可听闻此言,仍忍不住一怔,痴痴的望向贾蔷。
若是,若是早先遇到他,那该多好。
“放心,一切都会好的。”贾蔷温声劝道。
可卿看着那双温润的眼睛里,蕴着柔和的关心神色,在这最悲苦的时候,恍若甘霖一般浇灌着她冰冷的心田,让她心中渐暖,感念不尽的唤了声:“叔叔啊……”
幽幽明眸中,泪光点点,眸光缠绵悱恻,似在倾诉万种幽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