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大夫冷亭和亲将徐夷则间的太子丹闻言後却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神色,微微一笑道﹕「听说贵府管中邪先生曾大发神威,连败齐国高手,不知今趟是否又派他出来逞显威风哩!」像太子丹这类掌握实权的王位继承人,见惯场面,经惯风浪,明知在这种宴会比武是退缩不得,不但会给人看作胆怯,若是国与国交往时,说不定因示弱而招来亡国大祸。反而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了虽是颜面无光,却是人人都可接受的事。
他亦是厉害之极,出口便点明吕不韦想借折辱他燕人立威,好教管中邪露上一手。若吕不韦仍好意思派管中邪下场的话,便可表现出他太子丹料事如神了。若出场的非是管中邪,那吕不韦手下四大高手中,嫪毒算是脱离了他的门户依附太后而独立。周子桓昨晚败於荆俊之手,该不会出场。那剩下来的就只鲁残一人,由於太子丹昨晚看过他的剑路,自可针对之而选派人手应战。只是寥寥三几句话,已显出太子丹绝不简单。
吕不韦想不到太子丹反应如此敏捷,词锋更是厉害。哈哈一笑时,向管中邪打了个眼色,後者会意,也仰天一笑,步出席外场心处,向太子丹施礼谦恭地道﹕「得丹太子如此夸赏,中邪愧不敢当,更岂能不从尊意,请太子派出贵国高手,让我们一开眼界。」今回轮到太子丹心中叫苦,吕不韦这着连消带打,反使人感到他原本不是要派管中邪下场,只因太子丹的说话,才惹了他出来。众人见有比武可看,又可挫折燕人,纷纷叫好。
管中邪的剑术厉害虽已在咸阳不径而走,隐有盖过项少龙之势。更兼两箭四鵰的传奇,直与项少龙的五针同发分庭抗礼。但绝大部分人均未正式见过他与人动手,故均兴奋的期待着,好目睹他的武功风范,一时场内闹哄哄一片,气氛热烈。不过只看他比项少龙还要雄伟的身形,不动如山、渊亭岳峙的气度,已是先声夺人。
项少龙忍不住朝远方的女儿军望去,只见诸女包括赢盈和鹿丹儿在内,无不忙於交头接耳,露出颠倒迷醉的神色。心中剧震,明白到若让管中邪大显神威,说不定赢盈和鹿丹儿这两个善变的少女,都会重投入他的怀抱内。自己的腿伤已痊癒了,但应否出战呢?假若败了,那声誉上的损失,将是巨大得难以计算的。但若因怕输而不出场,那心理上的影响将更是严重,会使自己生出技不如他的颓丧感觉。
心念电转时,太子丹装作欣然的点派了坐於後席的一名剑手下场。此人报上名字叫阎独。场内立时一阵骚动,显是因此君大有来头,非是无名之辈。项少龙禁不住向昌平君询问,後者兴奋地道﹕「此人是燕国最有名气的三大剑手之一,我们一直不知他随太子丹来了咸阳,据说他的燕翔剑快如闪电,可斩杀急飞的燕子,你说多麽厉害。」
项少龙细看这阎独,身材高挺瘦削,两鬓太阳穴高鼓,眼神充足,年在二十五六间,算不上英俊,却是气度非凡。而他最令人印象深刻处,是他一身黄色劲装,鼻钩如鹰,予人一种阴鸷冷酷的感觉。不过管中邪更是夺人眼目,一身雪白的武士服,头上却以红巾绑了个英雄髻,比身材已比常人高的阎独还要高上半个头。若说阎独是严阵以待,他便是好整以暇,悠然自得。
他那有若由坚硬的岩石凿刻出来的奇伟容貌挂着一丝睥睨天下的笑意,难怪赢盈虽先爱上了项少龙,之前仍对他情难自禁。两人此时均面向小盘和朱姬的主席,请求准许比试。小盘虽不知这次比试暗中针对的是项少龙,却不想管中邪有趁机发威的机会,但朱姬已在旁催促,无奈下道﹕「两位比武,乃友好间的切磋交流,点到即止,切勿让寡人见到伤亡流血的场面。」
两人下跪接旨,不过谁都知道这类比武用的是真刀真枪,想不伤人,确难办到。当下有人出来为两人穿上甲胄,管中邪微笑道﹕「不用甲胄了,阎兄请自便吧!」阎独只好拒绝了穿甲戴胄,免得影响了身手的灵活度。
两人这时剑尚未出鞘,在火把光照耀下屹立如山,对峙间立时杀气弥漫全场。众人均屏息静气,怕扰乱了两人的专注。「锵!」阎独首先拔出他的燕翔剑,横胸作势,大有三军披靡之慨。但高明如项少龙等却看得出他是吃不住管中邪的压迫,才要借拔剑挽回劣势。那是只有高手对峙才会出现的情况,就像两军对垒,只看军容阵势和士气,就可大约测出谁胜谁败。
管中邪哈哈一笑,左手一拍挂在右腰的剑,才道﹕「管某这把剑名『长击』,乃出自越国名匠所铸,剑长五尺四寸,比一般剑长上一尺有多,阎兄莫要轻忽了它的长度哩!」「锵!」的一声,长击刃被右手闪电拔了出来,当众人的脑海中都留下剑指星空,闪耀辉烁的深刻印象时,已一剑挥出,同时配合步法,抢至阎独身前七步许处。
项少龙见他以左手拍剑,心中隐隐感到点甚麽,却无法具体说出来。同时招手唤来铁卫,着他暗中回营去取墨子剑。此时阎独的燕翔剑亦如乳燕翔空般,与管中邪硬拚了一记。「当!」的一声,两人同时收剑後退,眈眈虎视对手。
众人连大气都不敢透出一口,刚才的一剑只是试探性质,好戏仍在後头。项少龙见阎独持剑的手微微抖颤,知他在膂力比拚上吃了暗亏,不过这阎独的底子已是非常硬朗了,只可惜对手是管中邪。管中邪脸上露出一丝自信的笑意,冷喝一声,再一剑劈去,角度力道似乎和上一剑毫无分别,可是旁观的人无不感到此剑淩厉无匹,隐含惊天动地的奥理,任谁身当其锋,都有难以招架的感觉。
阎独大喝一声,燕翔剑由内弯出,画了一道优美的弧线,「铿!」的一声,激弹在对方的长击刃上,竟是後发先至,不愧燕翔之名,但纵是如此,仍被震得退了小半步。管中邪正要抢攻时,阎独再喝一声,喳喳喳连退三步,燕翔在对手前不住迅快的画着小圆,反映着火光,就像一把火焰虚拟出来的剑,全无实体的感觉。如此剑法,确是惊世骇俗,众人不由打破止水般的静默,爆出如雷采声。
管中邪想不到对方剑法精微至此,封死了所有进路,大振雄心,一声长啸,剑势略收,再化作长虹,分中猛劈,剑吟之声,破空而起,只是其势,已可使三军辟易。而他则威武如天兵神将,令人生出永不能把他击败的感觉。那种感觉是如此强烈,连阎独亦不例外,气势顿时减弱了两分。金铁交鸣声连串响起,接着两人倏地分了开来,剑招快如闪电,大部分人都看不真切,更遑论分个谁胜谁败了。
「锵!」的一声,管中邪剑回鞘内,但仍目注对手,剑锋像长了眼睛的毒蛇般回到鞘内那窄小的巢穴里,看得众人瞪目结舌。赢盈等更是为他呐喊得力竭声嘶。阎独的燕翔剑仍遥指对方,但脸色转白,额角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一阵摇晃後,剑撑地上,显是因用力过度而虚脱。然後他额头打横现出一道整齐清楚的血痕,伤的只是表皮,虽然是管中邪剑下留情,但伤的是这位置,恐怕以後都会留下代表奇耻大辱的标记了。
管中邪抱拳道﹕「承让了!」当下有人奔出来把眼含怨毒的阎独扶走了。在众人喝采声中,管中邪分别向小盘和太子丹致礼。太子丹和冷亭仍是神态从容,但徐夷乱和其他人都脸露愤慨,显是怪管中邪这一剑太不留余地了。吕不韦大笑道﹕「中邪你违反了储君吩咐,剑下见血,理该罚你一杯。」今趟连太子丹和冷亭都脸露不愉之色,吕不韦实在欺人太甚了。
坐在吕不韦下席的蔡泽道﹕「中邪的剑法把我们的兴头都引出来了,不知昨晚大展神威的荆副统领何在,可否让我们看看谁高谁低。」管中邪这时接过手下奉上的酒盃,先向小盘和朱姬致敬,再向四方举杯敬酒,众人纷纷举杯和他对饮。项少龙这时更无疑问知道吕不韦是在针对他。
照他猜想,吕不韦一向均认为小盘对自己另眼相看,皆因小孩崇拜英雄的心理,所以希望在自己「死前」当众折辱他项少龙,好把小盘崇拜的目标移到管中邪身上去。蔡泽这一开声,他再难保持缄默,淡淡道﹕「副统领有任务在身,未能出席,要教蔡大人失望了。」蔡泽早有定计,介面道﹕「昨晚不是有位桓齮连胜三场吗?就让我们再看他的本领吧!」依附吕不韦者立时起哄,支持这建议,那即是说大部分人都在推波助澜。
昌平君亦看出不妥,凑到项少龙耳旁道﹕「他们在针对你呢!哼!」
项少龙知道这一战避无可避,他绝不能教桓齮出战,若给管中邪以辣手毁了他,不但对不起王剪,也使小盘建立快速调遣部队的好梦成空。而且就算桓齮没有大碍的伤势,亦会使他辛苦建立出来的声誉,被毁於今夜。顺眼往赢盈诸女望去,见她们无不对管中邪目露痴迷之色,知道若再不出手,不但赢盈会投向管中邪,连荆俊都要失去鹿丹儿。
想深一层,假如自己又推说桓齮有任务,那以後吕不韦的人都可振振有词说他项少龙怕了管中邪了。不由往小盘望去,後者正向他射出期待的眼神。项少龙心内豪情奋起,一声长笑,站了起来,悠然道﹕「管大人既这麽有兴致,让我来陪你玩上两招吧!」全场先是忽然静至落针可闻,只有火把烧得啪作响,然後欢声狂起,采声不绝。管中邪含笑看着他道﹕「项大人切勿不顾腿伤,强行出手,否则末将怎担当得起。」
太后朱姬亦出言道﹕「少龙万勿勉强!」
项少龙解下血浪,交给来到後方的乌舒,再接过墨子剑,涌起无可匹敌的斗志,暗忖迟早要与此人见个真章,不如就在今晚比划。微微一笑道﹕「若管大人可令我伤口复裂,就算我输了吧!」众人见他说来霸气迫人,均鼓掌叫好,情绪热烈。项少龙和太子丹、冷亭交换了个眼色後,来到场心与管中邪并肩而立,朝小盘叩礼。
小盘视项少龙的剑法有若神明,毫不担心地欣然道﹕「刀剑无眼,两位卿家小心了。」
项少龙心中明白,小盘是要自己把他杀了。心中一动,想到了致胜的诀窍。管中邪是以为自己必死,所以怎都不肯与自己同归於尽,只是这点,已可教他吃个大亏了。而另一优点,就是自己看过管中邪的出手,而对方则对他的剑法一无所知,极其量都是由别人口中听来,假设自己能把墨子剑法融无地使出来,必教他大为头痛。想到这里,已有定计。
两人分了开来,在全场默注下,淩厉的眼神紧锁交击。决战一触即发。这时场边来了很多闻风而至的人,挤得外围水泄不通,盛况空前。纪嫣然诸女由於乌舒回营取墨子剑,大吃一惊下匆匆赶至,到了昌平君那席处挤坐着,琴清也来了,加入了她们那席去,人人的心都悬到了半天高。朱姬虽不担心管中邪会伤害项少龙,但仍是花容惨淡,差点不敢看下去。
管中邪谦虚地道﹕「能与项大人一较高下,实是管中邪平生快事。」
项少龙从容道﹕「未知管大人今趟会否使出看家的左手剑法呢?」
此语一出,登时全场譁然。谁想得到管中邪多次与高手对招,仍没有使出真实本领。管中邪首次脸色微变,乾笑道﹕「项大人的眼力确是非凡。」
项少龙要的就是他这刹那的震骇,那会放过,托在肩上的墨子剑弹上半空,一声看剑,剑随人走,借墨子剑重量之利,朝管中邪面门电射而去。
「锵!」管中邪果以左手拔剑,沉腰坐马,闪电般挑上墨子剑。项少龙不进反退,施出了墨氏补遗三大杀招之一的「以守为攻」,木剑吞吐无定,管中邪见他似攻非攻,似守非守,更兼刚才心神被他所分,一时间生出无从下手之感,不由地後撤两步,回复剑锋相持之势。
众人见项少龙高手出招,果是不同凡响,登时献上一阵采声。项少龙此时进入墨氏心法里,把胜败生死抛诸脑後,心中一片澄明,对敌人的动静全无半点遗漏。众人见两人均是威风凛凛,状若天神,大感紧张刺激。赢盈等初睹项少龙惊人的身手,都目瞪口呆,心醉不已,尤其赢盈,此刻已把管中邪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管中邪感到对方的气势和信心不住增长,嘴角里竟逸出一丝笑意,冷喝一声,似拙实巧的一剑击出。这一主动出击,各人立时看出他的左手剑确是优於右手。首先他无论头手腰腿都配合得完整一致,不可分割,虽是左手出剑,但你却可感到他是用整个身体去完成这动作,并不仅是手臂的移动。那种整体力道的感觉固是惊人,但最使人心寒就是他这一剑明明快如雷奔电掣,偏偏有种清楚分明的朴拙,使你可以把握到剑锋的意图,还要生出欲避无从的颓丧感。
如此剑法,确到了剑道大成之境,寓快於慢,拙中藏巧。人人都在为项少龙担心时,项少龙剑交左手,脸容有如不波古井,墨子剑天衣无缝地斜劈在管中邪离剑锋三寸许处。这正是项少龙高明之处,凭着坚如钢石的重木剑,他已堪堪抵销了管中邪较他略为优胜的膂力,而刻下所取劈击点,更是对方力道薄弱之处,登时把管中邪的长击刃荡了开去。
管中邪首先想不到项少龙会改用左手剑,以致原先想好的後着全派不上用场,更想不到木剑的力道如此沉雄凝聚,吃了一惊时,项少龙一连三剑,唰唰唰的连续劈至。管中邪脚步不移,稳守中门,招招强封硬架,仗着惊人的体力和速度,抵消项少龙狂风暴雨般的淩厉剑法。众人看得如醉如痴、狂呼乱喊,都不知为那一方打气助威,场面激昂炽热。剑来剑往,响声不绝。三剑後又再来七剑,压迫得观者都透不过气来时,两人分了开来,再成对峙之局。
项少龙固是须要时间回气,管中邪何尝不是给重木剑击得气浮意躁,不敢冒进。项少龙不由心中佩服。他曾和嚣魏牟交手,一向又惯与膂力惊人的滕翼对打练习,所以应付起像管中邪这类体魄过人之士,分外有心得,刚才他已利用物理学上的原理,以抛物线和螺旋的方式融入剑势去,仍不能把管中邪迫退半步,可知对方的防守是如何无懈可击,力惊人至何等地步,尤可虑者自己是趁对方落在下风时乘势强攻,犹未能破他剑局,只是这点,自己便难有胜望了。
不过这只是指在一般情况下而言,战果往往决定於心理因素和策略,而他却是这方面的高手。管中邪亦被他攻得心惊胆震,一向以来,他的剑法都以攻为主,但刚才那十剑,却只能苦守,在他确是破题儿第一遭遇到的事。全场一片肃然,静待这两大顶尖高手第二轮的交锋。
管中邪比项少龙快了一线回复过来,长击刃先往下潜,身随剑去,斜标往上,挑向项少龙的心窝。横剑挺立,稳如山岳的项少龙,一声长啸,竟看也不看挑来之剑,侧身进步,一剑朝管中邪额头闪电劈下。
场中登时惊呼四起。项少龙是有苦自己知,他刚才与管中邪一轮硬拚,尚未回过气来,若强行封格,必给对手这蓄满势道的一招震退,那时对方展开剑势,要再作扳平就难比登天了。但这一劈却非是鲁莽之举,要知他先侧身避开要害,而对方要改变剑势更须有刹那空间,就是这缓冲,他的墨子剑将可先一线劈中对方,自己虽仍不免重伤,但对方必一命呜呼,再无别的结果。
管中邪还是首次遇上这种以命博命的打法,正如项少龙所料,他怎肯为一个死人牺牲自己,忙回剑上格。「当!」一的声,响彻全场。项少龙浑身吃奶之力,再加上墨子剑的重量,全由管中邪消受了。这巨汉全身一震,吃不住力道的冲击,终退了一步。
项少龙抓到了这个机会,那肯放过,使出一直深藏不露的三大杀招最淩厉的「攻守兼资」,突然剑光大盛,奇奥变化,长江大河般往管中邪攻去。管中邪见他一招之中,含蕴着无穷变化,长啸一声,全力反击。旁观诸人,由小盘而至侍卫兵卒,无不高声呐喊,声如潮涌。项少龙杀得性起,把墨子剑法也忘了,招招有若羚羊挂角,无可寻,他的身体有如虎豹,既灵动如神,又是弹跃快速,更无一招不是以命博命,狠辣至极。
管中邪虽不情愿,脚下仍是腾腾直退。到退了七步时,才因项少龙力道稍竭,凭着一套有如织女穿梭,细腻绵密的手法把下风之局扳回来,堪好挡着项少龙的攻势。项少龙再劈一刀,倏地退後,意态悠闲地把木剑扛在肩上。管中邪松了一口气,当然不敢冒进了。两人再成对峙之势。
吕不韦难掩脸上惊容的站了起来,高声道﹕「停战!」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他身上去。
卷十四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