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没脸见人这种事,在场的一老一小其实都一样,包括公园里的王雅丽和舞厅里的李秀玲。只不过目前李秀玲周向红婆媳俩还互相不了解情况,张晓芬作为一个旁观者,心里可是清楚得很。她问了问,周向红自然把和王雅丽说过的那套话又和她说了一遍,断断续续的,总算听了个大概。
张晓芬也是心有感慨,王雅丽干这个是为了混口活命的饭吃,她自己干这个是为了贴补家用,李秀玲是因为家里真困难,可谁能想到,她家里这儿媳妇和婆婆一个一个的相继都跳进了泥潭。但正所谓该井里死,河里就死不了,只能说这婆媳二人走到今天这步,就是命。她也很为难,这边还帮李秀玲瞒着她婆婆呢,转过头来周向红又要她帮自己瞒着儿媳妇。这都什么事儿啊!她倒是能理解两个人都求着自己不要向对方透露的这种心态,两家这么亲近,张晓芬也实在舍不得看见她们家因为这事闹到四分五裂,都已经够难的了。她只好劝慰周向红,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有什么苦都往下咽呗。
后者渐渐平复了情绪,抽抽搭搭的只是抹眼泪。俩人正说着话,门外传来钥匙插门的声音,张晓芬连忙拉起周向红:「姨,咱进屋说去……」
俩人刚走到她那屋门口,门开了,先进来个男的,看见张晓芬就是一愣,回头说:「哎,你这儿还有别人呐?」紧跟着王雅丽也进了屋,一边顺手关门一边回答:「没事,我姐。咱俩玩咱……」
一抬头看见是张晓芬也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问:「哎呀,芬儿……芬儿你咋……那啥……」她眼看着前头进屋那人是周向红,也不知道该和张晓芬说点什么了。
张晓芬朝她摆摆手:「没事儿,你忙你的。我们俩回屋唠去……我都知道了……一会儿等你完事再说啊……」说着进屋关了门。
王雅丽心砰砰的跳,当时就反应过来,周向红这事儿是露馅了。
男人在旁边打量着张晓芬短裙下面穿着黑丝袜的腿,好奇的问:「这瞅着也不像你姐啊……」
「啊……这……这我小妹……」
「哟,你小妹儿挺带劲啊……」
「啊……啊……来,咱上这屋……」王雅丽说着定了定神,把男人往自己那屋领,毕竟上了门的生意,不能放过。
男人边走边往那屋门缝里瞄:「哎,你小妹儿也是干这个的吗?我怎么在公园没见过……刚才你说你姐,你们姐仨住这儿啊?下回搁公园给我介绍介绍呗……」
俩人进了屋就沉默的坐着,很快隔壁响起了王雅丽干活的动静。周向红由此联想到刚才自己也是这番光景,被张晓芬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越发的窘迫和难过。张晓芬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欲言又止。
王雅丽心里没底,于是使尽浑身解数,力求最快时间拿下男人,男人也挺配合,只折腾了不一会儿,屋里就重归安静。
送走男人,她急忙推开张晓芬的房门,周向红只是坐着抽泣,张晓芬抬头看她。「芬儿啊……那啥……大姐……不是,姨不让我往外说这事儿……」王雅丽吞吞吐吐的说。
张晓芬皱着眉头无声的用手指点点她,站起身来:「姨啊,你也别哭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看你有难处,咱姐俩也帮不上你什么忙……那什么,你放心,秀玲那边我保证帮你瞒着,我姐肯定也不能说秃噜了……我这本来就是回来换双鞋的,谁成想……唉,算了,我回去了……姐你多照顾照顾周姨啊……别让她吃亏……」说着转头要走。周向红又拉住她的手,呜咽着也没说出什么来。她只好又安慰了周向红几句,后者这才撒开手。
等她出了门,王雅丽又劝:「姨你别哭了,你看这眼睛都肿了……芬儿我了解,你放心,她指定帮你瞒住,说啥也不能整漏了这事儿……」边说边在心里想,李秀玲的事儿张晓芬和自己不也在帮着瞒周向红嘛,这婆媳俩,唉……脸皮这种东西,有时候撕开了反而心里更坦荡些。
周向红缓过劲来,王雅丽又拧了条凉毛巾给她敷眼睛。过了一会儿她让对方看,倒是不怎么肿了,只是眼睛还红红的。王雅丽寻思让她在家休息休息,没想到周向红倒把心横下来了,让她先去,自己回家看看儿子随后就到。
王雅丽到了公园没一会儿,就看见周向红挎着小包出现在了树林边上。她迎上去:「姨……大姐……」周向红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王雅丽这才看见她补了妆,脸上的雪花膏都是新擦的,头发也梳拢得利利整整,看样子不像有事的样子,于是放下心来,俩人一起溜达着寻找客人。
老吴今年四十八,在派出所片警这个位置上足足干了十八年。文革时他是S市某厂的工人,当年参加工作那会儿体格不错,先是从车间调到了保卫科,实际隶属于当时的厂革委会,后来动乱结束又被抽调到了现在的派出所当协警,再后来转了正。苦于文化不高又没什么人脉,在这个位置上干到现在也没个升迁的机会轮到他。到了这个岁数,他也看开了,认命了,往好了想,自己至少没留在厂里,不然现在岂不是跟以前的工友一样下了岗。当年抽调的时候,谁都不爱来,嫌派出所活儿多累人,没有厂里舒服,于是这才把他踢了出来。人啊,命运难测,是福是祸谁能预见。
在片警的位置上一熬十八年,身边的人是来了一茬又一茬,升了一批又一批,到现在老吴混成了所里资历最老的人。脏活累活一样也跑不了他,每任所长倒也没少口头表扬,可就是先进没他的份儿,提级没他的份儿。这倒也罢了,老吴想得开。可改革开放一搞活,地方上有那些个做买卖的,混社会的,纷纷指望着在公检法队伍里能找个靠山。派出所虽小,但县官不如现管,毕竟是地头上说了算的,平时难免总有人来套关系,请吃喝,塞红包。万万没想到这帮人也是势利眼,谁有能耐才拉拢谁,一开始还有人捎带着请了老吴几顿酒,后来渐渐的就无人问津。他倒是清楚这帮人的饭不能白吃,酒不能白喝,钱也不能白拿,这么多年干下来,法律法规他是懂的,因此这样的事,不沾身也罢,当然,小来小去的好处自然偶尔也有点儿。但身边的人全在跑关系,帮办事,也没见谁出了问题。媳妇因此时常埋怨他,不会做人没本事,放着权力不想办法捞点儿。捞点儿?老吴也想,可惜天下就没有白捞的事。因此这小小派出所,一年到头事儿倒是不少,有油水的就总也轮不到他。媳妇数落多了,他渐渐也烦躁,可到了所里还是老好人一个,有点儿原则的老好人。
前两天他和另一个人去管片儿的一家舞厅做调查,他知道,这活儿其实是为了成全那个新来的小伙子,他爹据说是市中级法院的,初来乍到,地盘上各路牛鬼蛇神总得都见见面。之所以捎带着也有他的份儿,纯粹是因为他是老人,办事相对稳重。临走所长还特意嘱咐,去的时候要注意影响,不用他说老吴也明白,那舞厅是有后台的,话说舞厅是个什么场所大家都心知肚明,没后台怎么可能开得起来。以前他从来不沾那里的边儿,有事自然有上头的人出面。
俩人转了一圈,回来以后调查报告还是他的活儿。倒是没白去,看场子的送出门时在吉普后座上给塞了两条「三五」。这点玩意倒是根本不算什么,小年轻还算会办事,烟都留给了他。
老吴心不在焉的写报告,对于他而言,这趟活儿最大的收获不是那两条烟,而是做调查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人。
报告交给所长了,据说是给刑警队干的活,因为什么案子不知道,不该问的不能多问,这是规矩。老吴点起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陷入到回忆之中。
媳妇是当年在厂里的时候,经人介绍的。那年月都得经人介绍,俩人根红苗正,说穿了都是一穷二白的家庭,为了革命而走到一起,连见个面都得先喊最高指示。几个月以后别人撺掇说差不多了,还得向组织申请,组织审查完了说俩人不错,像是能为无产阶级大革命贡献优质后代的样子,于是就经批准结了婚。婚后有了孩子,日子越过越平淡,也越来越无趣,这两年媳妇进了更年期,又开始对他指手画脚,从工作到生活再到他这个人,没一样看得上眼,言语间多是尖酸刻薄。
要说感情,这么多年下来亲情自然是有的,但爱情实在是谈不上。可谁没有个激情燃烧年轻气盛的时候,当年他原本看上的,是厂里的另一个姑娘。之所以没成,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开始,只因为那姑娘家里的成分不好。那年头,所谓成分,是衡量一个人的最高标准。任你才高八斗相貌端庄,只要成分不好,别人就会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你走,连眼神都不一样,仿佛沾了边儿就会出事儿一样。他那时候刚参加工作,还是小吴,也不敢沾边儿,可初恋这玩意谁能说得明白,越是躲着,心里的那个身影就越发的清晰。后来据说姑娘先是宣布和父母划清界限,而后参加了大串联,再然后就没人能说得清她究竟到哪里去了,有人说她在后来的武斗中被机枪打死了,也有人说她是在家里人被批斗以后精神失常跑丢了。总之是没了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吴的初恋终究连张照片都没留下,也没人知道在那个混乱的年代,一个成分是贫农的小伙子,曾经暗恋过一个地富反坏右的后代。再后来他就结了婚。这段记忆像是再没有人翻阅的档案,落满灰尘,在他心里渐渐被锁进了最深处。
然而舞厅里的那个女人出现了,像一道危险的光,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而后直刺入心底。她眉眼间竟然和记忆中的那个人颇有几分相似,以至于他第一眼看见的时候,还以为自己重返了三十年前。那些尘封的东西,那些当年青涩的想法,一时间隐隐翻涌起来。当然,她那时不到二十,那女人看着却是二十七八的样子了。但记忆这玩意,随着时间的推移会不断模糊,同时自我补充又特别的强,俩人的相貌不知怎的就渐渐在他心里合到了一起,越想越觉得神似。如果她还在,如果那时候自己没有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不敢和她接触,如果陪了自己二十几年的那个人是她……老吴抹了抹眼角,一声叹息。下班后他照旧回家,照旧被媳妇数落,照旧和街坊蹲在胡同口下棋,只是心里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弥漫,让人精神恍惚。
过了几天,媳妇又因为一点琐事和他拌了嘴,而后一气之下去了妹妹家串门。儿子在外地读书,于是下班回家家里就只剩下了他自己。他心情不好,干脆在外边的小饭馆炒了个菜,自己喝起了闷酒,越喝越觉得生活没滋没味,越喝越觉得憋屈。他酒量不大,倒是有自制能力,也没喝多,但酒这玩意专治清醒,从饭馆出来小风一吹,他开始漫无目的的瞎溜达,等到站住脚,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前两天来调查过的那家舞厅门口。
正是华灯初上,舞厅门口人来人往。他顿了顿,迈步继续往前溜达,走到街口却又鬼使神差般的转了过来,盯着那个大门看了半天,最后把嘴上的烟头往地上一摔,用脚碾了碾,迈步走了进去。虽说这地方肯定不干净,起码还算个正常社交场合,自己就进去了,还能怎么的!
里面的情形和之前他来的时候大不一样,猛一进去黑里咕咚的,只能看见到处都是影影绰绰晃动的人影。他先是努力和记忆中舞厅的格局对了对号,而后就躲着人贴边儿溜达起来。这种黑暗之下倒很难有人会认出自己,他原本忐忑的心因此平静下来不少。转了半圈之后他觉得有点渴,于是到吧台那里去买了瓶汽水,边喝边用适应了光线的眼睛四处打量。
舞厅正是热闹的时候,靠近吧台这边一小块比较亮的区域里,几对男女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他不懂什么套路,目光在跳舞的和周围看热闹的人脸上匆匆转了转就投向了另一个区域,那边明显面积更大,灯却只有昏暗的几盏,人也更多,只是大多看不清面容。还完空瓶,他点了根烟,慢慢顺着人缝往那边溜达。
第一个发现他的,自然是看场子的大哥。此人原本是个街面上的痞子,因为年龄大了,投靠在舞厅老板的手下,美其名曰负责保安。老板给他配了几个愣头青,有需要动手的场面一般用不上他。但这种鱼龙混杂的场合,少不了八面玲珑左右逢源,黑白两道都要多少熟悉点。老痞子对此倒是游刃有余,办事稳妥很让老板放心,因此当了保安们的头儿。仗着积累下来的经验和曾经混出来的名头,倒也是坐镇一方,该动手绝不吵吵,能摆平尽量少花钱。老吴喝汽水的时候,他就在吧台后面的小屋里,只是没开灯,一眼就认出这人是前几天来做调查的片警,那两条「三五」就是他给塞的。虽说舞厅有后台,但片警毕竟是维持治安的一线人物,搞好关系还是有必要的。他见老吴穿着便装,估摸不至于是什么当场就能翻脸的事儿,又不好直接上前打听来意,于是背着手慢悠悠的在后面跟着,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老吴在黑灯区的外围转了一圈。他也说不好自己是在转悠什么。那里面隐隐约约能看见男男女女搂抱在一起,偶尔还能从人缝间看见不知道谁身上白花花的一片。
这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他有些后悔,开始慢慢往外溜达。迎面过来俩人,他跟人一错身的工夫,却猛然看见不远处一张女人的脸,心里咯噔一下。那女人本来站在一旁,此刻正转身跟着一个男人往舞池的黑暗里走。老吴紧走两步,结果到了跟前已经看不见俩人了。他抻着脖子往里张望,黑乎乎的也分不清楚谁是谁,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站在那里等。
于是张晓芬第二个发现了他。以她的精明劲儿,平时一些迎来送往的熟客和需要额外注意的人都是一直记在脑海里的。记住老吴倒是个意外,毕竟平时很少有直面警察的时候,再加上那天她眼看着老吴瞅李秀玲的眼神不对,因此特别记了下来。
但张晓芬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李秀玲和人跳了三曲刚出来,老吴也是观察半天了,知道自己不出手,指不定就会被谁截胡,第一时间冲上来,挽了她就走。
李秀玲还没等看清楚人呢,稀里糊涂就被拽了个转身又下了场。彼时张晓芬正从水吧回来,等到她反应过来搂李秀玲那人是警察,想要提醒她注意的时候,俩人已经进了人群,于是急得在外边直挥手,可惜李秀玲大约是没看见。
说来也巧,一个平时找过张晓芬几次的老头就站在旁边,还以为张晓芬是在勾搭他,于是乐呵呵的溜达过来搂住了她。
张晓芬心里着急,敷衍了老头两句却反应过来,这倒是个混到李秀玲身边提醒她的好机会,于是主动拿胸脯顶着老头的前胸,老头半推半就,也就和她晃进了舞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