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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坦诚相对

第一百七十四章:坦诚相对

  我思考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在预计抵达黄土林的前一晚与梁清漓在营帐中交谈。

  这天晚上,哪怕没有任何人催促我,爱人也没有任何不对的迹象,一切都平和且安宁,我的心脏仍然不争气地猛烈跳动着,仿佛挂了无比沉重的负担。没来由地,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仍是个孩童的我不小心将老师带来课堂的一台投影仪打碎了。那是一台能够在天花板上投射出星空的昂贵仪器,被我在内的数个学生们争着操控。然而轮到我时,我却失手将它碰到地上摔坏了。

  我仍然记得那时的我手足无措的惶恐,和那无与伦比的罪恶感。哪怕知道自己该诚实地对老师说出事实并且道歉,然后勇敢地直面惩罚,从某种层面来说,我也宁愿当场从三楼的窗户跳出去,而不是面对自己的错误。

  那个孩童时的沉重感与此时的我所感受到的煎熬如出一辙。那是对梁清漓会如何反应的担忧,对自己所作所为的负罪感,和受刑的罪犯即一样,对未知的未来与自己所要承受的后果的本能恐惧与焦虑。

  营帐里亮着一盏油灯,而梁清漓坐在马扎上轻轻地梳着头发。

  黄土林之战结束后,我们终于能洗去易容,以本来面目示人。过去一个多月里,我只有寥寥几次能够见到伴侣的容颜,所以此刻看着她真实的脸庞时,竟有些久违与陌生。

  梁清漓心情颇佳地哼着小曲,而我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她梳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与她初遇时的模样。

  清漓精致的瓜子脸蛋比起一开始遇见她时圆润了一分,两道细长的娥眉如月牙儿,为她秀美的容貌添了恰好到处的婉丽。相信任何见到此时的她的人都能赞同,这是一个十分符合东方婉约美的古典佳人。但作为一个在两年前便认识她的人,若要说起梁清漓身上最大的变化,那一定是她的眼眸与气质。

  在聚香苑时的她,眼神十分柔顺,并且很多时候会带有经过严苛礼仪训练培养出来的礼貌笑意,充分地发挥出她温婉的气质优势来,亲和中带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感。但这份点到为止的仪容总会有些为了迎合某种形象,某种目的的刻意。也许能够称之为世故,也许能称之为老练。

  而此时的她不再需要去讨好什么人,去维持什么形象,于是那些多余的掩饰被褪下,洗净了。以往那种用心显示出来的矜持与刻意不再,留下的是温润大方的光彩,纯粹而自然。而修习了武功,明晰了自己的道路与坚持之后,梁清漓身上那纤弱的气质也消退了,温柔秀丽依旧,但表面之下的宁静沉凝似水。

  梁清漓注意到的我的目光,微笑道:「夫君在看什么呢?」

  「当然是看你啊。好久没有见到你的容颜了,我十分想念呢。」

  梁清漓亲昵地将手指抚过我的脸庞道:「奴家也是许久未见过夫君的面容了,还是看着这张脸心安。」

  我被她轻轻的动作激得缩了缩肩,问道:「这几天各种大事不断,我都有些跟不上节奏了。你还好吧?」

  「奴家一直只在边上观望,真正危险的事物都是夫君等人去做了,最多只是担忧结果,何谈不好?」梁清漓有些幽怨地答道。

  「抱歉,抱歉,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让自己带你进入那么危险的场合。」我双掌合十抱歉道。

  「不,夫君不必为此道歉,是奴家任性了。若奴家真的执意跟上去了,也许只会酿成大错。幸亏薛小姐当时赶了过来,否则……」梁清漓露出了后怕的神色,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衣角,「薛小姐实在是奴家与夫君的大恩人,不但救了夫君,也让奴家有机会为梁家申冤。」

  「嗯……不过这次我们直上燕京,恐怕有好一阵子没法见到小玉了,我有些放不下心来。」

  梁清漓有些担忧地说道:「嗯,奴家也是,不过薛小姐与奴家说不必担心,府上会把她当自家人照顾的。」

  我问道:「听薛槿乔的说法,好像你们俩个谈过了梁家的事了?」

  「嗯,黄土林之战那晚,薛小姐寻到奴家之后,与奴家聊了许久。她十分义愤,让奴家都有些惊讶,但也很感激她为奴家着想的心意。她虽然嘴上不说,但跟奴家一样担心你的伤势。」梁清漓回忆起那晚的事娓娓道来。

  我叹道:「我的伤势算不上什么,秦喜和景伊的伤势才真的令人担心。还有孙倩,与那些牺牲性命的士兵……」

  说起孙倩,我们一时都默然了。还是梁清漓打破了沉默问道:「夫君,你到底是如何与秦大哥两人对上右护法这种高手的?奴家虽然见识短浅,但也明白那是什么样的人物。便是师父,也不可能在右护法手下撑过三十回合。两年间从一个身无武功的寻常男子,到能够与一流高手过招的强者,连六大派也少有这样的天才。」

  我听到这话,正色道:「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之前与你说过的符箓。之前,我没有对你透露符法的来历,因为我不想让你分心,现在事情告一段落,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我不会再对你隐瞒了。」

  梁清漓咬了咬嘴唇,直直地看着我问道:「夫君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韩良,是建南饥荒中逃到顺安的孤儿,是在越城与你不期而遇的龙头帮小卒,是你心爱的夫君,也是……一个拥有一些不属于此界的知识的人。」

  既然开了头,那就不必再遮遮掩掩的了。我一口气说道:「你有没有想象过,我们所生长的这片天地并不是世间唯一存在的天地?其实在天之外有着比漫天星星还要多的异域,是不在此,不在彼,不在任何能凭着眼睛或者五感观察到的,遥不可及的天地。」

  梁清漓眯起眼睛,似乎想要在脑中描摹出那样的光景,最后迟疑地说道:「夫君是说,像妖精,仙人,还有鬼魂精怪居住的地方那样?与凡间隔绝的国度?」

  「嗯,可以这么理解,但还要更远,更难以触碰。在那些千千万万的异域里,有适宜人们生长的地方,而有些地方的居民是你熟知的仙人,鬼魂,更多的地方却是居住着跟你我一样的普通人。他们生长在无数片与大燕截然不同的大地上,穿着和我们不同的衣物,有着跟我们不同的习俗,但跟我们是一样的『人』。他们若知道你我,知道大燕的存在,看我们便会跟我们看他们一样,如水中月,镜中花。甚至连时间对于这种异域都是不同的,有些国度存在于过去里,尚未来到如大燕这般繁昌的时代,有些却存在于遥远的未来里,比我们领先了千百年,所有人都过着大燕子民难以想象的发达生活。」

  「天上一日,人间十年么。」梁清漓喃喃说道。

  「哈哈,也许吧。只不过,他们的天空与人间,都会是与我们不一样的,这可比仙凡之隔还要剧烈。」我踌躇了几秒后,继续道,「我的意思是,从你认识我到现在,我身上有很多不合常理的地方,都是因此而来。我知道你从一开始便注意到了,并且一定有很多疑问。为何我这样一个小伙子会知晓天文地理,历史算学,还有许许多多根本不符我对你所说的,关于自己来历的东西。」

  「夫君的意思是……」梁清漓反应了过来,脸色骇然。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嗯……在你面前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并不仅仅是韩二的,它还有一部分来自那天之外,一个完全陌生于大燕的国度。因此我一个目不识丁的普通小子,才能有你熟知的诸多能耐和学识。」

  梁清漓像是在看什么陌生的人,又像是有些了然,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脸颊:「奴家曾经听说过,有些天生神童三岁吟诗七岁做文章,便是因为前世的记忆在这一生被带过来了,是有宿慧的人。这……跟夫君有些相似吧?」

  「呃,从效果上来看,也差不多吧。只不过这种故事里,带有宿慧转生的神童是一生下来就记得前生之事,但我是三年前才脑袋里多了这份来自天外天的灵魂与记忆。像是这符箓,你也应该猜得到,属于整个大燕都罕见的能耐。太清道贵为国教,我都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类似的法门。这是不属于此界的知识与力量。」

  我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将最关键的一部分道来了:「而且,我不只是个获得了天外知识的幸运儿,而是真真正正地融合了两个人的灵魂。在这个躯壳里,是大燕的韩二与一个来自天外天,名为『周铭』的陌生人合二为一的存在。韩二的父母和家人所认识的那个『韩二』,已经不在了,在我遇到你之前,在『周铭』这个天外天旅客降临的那一刻,韩二便永远地不见了。」

  听到这话,梁清漓若有所思地答道:「若奴家认识『韩二』,那一定会为此感到悲伤。不过……奴家从来都只认识这个全新的夫君。比起悲伤,更多是好奇。你为何突然要对奴家说这些事呢?且不说奴家只是个见识短浅的小女子,无论是再有见识、智慧的人,听到这番话都很难相信吧?更何况,若夫君体内真的有着异于中原人的灵魂,也会令奴家很困扰呢。就算奴家相信了,夫君就不怕奴家无法接受?」

  我认真地说道:「因为你是整个大燕里,不,整个宇宙中,我最重要的人。哪怕事实怪诞得令人难以置信,我也不愿对你说谎。也许这是我的任性吧,明明不说出来,也应该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我不想要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还要隐藏真实的自己。哪怕我就是我,从你第一次见到我时,便是如此,而我对你的心意,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东西,都没有半分虚假,我也想要让你知道关于我的一切。」

  梁清漓听了这话,将马扎移到我身前,握住我的手调侃道:「夫君可真会说好听的话。这下就算奴家有迟疑,也不得不接受了,不然岂不是让夫君小瞧了奴家的心意?」

  我轻轻地揉着她的手腕,无奈地说道:「你话里话外,除了对我那过于奇异的出身之处显得很惊奇之外,都好像没有特别惊讶的样子。我是不是掩饰得很差劲?感觉是个人都看得出我的背景和表现出来的模样,完全对不上。」

  「嗯,夫君也没有很用心地去装作自己是个平凡的人呢,嘻嘻,也许是因为夫君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与奴家变成这样的关系吧?不过,无论是谁,看到夫君所做的事,听闻夫君所讲的话,便能够明白,这绝不是普通的农村小子能够做到的。只是,连奴家也没有想到,这背后的原因竟会是如此奇特。」梁清漓忍不住笑道。

  我说道:「我看得出,其实你不是完全相信了,只是因为我是你夫君,所以才勉强接受了。没关系,我也不准备就此突然变了个人。如我所说,你在之前与现在见到的,喜欢上的人,从来就是这个我。只是现在我能够在你面前更放肆一点了,不必顾忌着掩饰自己脑袋里那些惊世骇俗的思想。」

  「夫君,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想要对奴家说的,是不?这段时间来,你的心事重重,奴家原以为是在担忧叛军之事,但现在看来,也许还有什么其他的。」梁清漓柔声说道。

  我坐直身子正视她道:「是的。之前我说了,你所认识的韩良是融合了韩二和周铭两个灵魂的人。但作为天外天的旅客,周铭能够邀游寰宇,去探索那些陌生的,有着天地隔绝的异域。在那个时候,韩良的灵魂是分成两份的,一份在这个躯壳里,跟你和大燕的所有人生活,另一份在周铭的躯壳里,生活在另一个与大燕完全不同的国度里。」

  我在这里止住了,静静地等待梁清漓的回复。她似乎被我复杂的讲解绕得有些头脑发昏,让我掰开来解释自己的灵魂「分成两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嗯……你知道神话里,仙人们偶尔起凡心时,会用法术分出一道自己的分身,下放到人世间嬉戏,或者点化有缘人的那些故事吗?你会说分身就是仙人么?不完全是吧?但分身便不是仙人么?好像也不对。韩良便是我在大燕的分身,周铭便是我在天外天的分身。」

  梁清漓有些了然地说道:「哦,夫君这么说,奴家便明白了。但听夫君所说,夫君同时是韩良与周铭两个人,而韩良是分身,周铭才是夫君真正的本身面目?夫君,你是仙人么?」

  我叹气道:「我虽然有些超乎常人的能耐,但离这种神通盖世的仙家人物差了十万八千里。比起分身,每一个『周铭』所降临的那片天地,都跟主体的我没有差距,不像故事里的仙人那么主次分明。」

  「我的理解是这样的:我的灵魂是这些不同的国度,不同的人生里的『我』聚集在一起的东西。在这里与你说话的是韩良,是大燕的我,但也是周铭。周铭在大燕之外,有着自己的人生,他来自一个叫中国的地方,是中国的我。中国是一片跟大燕有些相似的神州大地,但是处于遥远的未来,是一个比大燕还要晚千年的地方。『周铭』能够在不同的异域间旅行,然后正是来到这方天地后,成为了大燕的我。」

  梁清漓闭眼揉了揉额角,原本已经有些放松的神情又一次绷紧。一阵令我心脏狂跳的沉默后,她缓声问道:「那么夫君到底是『韩良』,还是『周铭』呢?对奴家来说,这许是唯一有价值的问题。」

  「都是,但也不完全是。」

  我想了想,将这些时日来,对于自己的经历的一些疑惑与思考,和思考后的结论对她,也是对自己解释道:「佛家的道理你也有所了解吧?超脱于时间和寰宇,肉身皮囊,剥离了一层层虚妄之后,留下的最纯粹的东西,便是『我』的本性。这份本性在大燕,便成了韩良。在天外天的『中国』,便成了周铭。」

  「虽然两者会有些表面上的不同,但这都是在红尘中因缘际会而生,因缘离散而灭的色相。真正属于我的本质,无论时间地点,无论贫富善恶,都不会有所改变。所以,韩良是我,周铭也是我,我是他们,但也不止是他们。就如你是梁清漓,梁清漓也是你,但真正的你也不止于此那样。若这一生是修行,那我们便是在寻找,在挖掘这份本性。」

  若将穿梭时空的经历当成色界的缘生缘灭,那我在其中的挣扎和煎熬,便是属于我自己的业报。明晰自己的内心与真实的意愿,是修行,也是明心见性的道路。金刚经有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也许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我痛苦于自己的心意和对恋人的辜负,只是落入了我执的陷阱里而已。

  但我毕竟不是佛教子弟,我想纵情地去爱,去恨,去体验心中最真实,最诚挚的情感,想要找到俗世的解决方式而不想要将这些对自己重要的东西「放下」。甚至,我不愿割舍这份自己为难自己的争斗,因为放下了这自我矛盾的纠结,我便缺失了自己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这样的「放不下」或许能称之为执念。但,如果去除了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根,去除了色相香味触法这六识,还是固执地想要去寻找这样与自己和解的答案,那么这份愿望的力量,或许能算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本性了。

  梁清漓嘟嘴道:「夫君在飞龙寺待了小半年,说的话也跟大和尚们一样了。奴家资质愚钝,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是么?我倒觉得你似乎颇有体会的样子呢。」

  梁清漓轻声说道:「奴家是这样的理解的。眼前的夫君便是真实不虚的夫君,以前是,以后也会是。更多的,便是庸人自扰的烦恼。」

  「嗯,没错。」我微笑道,「或许还能加上这么一份体悟:无论是在哪个国度,在哪片天空下,你遇到的,总会是真正的我。而遇上了你的我,也每次都会为你倾心的。」

  「夫君本不必对奴家说这么多的。不仅是为了奴家,甚至为了夫君自己,如今奴家知道了,便无法不去思虑,去疑问。这样,真的比保留这些小小的心思,更好吗?就算不对奴家明言一切,奴家也相信夫君的爱是真实的。而这对奴家便够了。」梁清漓抿唇问道。

  我满脸歉意地说道:「对不起。因为我很自私,也因为对爱人保留这么多关于自己的心思,实在是一种很难受的负担。这也许是一种奢望,但我一直想要有一个无论如何都能与之分享自己的心思经历,在见到我所有的好与坏之后,仍然接受这一切的人。我希望你是那样的人,清漓,我也希望自己能够为你成为那样的伴侣。但这也是个很苛刻,很理想化的要求,所以我这么擅自坦白,只为了自己心里能够卸下负担,其实是一种极为自私的行径。」

  梁清漓若有所思地说道:「自私么?也许吧,但……奴家却觉得这种彻底袒露心声的行为,很棒呢。」

  「其实这还不是最自私的。」我停顿了一阵后,万分艰难地说道:「……在第一次异域之旅时,『周铭』来到了大燕,成为了『韩良』遇上了你,与你结成爱侣。但是在那之后,我又进行了一次异域之旅。我去了一个在遥远的未来里,处于极西之地,名为西联的地方,在那里,我成为了一个叫做杨凌云的男子,遇上了西联的两个女子。然后……对她们动心了。」

  「我不想对你隐瞒这件事,所以在此对你坦白交代。无论是韩良、周铭、还是杨凌云,从本质上,终归都是我。哪怕在遥远的天外天,借用着属于杨凌云的躯壳,我也是我,没能保持忠诚的心。对不起,我背叛了你的信任。」

  比起天外天的旅客,异域的灵魂,这才是真正让我难以启齿的自白。我不知道我现在的脸色是什么样的,滚烫的脸庞交杂着羞愧,纠结,自我厌恶,和迟疑,应该很难看吧。我在说这话时,甚至有些不敢直视恋人的双眼,但还是硬着头皮将一切都交代了。

  梁清漓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神色复杂而难以琢磨,但我清清楚楚地从她脸上捕捉到了令我的心一沉到底的难以置信与难过。

  我令她失望了。

  我……对不起她了。

  哪怕是闻香散人将我打得半残的拳掌,与过去一年的伤病折磨,都比不上这份醒悟所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失落。哪怕她能够谅解,或者接受,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永远地被改变了,再也无法回到原本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我深深地后悔自己执着于这些该死的原则的性格。明明闭上嘴,不去想,不去纠结这些复杂的经历与心思就是了,那样我与她都能免于情伤,为何要多此一举地彼此伤害?而比起这个,我更憎恨自己不受控制的心,为何不能就满足于已经拥有的美好,为何明明自私地渴求另外的人,却又纠结于自己的那些原则,难以抉择,无法彻底地断绝这些念想,而是贪婪地想要鱼与熊掌兼得,满足自己对于道德感与爱情的追求。

  但这终究只是在逃避责任。这颗心是自己的,所想所做的,也都是自己的,所谓不受控制的心,也不过是个面对被自己伤害的爱人时,苍白空洞的借口而已。无论如何,我都无法不对这个自己平生最爱的女子,诚实地,彻底地,给予她作为我的伴侣应得的真相。

  然后承受代价。

  我坚定住自己,几乎要蹦出胸膛的心脏响到填充了突然安静下来的营帐,在难熬的沉默中等待着她的审判。

  许久,许久后,梁清漓面无表情地问道:「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涩声答道:「按照大燕的认知,她们是来自西域以西的人,一个金发碧眼,另一个有着琥珀色的眸子,两人都很温柔,也很美丽。」

  打开了话匣子之后,我继续说了下去,将自己在西联的经历,与俩位红颜知己相识相交的过程简略地描述了一遍。

  梁清漓眉头轻蹙,一直紧紧地盯着我:「奴家明白了……确实很有夫君的风格呢。你说你准备接受『艾莉克希丝』,那么你准备在那片异域里与她们在一起么?」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答道。

  「为什么?」梁清漓有些疑惑,「郎有情,妾亦有意,为何不更进一步?」

  我垂下头道:「对那个名为奥丽维娅的女子,我只是动念了,但并不准备与她发生什么。而另一个名为艾莉克希丝的女子……我告诉她,我确实喜欢她,就如她喜欢我一样。但是我请求她给我一些时间,因为我的恋人是你,我无法在对你诚实地诉说一切之前,与她有任何实质的关系。所以,无论是我还是她,都无法知道之后到底会是什么样。」

  梁清漓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愕之色:「夫君与她……未曾结合?」

  「没有,我请求她给我一些时间,等待我下定决心。」我苦笑道,「哪怕我的心背叛了你,也背叛了自己,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自己真正地跨越那条底线的。但这只是最最低限度的底线。」

  恋人仔细地观看了我几秒后,叹了口气说道:「……这果真是夫君的作风呢。」

  我没有说话,但是梁清漓的反应却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猛烈,反而听了我的话之后,有些啼笑皆非的样子。

  仿佛感觉到我的不解和焦虑,梁清漓摇了摇我的手臂,柔声道:「好啦,奴家乍一听到这种消息,确实有些晴天霹雳的感觉。但是夫君其实只是对她们心生仰慕之意而已,并没有实质地发生关系呢。如此一来,哪怕一下子便出现两个情敌,奴家若要怪罪夫君,反而是不完全占理的呢。」

  我心情沉重地说道:「发生关系只是一层遮羞布而已。我心中明明应该只有你的,却还是没能阻止自己去喜欢上别的人,真正该犯的错误,已经犯了。」

  梁清漓噘起嘴来,难得地不赞同:「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夫君,圣人的道理也有『发乎情,止乎礼』的说法。真要按照夫君如此严苛的要求,世上岂不是除了圣贤之外,所有人都连想都不能想了?便是奴家也不想如此啊。」

  我皱眉道:「好吧,你说得对,我这人确实有点喜欢钻牛角。但是我也知道,如果你对另一个男人有了同样的心思,我作为你的伴侣会彻底心碎,痛苦不堪。所以我这样对待你,何谈公平?又何谈是个称职的夫君?你又真的能够接受这一切,而不伤心么?怎么可能?」

  「而如果我对你诚实道来之后,又准备回到西联,跟这个女子谈情说爱呢?那样就彻底打破了我作为你的爱人的所有底线了。但你也许已经从我的话语中听出了,其实我还在侥幸地希望能有这么做的机会,甚至希望能够获得来自你的许可,让我能够心安理得地这么做,不是么?」

  梁清漓理了理肩前的发丝,平静地看着我说道:「若奴家不愿夫君如此,若奴家恳求夫君,一心一意地只与奴家在一起,无论是在大燕,在中国,还是在什么遥远的异域,夫君会答应奴家吗?」

  「……我曾无数次地设想过这个情景,这个问题,但从未能够给出一个完整的答案。」

  我将十指插进头发,深深地思考,心中前所未有地挣扎。这才是最令我煎熬的选择。如果我最爱的人要求我保持忠诚,保持作为她的爱人最基本的底线,让我拒绝艾莉克希丝,拒绝任何可能令我心生好感的对象,比如奥丽维娅,比如……薛槿乔,我做得到么?

  眼前突然浮现了自己对艾莉克希丝表示自己已有对象时,她伤心欲绝的面容,又想起她听到我揭露真相,愿意接受她时,金发美人脸上亮起的由衷喜悦。我真的能够逼着自己斩灭她的期盼,让她再次露出那个绝望而悲伤的神色吗?

  如此过了足足一分钟后,我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如果你实在是没有任何办法答应的话,我会的,因为这本就是我应该做到的东西。但是在此之前,我会苦苦哀求你,争取一个能让我离开大燕时,与那个不是你的女子在一起的机会。」

  「这意味着我心里最真实的意愿,其实是会为了一己私欲不知廉耻地要求你,要求一个理应获得我的忠诚的爱人为我牺牲,为我承受心碎。对不起,这是让我最对自己失望的一个答案,因为它是如此卑鄙与丑恶,却也如此真诚。」

  说出这句话后,我颓然垂首,仿佛听到内心里那个坚持至今,却已然残破不堪的原则,彻底粉碎的声音。

  我为了能有机会成全自己脚踏数条船的恋情,已经跨越了所有的底线,不,已经没有底线了。寡廉鲜耻,卑鄙龌龊,自私自利,臭不要脸……若我身边有一个这样的男人,哪怕是我关系很好的朋友,我也会疯狂地摇着他的肩膀,对他痛骂一遭,试图让他醒悟这种行为究竟有多么值得唾弃。

  但……这便是我最终的,没有丝毫虚假的选择。

  在恪守自己的原则、保持对伴侣的忠诚,与脚踏数条船,维持那些让我的挣扎和努力拥有了无法比拟的意义的恋情之间,我终究还是选择了后者。选择了舍弃那些我进入超越空间前自以为无可动摇的坚持与道德感,最终达成了这个让我自惭之余却又有些释然的结论。

  我抬起头来,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对上梁清漓清澈的双眸,再次发现自己无法读懂她的情绪。

  一阵漫长的,让我快要窒息的寂静之后,梁清漓伸出手来,嗔怒地捏着我的脸颊说道:「虽然奴家早就预料到,以夫君的聪明才智,温柔体贴,必会使许多女子倾慕,但还是没想到,最危险的对手会是来自天外天的异域呢。」

  她像是揉面团似的,闷声捏扯了几秒后,改为轻柔地捧住我的脸,感慨地说道:「风流成性,三心二意的人,奴家见得多了,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有很多人曾对奴家说过,自己之所以三妻四妾,是因为舍不得让任何对自己重要的人受伤。奴家向来对此嗤之以鼻,但,若是夫君这么说的话,奴家也许真的会相信的。」

  「奴家是第一次见到夫君这般的人,如此为自己的心意痛苦、挣扎,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所选的道路究竟有什么代价。因为所有那些其他如此对奴家解释的人,都没有夫君这么彻底地为爱人设身处地地去体恤,着想,如此诚挚地将他人的感受作为自己的感受……所以,所以奴家也能体谅夫君的困难呢,因为奴家也想成为能够感同身受地为夫君考虑的妻子。」

  「何况,奴家终究是大燕的子民,大丈夫妻妾如云,其实是一件对奴家来说天经地义的事呢。也唯有像夫君这样融合了不属于大燕的灵魂的人,才会对自己本就应当能够享用的东西如此不安。」

  梁清漓有些低落地说道:「奴家当然想成为夫君唯一的,最爱的伴侣。但奴家也不想做个自私的女子。不,夫君既然会在遥远的天之外也过上不属于韩良的一生,那么奴家逼着你在各片异域里忠于奴家,哪怕以周铭,以杨凌云的身份生活时都要封闭内心,那其实……十分残忍呢。毕竟,奴家已经占据了属于韩良的一切了,不是么?」

  我苦涩地说道:「这一点也不自私,倒不如说,你在这一点自私才是正当的,正确的。我才是自私的那个人,因为我的本性,无论是韩良还是周铭还是杨凌云的本心,都已容纳了不止你一个人。尽管……尽管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也是我从始至今,最爱的人。哪怕这么说已经失去意义了,但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丽人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意,对我眨了眨眼睛:「奴家也毫不怀疑。因为夫君说了,能够为奴家切断另外那份关系。以夫君的的温柔心思与深情,这么做不亚于断手断脚的难受,以此可得,奴家在夫君心中的地位还是挺靠前的嘛。」

  她顿了顿,认真地说道:「夫君,你其实没必要对奴家说这么多的。但是你还是这么做了,因为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奴家可以不在乎你在天外天的异域天地如何,却不能不在乎的自己眼前,身前的男子,是否仍是当初令奴家倾心的那个人。而哪怕你告诉了奴家这么足以令人怀疑一切的事,奴家却更加坚信,夫君便是夫君。」

  「当初,你身上最令奴家着迷的便是毫无虚伪的真实与赤诚。」她语气放缓,温柔地笑道,「也许夫君说的话让奴家有些难过,但除了你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如此赤裸地将自己的所有心思与念想,无论好坏,都袒露给奴家,不再给自己留下任何辩驳的余地。所以,不要太难为自己了,因为夫君的心意,奴家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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