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之中,傍晚在烛堡门口看见的那个女人正慵懒地倚墙靠着,双臂环抱在胸前,看着琼恩。
她依旧穿着那身暴露得一塌糊涂的链甲,与其说是遮掩身体,不如说是引诱人往里看,完全违背了衣甲这种东西被创造出来的本意。她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太清楚,但能感觉到笑意。
此时已经是晚上,夜幕沉沉,这个世界里有没有电灯这种东西,只能靠蜡烛照明。琼恩刚才在研读魔法书,桌子上点了根蜡烛,已经燃了快半截了。蜡烛的光亮不算很强,房间角落里就形成了浓重的阴影,琼恩一时都没察觉那里居然还站着个人。
奇怪,自己明明是把门关紧反扣了的,她是怎麽进来的?
琼恩警惕着,想起梅菲斯的判断。他快速地抹去了脑中原本已经蓄势待发的定身术咒文,重新浮出石弹术来,这是他运用得最熟练,也是目前最有杀伤力的法术。没有经过许可,擅自潜入他人房间,这只会被默认为有敌意;琼恩不想在烛堡这种地方和人动手,更不太愿意用魔法伤人,但他同样不想自己受到伤害。
梅菲斯就在隔壁房间,虽然这里建筑的隔音效果不错,但琼恩只要大喊一声,她也能立刻听见。不过巫师暂时还不打算这麽做,毕竟,对方的来意未明,不必这麽大张旗鼓,反而让人耻笑。
她能悄无声息地潜入自己房间,由此看来,梅菲斯的前半句话似乎是猜对了,她确实是个杀手。
那麽,後半句话呢?她来烛堡,是为了杀人麽……不会是来杀自己的吧。
琼恩来这个世界十五年,自度似乎没有招惹甚麽人——如果勉强要说,那就是在沙漠里坏了人面狮的好事。但人面狮都已经全部死光了,就算有漏网之鱼,也不至於还雇佣个女杀手千里迢迢追到博得之门来吧。
幸好,对方接下来的举动,稍稍解除了他的担忧。
女人伸手,从後腰拔出两柄短剑来,远远丢在桌子上。「别紧张,」她笑着,「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了吗?」
琼恩略略放心了点,但他随即意识到不能大意。仅仅凭这一举动,并不能断定对方就手无寸铁了。如果她真是杀手,那麽完全有可能在身上再藏一柄匕首之类。虽说这链甲似乎太单薄了,看不出还能藏甚麽东西,但那两柄短剑琼恩原本不也没看见麽。
女人挺直身体,从阴影中步出,往琼恩走来,但立刻被阻止了。
「站住!」琼恩低喝着,指尖已经对准了她,「停下来,否则我不客气。」
这并不是警告,这是威胁,琼恩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很怕死,至少现在还不想死。
让一个陌生的杀手靠近自己,难道真是嫌命太长了麽。
女人闻言站定,她娇笑着,脸上神情既媚又荡,眼波流转,充满诱惑。「怎麽,」她咯咯笑着,「我把剑都扔了,你还用得着这麽胆怯呀。」
「我向来胆子小,」琼恩很老实地承认,「而且我向来不喜欢和陌生人太靠近。」
「所有熟人都曾经是陌生人,」女人笑着,「所以,为甚麽不考虑让我们……加深一些彼此的了解呢?」
如果换了梅菲斯对他说这句话,琼恩想都不想就立刻点头;但面对这个妖艳却危险的女杀手,琼恩丝毫没有准备拿性命开玩笑的意思。
「站住别动,」他再次说,声音并不严厉,平平淡淡的,「我觉得我们目前的距离就很合适,不需要缩短。如果有甚麽事情,那麽现在就请说吧。」
女人皱着眉头,轻轻叹息着,「好吧,」她说,「我想我应该表现出更大的诚意。」
她张开双臂,扭动腰肢,原地缓缓转了一圈,当再次面对琼恩的时候,身上的银色链甲已经完全滑落下来,贴着滚圆修长的大腿直落到脚面,彷佛一堆银环。
出乎意料的是,链甲下根本没有穿任何内衣,完全就是赤裸的身体。她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向琼恩展现着,毫无半点遮掩。她并不算很高,属於普通水准,脸蛋其实也说不上特别漂亮,但身材却是火爆得一塌糊涂,胸前硕大宏伟,却又傲然高耸,完全视地心引力为不存在;腰肢纤细,臀部挺翘,大腿滚圆结实,并拢在一起中间几乎看不到空隙,小腿尤其修长笔挺。重要部位的毛发应该都是事先仔细地修剪过,几乎看不出来,仅有淡淡的一点痕迹。
漂亮女人的身体,琼恩也见过不少,但能像这样近乎完美的,却还是第一次。他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不知道对方到底打甚麽主意,就见女人媚笑着,慢慢转了一圈,将自己的身体完全展示给琼恩看。
「怎麽样,」她低声说,「现在,你不用担心甚麽了吧。我们是不是可以好好谈谈了?」
她此时身上寸缕无存,一丝不挂,每一处都看得清清楚楚,显然再没有隐藏任何兵刃武器。而且一个主动脱光赤裸的女人要和你「好好谈谈」,只要是个男人就都应该明白其中的暗示意味。琼恩自然是个男人——或者说还是个少年,看起来年龄很小,涉世不深,所以杀手相信她不会被拒绝。
她有这份自信。
但当她扭动腰肢,款款往前走出一步的时候,琼恩厉声念出咒语,一道红光劈面砸来。
琼恩是个男人,但他不是笨蛋。
对方是个身材如此火辣性感的美女,又主动脱光了来勾引,虽然他不是很喜欢这种类型,但对男人来说,喜欢和上床完全是两码事。就像很少有人真会喜欢妓女,但很多人都愿意去和妓女上床。
但和杀手上床那就完全是两码事了。
琼恩没有愚蠢到真以为自己魅力四射势不可挡,让对方一见就春心萌动,主动过来热烈求欢——如果有人真这麽想,那麽他肯定活不长。
对方悄无声息地潜入自己房间,这印证了梅菲斯的判断,她确实极可能是个杀手。一个杀手跑到自己房间里,琼恩不得不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担忧。
就算她已经把短剑远远掷开,已经把链甲完全褪下,全身上下一丝不挂,确实是没有甚麽凶器了——但杀手之所以为杀手,就在於他们自身就是最危险的武器,这个道理琼恩上辈子就懂。
杀手要杀人,原本就不一定需要兵器,空手也照样能。
琼恩跟着田伯光练过几年的武功,但因为後脑枕骨不高这种莫名其妙的缘故,刀法没练成,拳脚没练好,内功始终停留在基础提升不上去,距离传说中打通任督二脉的境界遥遥无期,唯一勉强可以夸奖的是轻功,虽然达不到飞檐走壁的水准,身手倒还算是颇为灵敏。但他再灵敏,能比得过一个专业杀手麽。
一旦让对方再靠近,如果她要动手,琼恩自知就很危险了。虽说梅菲斯就在旁边,听到动静不对马上会赶过来,但至少也需要点时间。琼恩不敢保证自己能和一个杀手周旋几秒钟。
他没受过专业的杀人训练,但扼断一个人的脖颈,应该不需要多久。
琼恩更清楚:自己已经警告过,命令对方不要靠近;如今她继续往前走,那就必须断然出手,万万不能再有丝毫犹豫。威胁这种东西,原本就不是依靠一遍遍的重复来强化的,这只会反而削弱,让对方更加不当一回事。
他说了「站着别动」,他已经清楚表述了自己的意思。如今对方又往前靠近,无论是出於甚麽理由,无论是裸体还是穿好衣服,他都必须立刻动手。
这个道理他很早就懂。
所以对方刚一动,他立刻射出了一直扣在掌心的细小石弹。
琼恩因为反感直接用魔法杀伤敌人,选择的精研方向是变化学派,却放弃了塑能和亡灵这两大最具攻击力的学派。这导致的结果是他在遇到敌人时,直接杀伤力不足,各种巫师常用的火球丶闪电之类的攻击法术他都不曾学过。
石弹术是以石块骤然爆裂而杀伤对手,属於变化学派的范畴,算是他目前所掌握的法术中,最具有直接攻击力的。当日在人面狮神殿里,他面对蒂娜岑射失了石弹术,如果不是暗中有人相助,那次差不多就死定了。自从那次之後,他就在石弹术上加倍精研,把这个简单的魔法反复琢磨,力求万无一失。
石弹疾射而出,正朝女人的胸口砸去,只要击中,就算不死也会重伤吧;而且一旦石弹炸裂,发出的震动巨响自然会惊动其他人,梅菲斯立刻就能赶来。
在石弹脱手的那一瞬间,琼恩心中不由得略略有一丝遗憾,这样诱人的性感尤物就站在面前,偏偏是个杀手,不能弄上床去肆意享用,却必须下重手杀了,不免有些可惜。不过可惜归可惜,动手的时候半点不曾犹豫,自己的命是万万不能拿来开玩笑的。
女人没料到琼恩当真突然翻脸,更没料到他居然还是个水准不错的巫师,她一直以为这少年至多是个魔法学徒,会一两手小戏法罢了。事实上,阴魂城秉承耐瑟文明,严格正规的魔法教育远远超过物质界的平均水准,巫师学校三年级毕业的学生,其实就已经相当於物质界的正式巫师了。如琼恩这种优秀的五年级毕业生,仅以魔法技艺而论,在物质界已经可以算是比较优秀的巫师了,只是在经验上可能有所欠缺。
自己独立的实验室丶随意领取的法术材料丶资料齐备的图书馆和精通各大学派的教授导师,以及隔三岔五的实战锻炼——这一切,都不是物质界的巫师学徒能轻易拥有的,但在阴魂城巫师学校中则是标准配备。
不过,虽然事出意外,女人却并没有被击伤。她几乎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斜错开半步,间不容发地将石弹术险险避了过去。一溜火光砸在她背後的墙壁上,砰地碎石爆裂,烟尘弥漫。
琼恩见一击不中,不假思索地叫出口令,让龙鳞盾浮空而起,挡在身前,一边伸手往口袋里去取材料,准备使用下一个法术。巫师刚刚释放完法术,是相对最脆弱的时候,因为一般都没法立刻使用新法术,中间需要一个缓冲转换。他担心对方趁势进攻,连忙激活龙鳞盾,却见女人稳稳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
她弯下腰,慢条斯理地将坠落在地上的那堆银环链甲用手指勾起来,随意披回身上,虽然其实和裸体也没甚麽两样。「看起来我们中间误会很深,」她说,用一种饶有兴致的眼光打量着琼恩,「我得说,我低估你了,巫师。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我们下次再见。」
她回身从桌子上取回两柄短剑,放回後腰,走到门前,伸手拨开反扣的锁,拉开木门。然後她看见门外正站着一个人,淡蓝色衬衫长裤,手提银剑,金发碧眼,正是梅菲斯。
「晚上好。」女人甜甜地笑着,和梅菲斯打了个招呼,从她身边走过,女圣武士并没有阻拦,微微侧身,让开道路。
当女人窈窕的身影从走廊尽头消失後,梅菲斯走进来。
「怎麽回事?」她问。
琼恩见是她,松了口气,撤销脑海中已经隐隐浮现的咒文,收回了龙鳞盾。「鬼知道,」他抱怨着,「我都不知道她怎麽进来的。」
梅菲斯静静地站着,打量房间四壁,「她可能是从窗户进来的。」她最後说。
窗户?
琼恩抬头看着那扇最多只能钻进一只小猫的窗户,再想想刚才那个女人的身材,总觉得不太可能。
「杀手往往都有缩小形体的本领,」梅菲斯看出他的疑惑,「就像老鼠。」
这个比方琼恩不是很懂,但大体意思明白,也就不再多问。「她来做甚麽?」梅菲斯又问。
琼恩一时不知道怎麽回答。她来做甚麽?这还真不知道,而且也没法说。难道告诉梅菲斯:「她脱光了想和我上床?」这种话如果对男人说,那是得意洋洋的炫耀;对女人说,而且还是对自己喜欢的女人说,那就纯属找打。
但难道说「她想来杀我?」这似乎也谈不上。从始至终,对方似乎表现得都很有善意,兵器掷开了,连衣服都脱了,只是琼恩自己不放心罢了。就连到最後,也是琼恩自己砸了一颗石弹,对方压根没动手,直接开门走人。
他踌躇着,一时不知道怎麽措辞,幸好梅菲斯没有继续追问。「她没有杀你的意思,」女圣武士说,「否则早动手了。」
这听起来真是个好消息。因为此前梅菲斯做出的判断正确,琼恩本能地相信她这句话也完全属实。但既然如此,问题就又转回来,如果女杀手并不是为了来杀自己,难道还真是想来打场友谊炮不成?
算了,不想这些,以後小心为上就是。琼恩本能地觉得这个女杀手会是个大麻烦,还是少招惹为妙。
正准备躺下继续休息,却见梅菲斯依旧站着,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还有事吗?」琼恩问。
梅菲斯摇摇头,却不说话,依旧拄着银剑静静站着。琼恩反应过来,她是怕杀手去而复返,所以守在这里。想明白这点,心头微微一暖,「很晚了,」他说,「回去休息吧。」
少女看着他,碧绿双眸里似乎略略有丝一闪而过的诧异,「你不怕她会回来?」
「你说她没有杀我的意思。」琼恩说。
梅菲斯的脸上漠无表情,「我也不过是猜测,」她说,「你最好不要当真。」
琼恩摇头,「这不是猜测,」他说,「如果是其他人说,那麽是猜测;但如果是你说出来的,那麽就是事实。」
他看着梅菲斯,注视着她碧绿色的眼眸,「我相信你。」他说。
少女沉默了一会,转身走出去,将门关上。「晚安。」她说。
「晚安。」
等梅菲斯走出,琼恩跳下床,将门反扣上,迅速释放了一个小型的警戒法术在上面。紧接着他又在窗户上施加同样的魔法,最後他回到床上,再度叠加了一道警戒结界。当完成这一系列繁琐的安全措施後,他小心翼翼地躺下,开始休息。
一夜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