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扬往窗外看了半晌,然後回过头,“燕仙师,你看姓鱼的靠谱吗?”
燕姣然道:“程侯自有决断,何必问我?”
“假如我跟鱼朝恩商量好,等出手的时候,我按兵不动,看着鱼朝恩跟李辅国拼个你死我活,然後坐收渔翁之利,怎么样?”
燕姣然轻叹一声,“人心难测,世事唯艰,谋略纵横,非我所长。我只是一名医者,唯愿世人不再受病痛之苦。除此之外,我的见识并不比市井百姓,贩夫走徒来得高深。”
“我不知道李辅国的死,会不会使得唐国脆弱的局面失去控制,最终导致天下大乱,也不知道李辅国夺舍成功,会不会引发更大的灾祸。我看不透人心的诡谲,更看不穿命运的波折。”
燕姣然露出一丝苦笑,“出自善心,却得恶果,所在多有。说到底,医术之外,我只是个庸碌而琐碎的凡人而已。我能做的,只是在人世间随波逐流,小心翼翼守护好手中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亮罢了。”
程宗扬若有所思,“光明?”
“正是。我们光明观堂便是传承这一丝微渺的光明,用我们微薄的医术,给病痛者带来一线希望。”
“昨日之事,金莲已尽数转告予我。金莲如何抉择,既是她的缘法,也是她的命数。而我,只盼少生杀孽,免堕因果。”燕姣然揖手道:“此番心思,还请程侯见谅。”
程宗扬默然良久,然後道:“仙师胸怀,令人佩服。”
“程侯过誉了。”燕姣然自嘲道:“无非是明哲保身的自私罢了。”
程宗扬施礼告退。来到院中,只见一个身姿窈窕,仙质妙态的女子立在院角的桂花树下。
潘金莲薄纱遮面,只露出那双天生带有几分媚态的美目,水汪汪的,黑白分明,顾盼间荡人心魄。
“如何?”
“我只试探了一下,被燕仙师婉拒了。”程宗扬摊开手,“看来燕仙师觉得唐国这漟水实在太浑,不愿亲自下场。”
燕姣然因後果难料,拒绝出手,让他颇为遗憾。
“不过她没有禁止你参与,让你自己选择。”
“我明白了。”潘金莲道:“请程侯稍等片刻。”
“啪!”郑宾抖腕挥了一记响鞭,马车缓缓启动,驶出上清观。
“回宣平坊。”程宗扬吩咐了一句,然後回过头。
车厢内,一名女子并着双膝,侧身而坐。她披着斗篷,里面是一袭浓墨般的黑衣,面上戴着一张银制的面具。那面具以芙蓉花为饰,铸造精美,只遮住半张面孔,下方露出鲜美柔艳的红唇。
程宗扬啧啧称奇,潘姊儿不过将身上那袭光明观堂标志性的白衣换成黑色,仅仅是颜色变化,整个人的气质瞬间为之一变,从行走凡间的仙子,变得神秘而深邃,充满了诱惑。
程宗扬道:“一大早就换了夜行的装束?”
“人多眼杂,还是早些换了装束,免得被人认出来。”
“燕仙师虽然让你自己选,但你这么跟出来,不怕燕仙师不高兴?”
“燕师叔的意思其实是说,我可以去,但不要用光明观堂的名义。”
程宗扬道:“你是光明观堂门下,鱼朝恩是黑魔海大佬,你怎么会跟鱼玄机交好?”
“我与玄机相识时,她拜在瑶池宗门下。那时大家都在太真公主府上,时常来往,方才结识。”
“燕仙师总不会认不出鱼朝恩吧?”
“我猜燕师叔她们是知道的,但那时鱼朝恩与黑魔海决裂,因此门中并没有约束过我和玄机的交往。”
“我听鱼朝恩说,鱼玄机是被郑注和鱼弘志故意送给李辅国的。”程宗扬不解地说道:“李辅国一个太监,还是老得快死的那种,他要鱼玄机干嘛呢?”
潘金莲道:“也许是夺舍时要用?”
“童男童女?”程宗扬摸着下巴道:“鱼玄机能算童女吗?啧啧,我虽然来长安不久,但也听说鱼玄机风评不怎么样,有名的风流道姑,说不定早失了身,博陆郡王要是图她的处子之身,只怕一番忙活,最後都白费了。”
潘金莲道:“玄机只是喜欢逗那些文人才子,至于是否失身,鱼朝恩其实对她管得很严,多半是没有的。”
“鱼朝恩还管这个?”程宗扬道:“他一个太监,难道还要每天去检查自家的风流侄女是不是处女?”
潘金莲玉脸一红,带着一丝妩媚的娇羞,柔婉地垂下粉颈。
潘姊儿天生的媚态想掩也掩不住,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诱人的风情,也恰恰是这种不经意,更令人心动。
程宗扬心头一阵荡漾,伸手托起潘美人儿的香腮,调笑道:“潘仙子,让我来检查检查,看你的处女还在不在。”
“主子有命,奴婢自当遵从。只是……”潘金莲抬起脸,粉颊的红晕褪去,认真道:“李辅国掌权多年,绝非易与之辈,还需慎重以待。”
程宗扬也认真起来,潘姊儿性癖归性癖,遇到正事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他收起嬉笑,点头道:“先回宣平坊,见过贾先生。”
◇ ◇ ◇
“鱼朝恩铤而走险,此举出人意料。”
庭间残雪已经扫净,书房内,贾文和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只怕李辅国也想不到,鱼朝恩亲侄被阉,尚且能忍住,却因为一个假侄女跟他彻底决裂。”
程宗扬连连点头,“虽然博陆郡王在长安一手遮天,但鱼朝恩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他们两个斗起来,鱼朝恩即使赢不了,怕是也能从李辅国身上咬块肉下来。”
“主公有意旁观?”
“不错。我虽然在鱼朝恩面前应下,但说到底,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鱼朝恩病急乱投医,竟然找我帮忙。真以为我是黑魔海的人啊?”
提到这个,程宗扬就来气,自己是朱老头私生子这档子谣言,怎么就洗不清了呢?
“我就一个想头——把紫丫头的狗弄出来。至于李辅国跟鱼朝恩谁死谁活,我无所谓,两个都死那最好。”
“主公远来是客,鱼朝恩请主公援手,实乃意在卫公。”
“卫公?”
怪不得自己总觉得哪儿不对呢!还是老贾通透,鱼朝恩找自己求援,但自己在长安人生地不熟,这么大的事情,肯定要找卫公商量。所以他的目的是通过自己,把卫公拉上船……
程宗扬沉吟道:“卫公说的同生共死,是个什么意思?”
“不妨面见卫公,听其取舍。”
程宗扬点了点头,“我一会儿就去。”
说着他抱怨道:“鱼朝恩也是个不靠谱的!算计着李辅国夺舍在即,起了下手的心思。可一不知夺舍的时间,二不知夺舍的目标,只能腆着脸凑到李辅国身边伺候。要是被李辅国的六道神目窥破心思,那才搞笑呢。”
贾文和捋了捋眉毛,“此事倒不难猜。”
“哦?”
“属下不知夺舍之法,但死生之际,其险可知。李辅国若要周全,届时必会生事,以惑众人耳目。”
程宗扬下意识地抱起手臂。老贾的意思是,李辅国身居高位,固然风光,但同样是众矢之的,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对手。他本身修为深浅难测,但夺舍时必然最为虚弱。为了安全,他很可能在夺舍前故意引发事端,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程宗扬皱眉道:“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此间大事,无过于拥立新君。”
程宗扬倒吸一口凉气。如果将两件事连起来,李辅国所谋便呼之欲出——拥立新君,趁机夺舍!
李辅国压根儿就没看上李昂,甘露之变後,李昂作为皇帝已经尊严扫地,难道要夺舍一个笑话?李辅国的目标是继位的新君——安王和陈王固然可以遁走避难,新君怎么可能不入宫?到时宫门一闭,深宫如海,李辅国摇身一变,作为新君,堂而皇之地登基称帝……
“他有这么大胆吗?”
贾文和道:“李辅国拥立过的君王已逾一手之数,对君王尚有几分敬畏?”
“先生所言极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弄死李昂,却密不发丧,原来是在等待夺舍的时机!”
程宗扬站起身,边走边道:“消息一旦传出,便是分秒必争,留在宣平坊,只怕误事,”他停下脚步,然後拱手深揖一礼,“劳驾贾先生前往十六王宅,临机策划。拜托了!”
“属下职责所在,岂能推辞?”贾文和道:“待见过张承业,属下便前往太真公主府,以备咨询。”
“尚有一事,请主公参详。”贾文和说着,将一封信柬放在案上,缓缓推了过来。
“这是什么?”程宗扬一头雾水地打开信柬,一眼扫过,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
良久,他抬起头,“这是谁送来的?”
“一位秦国来的文士,姓史名举,自称是晴州商贾史叁的门下客卿。”
程宗扬冷笑道:“我说蛇奴和罂奴去了哪儿,居然这么巧,被一个晴州商人给捡到了,还假模假样问我是不是失主,让我上门去取。这玩的哪一出?请君入瓮?还是关门打狗?”
“主公若不赴约,便回了他们。”
“去!为什么不去?”程宗扬恨声道:“我倒想看看,这个史叁爷到底有多少斤两,居然敢要挟我!好大的胆子!”
程宗扬一肚子怒火。自己还打算还立威呢,这倒好,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家伙,都敢欺负到自己头上!
“主公此去,务必谨慎。”
“呃……”程宗扬没想到贾文和居然这么乾脆,禁不住道:“你竟然没有劝阻我?”
贾文和淡定地说道:“紫姑娘的狗落到李辅国手中,主公尚且动了一探虎穴的心思。何况两个奴婢落于他人之手?以主公仁德,岂会人不如狗?”
“……让你说着了。”
“况且,主公此行,惊或有之,未必有危。”
“为什么?”
“史举昨日来时,为示诚意,还曾提及一事。”贾文和道:“主公可知,广源行内讧,李宏逃出长安?”
程宗扬点了点头,“听黎门主说起过。”
“李宏逃亡途中,正被这位史叁相救,却揭出一桩与我等有关的秘事。”贾文和道:“广源行正暗中驱使佛门蕃密一系,追查主公门下某人。”
程宗扬已经知道答案,“袁天罡?”
“史举所言未详,但昨夜府上空虚,观海果然冒雪登门。”
“事先通风报信?这个史叁,难道跟广源行有仇?”
同行是冤家,同出晴州,彼此拆台也不奇怪。程宗扬重新拿起信柬,“靖恭坊?倒是不远。要不……”
“属下特意拖了一日,主公若是过于急切,反让他们当作奇货可居。”
程宗扬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不能心急。”
程宗扬心头一阵烦乱,窥基死而未绝,李辅国谋划夺舍,蕃密又盯上了袁天罡,一桩接着一桩,何止是山雨欲来?简直是波浪滔天……
他定了定神,“我们按自己的节奏来!不能乱了手脚。你派人找张承业,弄清宫里的情况。史叁那边,我让任宏去摸摸他的底细。赵氏一直孕吐得厉害,我请了光明观堂的潘仙子来诊治,陪赵氏用过饭,我去见卫公。”
“至于这封信,”程宗扬敲了敲信柬,“告诉他们,我腾不开身,最快也要到晚间才能前去拜访。”
贾文和起身施礼,“谨遵主公吩咐。”
去见赵飞燕之前,程宗扬抽空找到袁天罡,“龟儿子,你干嘛呢?”
袁天罡躺在床上,额头敷着一块湿布,有气无力地说道:“燕仙师给我把了脉,说我肺经热盛,邪热循经,肝肾阴虚,脾不统血,忧思劳倦,统血失司,热伤脉络,血液妄行……总之身体太虚,受点儿惊吓就会流鼻血。她开了个方子,让我每日外敷。”
“呶。”袁天罡指了指脑门。
程宗扬在床边坐下,“你没跟她说,你这是警报器吧?”
“废话,我说了也得有人信啊。”袁天罡翻了个白眼,“除了你。”
程宗扬拿起浸满药汁的湿布瞧了瞧。
“别动!赶紧给我放回来!”
“你就不怕她医术高明,把你救命的警报器给治没了?”
袁天罡将湿布拍在脑门上,“那也比流鼻血流到死强吧?”
“你这会儿仔细回忆一下,能不能想起来昨晚流鼻血的细节?”
“老贾都问过了,我一直捏着鼻子呢,啥时候流的,压根儿没感觉。”
“至少观海出现的时候没有流,对吧?”
“那个野生的仁波切?我跟他还聊了几句呢,要是流了,我早吐血了。”
“所以,燕仙师出现的时候,你才开始流鼻血?”
“老贾就是疑心大!”袁天罡气乎乎说道:“人家燕仙师好好的,干嘛要害我?没道理啊!八成是外面躲的有坏人,正好那会儿起意想杀我。”
“谁?”
袁天罡没好气地说道:“我怎么知道?”
“你流鼻血的时候不是能感应到生路吗?在哪儿?”
“生路?好像在……”袁天罡揉了揉脑门,“左边还是前边来着?”
程宗扬心头微震,当时燕姣然就在袁天罡身後,可他感应到的生路却不在後面。而他身前面对的,恰恰是观海!
“你跟观海,以前认识?”
“认识个鬼!那种妖僧,我有多远跑多远!”
“那他怎么找到你的?”
袁天罡打了个突,脸色发白,显然想起当时那声惟妙惟肖的召唤。
“妈的!有鬼!”袁天罡越想越怕,一把掀起被子,蒙住头,瑟瑟发抖。
程宗扬扯开被角,“也许那些妖僧能翻看记忆?”
至少释特昧普显露过这方面的能力,观海这个活佛说不定也能。
“不可能!”袁天罡道:“我家小姐都死多少年了,那野和尚才多大?”
“多少年?”
“我……我记不得了,反正很多。”
“但她的声音你还记得?”
袁天罡蒙住脑袋,死活不肯开口。
程宗扬只好放弃,“至于吗?怕成这样……行了,我让人在外面守着。”
见情郎百忙间赶回,赵合德喜滋滋下厨,亲手做了几样菜肴。
午间与赵氏这对姊妹花同席共餐,让程宗扬在无限纷扰中,有了难得的片刻安宁。
屈指算来,赵飞燕有孕已近两月,但尚未显怀,小腹光滑而又平坦,宛如润玉。程宗扬趴在她腹上听了半晌,什么都没听出来。
他抬起头,笑道:“真的!果然听到了胎动!”
赵飞燕露出一个令群芳失色的明艳笑容,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肚子,带着一丝憧憬道:“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
“肯定是个男孩,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女孩!”
赵飞燕笑道:“你倒是会安慰人。”
“不骗你,若是男孩,肯定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子,少不得三天两头一顿打。若是女孩,像你一样又乖又可爱,想想就让人心疼。”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程宗扬道:“那个萧氏可还安分?”
“跟那位不同,唐国这位太后,倒是软糯顺服的性子。”赵飞燕抿嘴一笑,“夫君可是要……”
“我对老女人可没兴趣!”程宗扬矢口否认,然後叮嘱道:“我出门一趟,你跟合德在家乖乖的,好生休养。”
“好。”
敖润与南霁云等人已经备好马匹,程宗扬正待上马,石超却奔了出来,“老大,等等啊!”
石胖子气喘吁吁地说道:“老大,让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程宗扬笑道:“怎么?你也想入天策府?”
“我在屋里待了好几天,都没敢出门。厚道那小子又不在,天天闷在屋里,无聊得紧。况且……”石超涎着脸道:“厚道也不比我瘦多少,他能入天策府,我也能吧?”
“你不会是打算学兵法吧?”
“度支就行!小吕不就学的这个吗?”石超眉飞色舞地说道:“老大,你还不知道?我算账贼快!”
石超算是自己铁杆了,这些天不光出钱出人,还出生入死,几乎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自己干。不给点儿好处,自己都觉得对不住他。
“得得得,就当是散心了,走吧。”
“哎!”石超应了一声,兴冲冲叫护卫牵来坐骑。
另一边,贾文和等人也准备停当,程宗扬策马驶出,众人纷纷跟上。
以碾压式的绝对武力震慑了城中宵小,天策府诸将没有再一天十二个时辰驻留十字街,此时换到了各坊的巡铺,每天在街上露个面,各路游侠少年,地方豪强,亡命之徒,全都老实盘着。
有天策府诸将坐镇,长安城内的秩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初,坊间行人往来如织,街上车马也多了起来。途中还遇到一支运送贡品的车队,打的却是淮西的旗号。
“不是淮西作乱吗?怎么还有那边入贡的?”
南霁云道:“淮西的叛军阻断云水,南方的贡品都改走陆路,绕过淮西。这支车队应该是乱起之前就已经上路的。”
一路赶到天策府,贾文和由敖润等人护送着继续向北,前往十六王宅。程宗扬叩响天策府的大门,却得知一个意外的消息。
“卫公不在?”程宗扬讶异地问道。
李药师极力维持天策府,在唐国备受猜忌,平日韬光养晦,等闲不出府门。程宗扬来时连招呼都没打,谁知却扑了个空。
“程侯来得不巧。”李牧道:“方才宫里来人,请卫公前去商量终南马场的事。”
这事程宗扬知道,皇图天策府原本在终南山北侧有一大片苑地,用来训练骑兵,但历年来被内侍侵占大半,卫公答应平乱时,专门提出索还。看来仇士良见识过天策府诸将的手段,没有再刁难。
“程侯可是有事?”
“是这样的,我这位兄弟,出身晋国金谷石氏,世家子弟。”程宗扬指着石超笑道:“想入贵府,学习军务度支。”
石超赶紧上前施礼,“李教官。”
“程侯举荐,肯定错不了。”李牧笑着对石超说道:“月底就要开课,今年新来的学生都会去终南集训,你准备准备,到时同去便是。”
程宗扬耐心等候,可直到外面净街的鼓声响起,仍未等到卫公回返,只好起身告辞。
街上行人步履匆忙,以免犯了宵禁。各坊的坊卒由里正带着,张挂起灯笼,只等鼓声停歇,便关闭坊门。
赶在鼓声停止前,程宗扬驶入靖恭坊,祁远与任宏已经在坊内等候多时。
“各处都已问过,都未曾听闻史叁的名头。”任宏道:“可能此人是初入长安,也可能是化名。”
“他们落脚的地方打听了吗?”
“就是李宏的家宅。他们昨日来时,先把李宏家的仆役都打发出去,方才入住。”任宏道:“他们一行百余人,一半都是护卫,还有十几个晴州的佣兵。”
程宗扬点了点头,几十名护卫随行,身家不逊于石超。一来便反客为主,这个史叁来头不小。
祁远道:“程头儿,这会儿过去吗?”
“不急。先去水香楼。”程宗扬道:“先去知会一声,待本侯用过晚膳,再过去拜会。”
晚宴之後再赴约,这是很失礼的举动,但祁远觉得这样最好,“他们要是明白点儿,这会儿就该自己登门了。若是还摆着架子等程头儿拜会,怕是还有别的心思,能不吃最好。”
最後一声净街鼓落下,街上已无行人。就在此时,沉寂已久的大明宫忽然宫门洞开,一队神策军在将领带领下,直奔十六王宅。
郄志荣一手提着袍角,快步登上龙尾道,直到含元殿外才放缓脚步,整了整衣冠,躬身道:“乾爹。”
仇士良立在含元殿前,双手扶着栏杆,腰背隐隐有些佝偻。
从这处大明宫的至高点向外望去,整座繁华似锦的长安城尽收眼底。虽然不及上元夜时灯火辉煌,依然满城锦绣。
只是仇士良知道,在灯火照不到的东西两苑,无数从外郡调来的神策军披甲持戈,携弓备矢,只待宫中举火,便蜂拥而出,控制整个长安。
即使天策府诸将有万夫不当之勇,面对数万劲旅,也只能饮恨。何况天策府的首脑,卫国公李药师,下午已经被恭请入宫。
“王爷也是,”仇士良道:“事前一点儿消息不漏,眼看天都黑了,突然发话要拥立新君。明天还要朝会呢,赶明儿满朝文武入朝,上面突然换了人……”
即使在义子面前,仇士良也没敢非议博陆郡王,只是有些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内外惊骇啊……”
上次朝会刚闹了个难堪,这次朝会倒好,直接改朝换代了。仇士良都怀疑,是不是王爷故意刁难自己,给自己这个新任枢密使点颜色看看?
“王爷下午才让人找出绛王、安王和陈王的谱牒,亲自捧了,去拜见太皇太后。孩儿也是後知後觉,还以为要挑选一番,没想到这就立嗣了。”
“这还有什么好挑选的?绛王是太皇太后的亲子,也是大伙儿在王爷面前议定过的。可先帝还没报丧呢,起码得走个过场吧?”
“可不是嘛!那位这种事办得多了,什么时候出过这种纰漏?乾爹,该不会是那位对你……”
“别瞎说!”仇士良肃容道:“王爷还是信任我的。前去十六王宅迎接的没有一个内臣,全是新来的神策军士卒。一会儿绛王入宫,我头一个拜见,这就是脸面!这就是拥立的首功!”
“爹爹说的是。”郄志荣连忙拍马屁。
“别杵这儿了,赶紧收拾收拾。一会儿我磕头的时候,你跟在我後头,也在新皇面前露个脸。”
郄志荣大喜过望,“多谢爹爹!”
十六王宅。太真公主府。
偌大的庭院中撑着一顶用来挡雪的曲柄华盖宝伞,伞下摆着一张铺着貂皮的宝椅,杨玉环形象全无地打横躺在椅上,手里正拿着一根黄瓜在啃。
听到外面的动静,她将啃剩的瓜蒂往脑後一抛,“哧溜”一下坐直,一手抹了抹嘴巴,一手握住斩马刀的刀柄。
喧闹声越来越近,耳听着从门前路过,渐行渐远。
杨玉环啐了一口,松开刀柄,懒洋洋靠回椅中。
身後脚步声响,贾文和与黎锦香一左一右来到椅侧。
杨玉环打了个呵欠,侧身一手支着粉腮,星眸朦胧地说道:“真无聊。这得等到什么时候?连觉都睡不好,还不如让李老妖赶紧夺舍算了。”
贾文和道:“此番来的便是。”
“不会吧?人都没进来,天知道跑哪儿了。”
“他们去了绛王府上,稍後便会回返。”
杨玉环失笑道:“宫里谁不知道宗室诸王都在我这儿,还会跑错地方?”
说话间,喧闹声重新传来,杨玉环不禁愕然。
片刻後拍门声响起,有人叫道:“末将新任右神策军统领张忠志!奉太皇太后、博陆郡王、两枢密使之命,奉迎绛王入宫!开门!”
“肏!果然是绛王!”杨玉环玉容变色,“贾先生,真让你料中了!”
贾文和道:“李辅国如此急切,可见其必有所忌。”
“眼下怎么办?”
“无论如何,不能让绛王入宫。”
“快快开门!”拍门声越来越急,隐约能听到兵刃撞击声。
“高力士!把门打开!”
高力士小跑着上前,打开府门。
一队顶盔贯甲的军士伴着风雪涌入庭中,为首的将领高声道:“可是太真公主殿下?听闻绛王在公主府上,末将张忠志,奉命来迎!”
“来迎绛王?”杨玉环慢条斯理地拂了拂领上的雪花,“什么事啊?”
“末将奉命而来,未知其详。”
“听你口音,是外郡人吧?有诏书吗?”
“末将奉的是太皇太后与博陆郡王的口谕。”
“此时已经宵禁,无诏入宫,那可是死罪。”
张忠志上前一步,“公主殿下可是不信末将吗?”
两人目光交锋,张忠志一手握住佩刀,目露杀气,“末将来时,太皇太后与博陆郡王有谕,着命绛王即刻入宫!有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比谁的刀大吗!”杨玉环一把拽起斩马刀,凤目圆瞪,厉声喝道:“有种来啊!”
“公主!”
黎锦香连忙拦住她,李辅国只派了一个外来的神策军将领,却没有一名内侍随行,显然是忌惮杨玉环。毕竟太真公主蛮横的名声在外,哪个内侍对上她,都先怯了三分。反而是这种外来将领不知畏惧,更无所顾忌。
这些神策军有备而来,一旦冲突,就算杨玉环勇不可当,毕竟刀枪无眼,府里的天潢贵胄们也不知得死多少。
“他一个外地来的武夫,不知礼仪。”黎锦香道:“还请公主息怒。”
贾文和口气平淡地说道:“既然有口谕,去请绛王便是。”
“锵”的一声,杨玉环把斩马刀插在地上,石屑纷飞间,刀锋直入尺许。
“等着!本公主去叫人!敢逾此刀者,死!”
张忠志眼角跳了跳,终究被她这一刀之威震慑,按捺下来,没有强行跟随。
杨玉环推门走进殿中,然後“咣”的合上门,背靠在门上。
大殿内,唐国宗室的亲王们鹌鹑般聚在一处,一个个脸色发白,唯恐自己成为皇权的祭品。
杨玉环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最後停在绛王李悟身上。
“老六,你过来。”
李悟赶紧上前,“阿妹……”
杨玉环盯着他,轻声道:“宫里来人,要接你去当皇帝。你去不去?”
李悟打了个哆嗦,然後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不不!”
“身为至尊,君临天下,你不愿意?”
“阿妹,你知道的,上回要不是你,我都已经死过一回了。而且……甘露之变就在眼前,贵为皇帝又能如何?”李悟道:“我只想当个太平宗室,安安分分侍奉母亲便是。皇帝,我当不好,也不想当……”
“更……更不敢当……”
“你现在後悔还来得及。”
“打死我都不後悔!”
杨玉环盯了他半晌,然後道:“回去吧。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作声。”
李悟闭紧嘴巴,用力点了点头,然後退回人群。
杨玉环目光在一众亲王间逡巡,最後停在一人身上。
“小五,你过来。”
李炎小腿抖了一下,然後握紧拳头,挺胸上前,“姑姑!”
“你要做皇帝了。”
李炎脸色猛然涨红,他拼命握紧拳头,克制双腿的颤抖,“姑姑……”
“你性子果决,敢做敢为。殿内诸王,都不及你。”
“可他们叫的是六叔……”
“这事我来扛!我只问一句:你敢不敢去做这个皇帝?”
李炎额头崩出青筋,他咬紧牙关,从齿缝间挤出一句,“我听姑姑的!”
“记住:你入宫之後,能离李辅国有多远就离他有多远,不管什么情形,绝对!绝对!不能与他同处一室。”
“侄儿记住了!”
“好样的。”杨玉环伸出手,“跟我来。”
李炎握住姑姑的手掌,才发觉自己手心中湿漉漉的,早已满是冷汗。
殿门开启,张忠志立在刀前,高声道:“来者可是绛王!”
杨玉环扬声道:“江王在此!尔等还不跪拜!”
高力士小跑着上前,扶住李炎的手臂,“江王殿下,你可小心,这会子落了雪,地上滑。”
张忠志终于放下心来,他披着甲胄,当即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拜见江王!殿下千岁!”
兵甲声响,後面的神策军士卒纷纷跪倒。
李炎深深吸了口气,挺起胸膛,沉声道:“免礼。”
“谢殿下!”
军士们拥着一辆车辇进来,张忠志道:“请殿下升驾。”
杨玉环松开手,李炎沉稳地迈开脚步,由高力士扶着送上御辇。
车帘随即放下,驾车的军士兜转马头,驱车驶出太真公主府。
一阵狂风呼啸着拔地而起,无数雪花被搅得乱飞,天地间一片模糊。
(六朝燕歌行 第二十六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