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礼部郎中沈蓉宅邸。
“……颜氏少寡守节,终始不二,奏请陛下旌表其门,赐额‘贞节’。”
沈蓉写罢具奏,与学生陆郊为母请旌的陈情上书并置案头,怅然一叹,感慨良多。
望着桌上晃动烛火,沈蓉神思迢遥,眼前浮现出一张秀丽朱颜,玉容花貌,红润浮颊,秋波如水,春意盎然……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将沈蓉思绪唤回。
“老爷……”书房外响起丫鬟声音。
“何事?”回忆打破,沈蓉语带恚怒。
“夫人请您回房歇息。”丫鬟道。
“公务未完,请夫人先行安歇吧。”沈蓉沉声道。
听出老爷话中不快,丫鬟不敢再言,应声告退。
沈蓉无奈摇头,真是天意作弄,当年自己意动神摇,已然将那嫩如葱白的柔荑握在手中,只因更鼓突响,霍然惊醒,虑及声名受损前程无望,将个温婉佳人拒之门外,如今遥忆昔时缱绻,又被人中途打断,难道与她当真无缘麽!
唉!沈蓉怅惘喟叹,旁人只道他相府快婿,令人羡煞,又有谁知他如今是书中不见颜如玉,金屋只余东狮吼呢,个中辛苦便如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每当夫纲不振,他便愈加怀念心中玉人姿容,那夜自己若抛却世俗之见,再大胆一些,如今也该是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吧……
什麽人言可畏,攀附恁个权贵,富贵荣华怎抵得琴瑟和鸣!沈蓉悔恨懊恼,提笔展卷,书下了“阖扉恨”三字……
书房门倏地被人推开,一个年约三旬的美妇人闯了进来。
沈蓉仓皇推案而起,绕过书桌躬身行礼,“夫人,你怎来了?”
“你连觉都不睡了,我来瞧瞧,你沈大人忙得什麽公务。”妇人冷着脸道。
面对妇人质询般的语气,沈蓉不敢辩驳,李东阳众子皆丧,对几个女儿倍加宠爱,次女李菱更是刁顽任性,触逆不得。
“无甚大事,都已料理完毕,冷落了夫人,实在是为夫之过。”沈蓉再三作揖赔情。
“没大事?不会吧,连我命人传的话你都敢不听了,这些年来你有这胆子的时候可不多啊!”李菱凤眼乜斜,怪声怪气道。
“真的无事,新科贡士陆郊为母请旌,我昔日曾在陆宅坐馆,与他有过一段师生之情,便代礼部为其上表,”怕夫人见怪,沈蓉又追着解释:“若是玉成此事,再有之前的师生之谊,将来在朝堂中也能多个帮衬,故而斟词酌句误了时辰,教夫人担忧了。”
“哦?你如今倒明白过来了!”李菱柳眉微扬,轻启樱唇道:“爹爹让你参与提调南宫,就是想着给你广结善缘,你倒好,死守着那些陈规陋习不知变通,那个姓刘的考生你做个顺水人情放进去也就罢了,非但不准他入试,还平白得罪那个丁南山,何苦来着!”
沈蓉连连称是,“夫人教训的是,岳父大人也已训诫过了,为夫这才痛定思痛,慎重行文,力求将此事办得停当。”
“不过一封举奏罢了,还有什麽慎重的,我来看看。”李菱向书案行去。
“我自便就好,不劳烦夫人……”沈蓉暗道不好,急忙张惶劝阻。
沈蓉这般反常,反教李菱生疑,来至案前拿起奏表,大略一看,不过是些官样文章,并无甚出奇之处。
“这有什麽见不得人的?”
“是是是,枯燥无味,怕污了夫人清目。”沈蓉讪讪道。
随手将奏表一丢,李菱就待离开,眼角余光忽然发现案边露出一片纸角,墨迹犹新。
“夫人!!”眼瞧李菱将那张纸抽出,沈蓉心都要蹦出胸口。
“阖扉恨?”李菱瞧了脸色苍白的沈蓉一眼,继续吟道:“塾馆曾会花仙子,夜半叩门结山盟。悔阖双扉伤两指,恨天从此误三生……”
李菱玉面铁青,拍案怒喝:“沈蓉!”
“夫人开恩,容我解释。”沈蓉下意识扑通跪倒。
“解释什麽?你都开始恨天怨地了,塾馆?想必就是那陆郊的家中吧,那”花仙子“又是谁啊?”李菱眄视冷笑。
“夫人,我……这……”沈蓉张口结舌,语不成句。
“说!”李菱一声厉叱。
“陆郊之母颜氏。”沈蓉顺嘴交待了实话。
“好你个沈蓉啊,”李菱气得娇躯发抖,扬着奏本道;“什麽为母请旌,合着是为你老相好立贞节牌坊啊,成亲多年,你瞒得我好苦啊!”
“爹爹啊,女儿好命苦……”李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香帕掩面向外行去。
今儿个竟然破例没挨“家法”,沈蓉不知是喜是忧,“夫人,你往哪里去?”
“我要去找爹爹诉苦,看他给我选的好女婿,呜呜……”李菱抽抽噎噎哭道。
沈蓉“噌”的一下从地上蹦起,飞快拉住李菱衣袖,哀求道:“夫人,这点小事就不必劳烦岳丈大人知晓了吧?”
“小事?”哭声倏止,李菱泪痕犹在的面上如挂着一层寒霜,挖苦道:“你们都山盟海誓了,我这碍眼的岂不妨了你们三生姻缘,还是早早开恩放我归家,免得哪天被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取了性命还不自知,岂不冤枉!”
“哎呦!”沈蓉急得直转圈,“此话从何说起啊,夫人,我实在大大的冤枉,你待听我细说。”
“跪下说!”李菱寒声道。
“诶。”沈蓉撩袍跪地,动作熟练。
李菱往椅子上一坐,两腿上下交叠,翘着绣鞋,板着俏脸道:“说吧,你们究竟怎麽档子事?”
沈蓉咽了口唾沫,“当年为夫秋闱落第,生计无着,蒙人介绍托身陆宅为西席,教授陆家小公子陆郊课业,主母颜氏少艾孀居,才貌出众……”
李菱重重咳了一声。
沈蓉匆忙改口,“自然远不及夫人。”
李菱樱唇微扁,“你也不用奉承我,那颜氏隔了这麽些年还能让你念念不忘,想来也是个绝色佳人,一个年少新寡,春闺寂寥,另一个血气方刚,近水楼台,想必你二人就暗通款曲,成其好事了吧?”
“夫人说得哪里话,为夫我自幼读书明礼,持身严正,岂能做那登徒浪子所为,是那颜氏在我赴试前夕,夜半叩扉,以赠送盘缠之名吐露心曲,诉说倾慕之意,为夫身为名教中人,怎肯行那淫奔苟且之事,当面申礼明义,阖扉拒绝,急切之中,将她两指夹伤,她就此羞愧而去……”
“翌日我便辞馆进京,三考登第,蒙岳丈招为东床,得与夫人长相厮守,十年来再未与她谋面,那私通之说,实在无从说起。”沈蓉稍微移动了下跪得酸痛的膝盖,眼巴巴望着自个儿老婆。
“你说的都是真的?”李菱斜?着俏目问道。
“千真万确,不敢欺瞒夫人。”沈蓉信誓旦旦。
李菱心底冷笑,男人的话不可尽信,他说未尝动心,那诗中“悔”“恨”又自何来?估摸着确是未曾有染,可他心里却一直惦记着那狐媚子。
眼珠一转,李菱计上心来,转脸含笑道:“原来是这麽回事,你若早说了实话,不就免了这场误会了,快起来快起来。”
李菱扶着沈蓉起身,还体贴得为他拍打衣袍灰尘。
沈蓉受宠若惊,打躬作揖道:“是为夫不是,祸由自招,累得夫人费心。”
“咱们夫妻一体,客气什麽,不过陆郊这档子事麽……”李菱又将奏本拾起。
沈蓉心头一突,“不过是念着宾主一场,报答昔日赠银之恩,夫人若是不愿,此事便算了。”
“干嘛要算了,我家老爷阖扉拒奔,志士清操,风范直追古人,应当昭告天下,为世人典范。”李菱樱唇勾抹,似笑非笑。
“夫人休要取笑。”沈蓉苦着脸道。
“谁和你说笑!”李菱笑容中带着几分狠厉,“中夜私奔这等不要脸的事都做下了,还要上书奏请旌表门楣,岂不是欺君大罪!你身为朝廷命官,怎能置之不理,合该奏明朝廷,以正视听。”
沈蓉失声道:“如此一来那陆郊可要前程尽毁啊!”
“可你沈大人不欺暗室,君子有道的美名可就天下传扬了,士林中不是最看重这个麽?”李菱眼溜秋波,给他抛了个媚眼。
“可是……我……这个……”沈蓉心中纠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届时莫说陆郊不容于士林,那颜氏也必遭天下嘲诟唾弃,他於心何忍。
“别这个那个了,你在礼部郎中的位置上也耽搁够久了,趁着这个机会也好往上挪挪位置,三妹家里的那是世袭爵位比不得,大姐夫可也升了尚宝司少卿,你再继续耽误下去,可对得起我?”李菱动之以情。
“为夫无能,委屈夫人了,只是……”沈蓉还是难以下定决心。
“只是什麽,爹才说礼部有个侍郎的实缺,你就不想当这个宗伯麽?”
官升三品?沈蓉面露喜色,这一步可就成堂上官了,连连点头道:“自然是想的,但恐非容易。”
“有爹在你担心什麽,他早想提拔你了,只是苦於没有名头,怕落个任人唯亲的口实,如今时机刚好,廷议时还会有谁驳他的面子?”李菱得意夸功道:“妾身我平日可没少替你说好话。”
“有劳夫人。”沈蓉一揖到地。
“旁的不说了,重新写奏本吧,把这个劳什子”阖扉恨“写成为你沈大人歌功颂德的”阖扉颂“,应该不是难事吧?”李菱盈盈浅笑,心中自得,铺平了这废物男人的青云之路,再断了他对那贱人的朝思暮想,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 *** *** ***
松鹤楼雅间。
“刘兄,请酒。”
“哦,刘兄请。”刘天和端起酒杯陪饮,暗中却又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俊秀少年。
唇红齿白,面如傅粉,说话细声细气,略带腼腆,只浅浅一杯酒便腮如桃花,看来平日并不擅饮,听恩公大人言说此子姓刘名采风,乃世交子弟,唉,身为男儿竟生得这般柔弱,刘天和暗暗摇头。
“丁大人乃朝廷股肱,不惜纡尊降贵,折节下交,学生等沦肌浃髓,感佩莫名。”戴大宾举杯逢迎。
“今日朋友闲叙,不论官职,我等兄弟相称就是。”丁寿以回礼之名宴请刘天和,唯有将戴大宾也一同捎带,席间若还是大人恩公的叫个没完,後面事可不好谋划。
戴大宾二人连称不敢,丁寿只道酒宴之间无须拘束,女扮男装的刘彩凤也帮着劝说,二人只得勉强应下。
酒过三巡,戴大宾觉察席间氛围有些不对,锦衣帅和他带来那少年似乎更为关注刘天和,数次提杯都是向他敬酒,那少年更是奇怪,时不时偷眼斜?丁南山,间或二人对视,随即玉面羞红,低头浅笑,若非贡院前曾目睹丁寿身边美妾寸步不离,戴大宾几乎怀疑这位大金吾有断袖分桃之好。
大明承平百年,江南富贵之地更是处处歌舞昇平之象,世家子中多有阴柔俊美者,好为绯巾彩衣的古怪装扮,才子杨慎更是以“伪娘”形象招摇过市(胡粉傅面,作双丫髻插花,门生舁之,诸伎捧觞,游行城市,了不为怍),戴大宾虽是闽人,平日多与江浙士子往来,对行止中带着几分女气的刘彩凤并未生疑,只是觉得受了丁大人冷落,让他心急如焚。
“那个……丁兄,”见丁寿并无不快之色,戴大宾松了口气,言笑如常,“过蒙盛情款待,在下感激之至,斗胆提议行个酒令以助酒兴,不知几位仁兄意下如何?”
“什麽酒令?”丁寿夹了一口菜扔进嘴里,他倒是真希望弄个由头让刘天和多喝几杯,趁着酒兴把事成了。
“作对儿可好?对不上来的,罚酒一杯。”戴大宾徵询大家意见。
刘天和常赴文会,对这些文人雅令并不陌生,无有异议,刘彩凤只是看着丁寿拿主意。
“作对儿?”丁寿挠头,他肚子里那几两乾货自己清楚,这等需要急智应变之才的文人游戏,他十有八九是要拉胯,可要当众回绝,又觉实在丢人。
戴大宾一直留心他的神色,见他面上作难,大概齐猜出其心中所忧,嘴角微微一撇,转瞬如常,急声道:“这行令需得令主,只好劳烦丁兄屈就,丁兄只管出题,我等听令就是。”
这可以有啊,听说自个儿不用参与,丁寿登时来了兴致,不过转念间,他担忧地看向刘彩凤,不知这姑娘才学如何,把人哄出来可是瞒着刘家那老哥俩的,万一罚酒过多给人灌醉了,他回去可没法交代。
“贤弟,你看呢?”丁寿只得由刘彩凤来拿主意。
“兄长若是有兴,小弟勉力奉陪。”刘彩凤晶晶双目望着丁寿,自己是托他世交之名前来,可不能在人前示弱,堕了他的颜面。
丁寿轻轻皱眉,不顾那两人在前,贴近她耳边低语道:“作对儿讲究个上下对仗,平仄相协,这二人想也不会出什麽市井俗对,要接上并不容易,你若觉不妥,我回了他们就是。”
耳边男子口中热气喷薄,刘彩凤心如鹿撞,两颊融融,闻得他话中关切之意,心头更觉甜蜜,“兄长安心,小弟领会。”
见刘彩凤打定主意,丁寿无奈道:“也罢,就按这个行令吧。”
“请丁兄出题。”戴大宾心头窃喜,他自幼便以擅长对对儿闻名乡里,今日正好在锦衣帅前一展手段,压过刘天和一头。
丁寿想了想,难为道:“想想实没什麽题可出的,丁某今日本来只管会钞,便以”银钱“为题,至於首对,几位达者为先吧。”
戴大宾星眸一瞬,微笑拱手,“多谢出题,在下抛砖引玉,这首联便是:钱有两戈,伤坏古今人品。”
“好一个拆字联,”刘天和颔首称赞,微微思忖,便道:“敝人对:穷只一穴,埋没多少英雄。”
刘彩凤绞尽脑汁,未曾思得下联,二话不说,举杯认罚。
“这酒我来代喝吧。”丁寿不忍,也不能强求每个女扮男装的都有王茂漪那两下子啊。
“不,愿赌服输。”刘彩凤展现出少有的倔强,仰头一饮而尽。
丁寿暗道坏了,这姑娘较上劲了,可如何是好,这下他更没心思出题,索性将包袱扔给刘天和,“养和,你既然对上了,这一联便由你出。”
刘天和微一转念,徐徐道:“如此,我便也出个拆字联:张长弓,骑奇马,单戈作战。”
“连拆三字成联,金戈铁马之气扑面而来,好!”丁寿不由击节赞叹。
“不敢当,听闻丁兄去岁代天巡边,亲当矢石,血战鞑虏,在下钦佩至极,心向往之。”刘天和正色道。
呸,拍得好一手马屁,戴大宾心中不忿,急声道:“大人,我这也有一联,还请品评:信人言,袭龙衣,合手即拿。”
没理会戴大宾称呼变化,丁寿与刘天和面面相觑,下联对仗确算上工整,可这联意似乎有些犯忌。
戴大宾急不择言,出口也觉不对,悔之晚矣,只好强笑遮掩,“刘少兄,该你了。”
“这杯罚酒我来喝。”丁寿先干为敬。
一口酒才入喉,只听刘彩凤脆生生言道:“嫁家女,孕乃子,生男曰甥。”
声如黄莺出谷,宛转悠扬,丁寿却冷不防被一口老酒呛得不轻,吓得刘彩凤张惶起身为他拍打,“可是我对得欠妥?”
“咳咳,没有没有,对得好极了。”丁寿咳嗽着说道。
“真的?”刘彩凤不太自信,这联也是她灵光乍现所得,还未仔细品鉴。
“的确不错,工整和谐,可称妙对。”刘天和据实言道。
戴大宾没想自己一时不慎,在拿手的作对儿上非但没压刘天和一头,还反教一个毛头小子超了,顿时心中不快,他毕竟年轻气盛,心中城府有限,加之酒意作祟,脱口道:“一个大男人,又是嫁,又是孕,还生男,女里女气,成什麽样子。”
“寅仲言重,座中行令,本是游戏之言,怎可当真!”刘天和攒眉责备。
戴大宾也省起这位是谁带来的,暗道喝酒误事,急忙赔情,“在下酒後失言,少兄勿要怪罪。”
机会难得,缓过气来的丁寿哈哈大笑,“寅仲真是火眼金睛,贤妹,说实话吧。”
刘彩凤得了吩咐,向二人敛衽行礼,“小妹刘彩凤,适才欺瞒情非得已,还请二位兄长见谅。”
戴、刘二分相顾愕然,原来是一女子,那之前娘娘腔的言行举动便顺理成章了,刘天和还心中有愧,先只当对方是一浮浪膏粱,心存轻视实在不该。
没想到竟是脂粉红颜,戴大宾留心细瞧,嗯,若是换成女装,眼前必是个嫋娜娇媚的美貌佳人。
“听丁兄说起今科士子,对二位仁兄赞不绝口,推崇备至,小妹想望丰采,借丁兄之便特来拜会,不揣冒昧,伏惟两位兄长海涵。”刘彩凤再次致歉。
“姑娘过奖,我等愧不敢当。”二人急忙自谦还礼。
“你们几位再客气下去,这酒菜可就凉了。”丁寿和善笑道,重又引着几人入座。
“刘兄与贤妹既是同宗,何不结为兄妹,也算成全了今日缘法。”丁寿好似临时起意地说道。
“这个……”刘天和面露难色,一个年轻姑娘素昧平生,初次见面便要义结金兰,他不禁心中打鼓,暗觉不妥。
“刘兄乃当今芹藻,文采风流,小妹才陋学疏,怕是高攀不起。”刘彩凤杏眼低垂,怅然若失。
这丫头戏挺足啊,丁寿心中点赞,口中却带着惋惜道:“丁某失言,养和不必在意。”
“哦不,姑娘芳兰竟体,自有林下风范,在下并无看低姑娘之意。”刘天和匆忙解释。
“既如此,养和何不应下呢?”丁寿趁热打铁。
“是啊刘兄,你与刘姑娘五百年前既是一家,今日相会更是缘分,何必崖岸自高,拒人千里。”戴大宾话中酸溜溜的。
身旁人都如此说,刘天和却不开情面,只得应下,当即与刘彩凤互叙官阀,刘天和自不用说,祖上随太祖征战定居湖广,父祖皆为百里之侯,算得宦门子弟,刘彩凤自云家居陕西兴平,父为锦衣卫千户,这倒与丁寿所谓世交子弟之言两相印证,刘景祥一家进京不久,且为人低调,名声不显,刘天和不疑有他,遂在丁寿等人见证下结拜为兄妹。
刘天和年长为兄,刘彩凤又重新见礼,丁寿二人举杯庆贺,众人说说笑笑,席间再次热络。
“刘贤妹,闻你世居兴平,那与当今内廷刘公公算是乡邻了,不知与他家人相熟否?”戴大宾又动了些小心思。
刘彩凤与丁寿相视一笑,丁寿道:“寅仲算是问对了,刘贤妹非但与刘公家人熟稔,且还是至亲。”
“当今司礼监掌印刘公公,便是彩凤的嫡亲叔父。”丁寿悠悠然道。
箸落杯倒,戴、刘二人瞠目结舌。
*** *** *** ***
午後 ,日中稍昃。
刘青鸾思想着丁寿昨日鬼鬼祟祟,不知谋划些什麽,她是心里藏不住事的,琢磨不透,一夜也未曾睡好,好不容易熬到天明才昏沉沉睡了半晌,一觉醒来左思右想,还是要寻姐姐问个明白,姐姐性子纯良,可别上了那恶徒的当。
才过了垂花门,刘青鸾忽见花木间闪过一角男子衣袍,看身形断不是自家弟弟,刘青鸾疑心大起,蹑足跟了上去。
那人很是小心,行不几步便左右张望,刘青鸾担心教人发现,远远躲起,怎想那男人行了一段,竟然闪身直入了姐姐闺房。
该死!刘青鸾忧心姐姐安危,纵身便冲了进去。
一脚踢开房门,刘青鸾横眉娇叱:“何方狂徒,还不……姐姐?”
刘彩凤才去了方巾,一头青丝如瀑垂下,被自家妹妹的举动吓得花容变色,捂着胸口埋怨道:“青鸾?!你这丫头可吓死我了!”
“是你吓死我了!”刘青鸾没好气道,进门往椅子上一倒,恼道:“还以为哪个男人对你图谋不轨,谁想是你,你怎麽这副打扮?”
“今日随丁大人出去办事,换了男装方便一些。”刘彩凤晓得妹妹关心,便好生解释道。
“你随那姓丁的偷偷溜出去啦?你们昨日就商量这个?”刘青鸾跳了起来,大叫道:“我早说那姓丁的不是好人,看他把你带成什麽样了,竟然女扮男装偷跑出门!他还对你做旁的什麽了没有?”
“你悄声些,莫要嚷得阖府都知……”刘彩凤恨不得捂住妹妹的嘴,顿足羞道:“他能对我做什麽?!”
“那家夥不是好人,你若不和我说实话,我告诉二叔去,就说那姓丁的欺负你啦!”就冲丁寿身边女人不断,在刘二小姐眼里,早已是好色成性的典范,和他偷跑出门半天,怕是便宜都让占尽了。
“谁欺负我的好侄女啦?”刘瑾负手踱了进来,笑吟吟道:“告诉我,二叔与你们出气。”
“二叔来得正好,那丁寿蒙骗姐姐出府,还不知做了些什麽呢!”刘青鸾急忙告状。
“二叔莫要听妹妹胡说,侄女儿是和丁大人替您办事去了。”刘彩凤嗔怪地瞅了妹妹一眼。
刘青鸾小嘴一噘,哼了一声,“二叔神通广大,还用你去帮着办事?”
“是真的……”当下刘彩凤便将丁寿相邀,与刘天和结拜为兄妹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这小子鬼主意还真多。”刘瑾笑道,当日想叙宗谱也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谁想丁寿办事利索,转日就已促成,虽没联宗,但刘天和与自家侄女结拜为义兄妹,实打实地成了子侄晚辈。
“不过是投机取巧的小聪明,当心弄巧成拙,”听夸那家夥,刘青鸾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人家被你们这般蒙骗,心里岂能痛快?”
“我与刘兄是真心结拜,今後也当以兄礼侍之,怎能说蒙骗呢?”刘彩凤嫣然一笑,扶着刘瑾肩膀道:“说来那二位仁兄的才学的确不凡,侄女今日真长了不少见识。”
“刘天和精通实务,非是一般的大头巾可比,戴大宾也算得才貌出众,我这侄女儿眼力不差。”刘瑾拍着彩凤玉手夸赞道。
“彩凤你帮了二叔的忙,二叔也有一件喜讯要告诉你。”
“什麽喜讯?”不但刘彩凤,刘青鸾也好奇起来。
“关於你的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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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衙署。
丁二爷轻轻松松帮老太监了结了一桩心事,午後还有闲暇到衙门转了一圈,一杯热茶刚刚沏好,还没等入口就来了差事。
“新科贡士陆郊为母请旌,隐恶欺君,万岁震怒,着锦衣卫捉拿鞫问。”於永将加盖司礼监印信的驾帖和沈蓉弹劾奏章一并呈上。
丁寿翻了翻奏章,嗤笑道:“沈芙华还真是大义灭亲,连自己学生都不放过,不过夜半三更有女求欢,他还能把持得住,到底是他真个道德君子呢,还是这颜氏长得不堪入目?”
“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儿,以属下看,当是後者居多。”上司有心思说笑,於永怎有不奉承几句的道理。
丁寿哈哈一笑,“说的也是,这陆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本官未尝没有提醒他,纯属咎由自取,他那个寡母如何处置可有章程?”
於永四下看看,凑前两步低声道:“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刘公公进言颜氏孀居不易,中夜私奔虽於礼不合,却未触犯王法,不应加罪,万岁认为其言之有理,恩准不问。”
老太监还真是豁达不拘俗礼啊,丁寿对这事本就没什麽兴趣,既然上面不再追查,他也懒得过问,将驾帖等物件往下一丢,签了个火签,吩咐道:“让东司沈彬带缇骑去拿人吧。”
於永领命退下,在外候着的杨玉跟着进来行礼。
“你们会勘京畿田土有些日子了,怎还个没完?”丁寿啜着茶,头也不抬问道。
“卫帅有所不知,京畿附近多是皇庄赐田,其中权豪势要利益纠葛,一时根本理不清头绪。”杨玉这段时日也受够了案牍劳形之苦,牢骚满腹。
“不说别人,单就建昌侯一家庄田引出的麻烦就够让人头疼,当年庆云侯在宝坻的赐田因和建昌侯爷家的庄田毗邻,先帝爷索性就将那块赐田赏给了建昌侯,改以丰润县的庄田许给庆云侯爷,可彼时丰润县的田土还是在荣王名下,弘治爷便允诺待荣王爷之国後拨给,庆云侯与张家两位侯爷为着庄田盐利等事手下人已然械斗多次,震动京师,当时便也自认退了一步,这几年才算相安无事。”
“这不安排挺好的,荣王爷也到了就藩的年纪,待他离京前将赐田交还不就完了麽?”大明皇帝为了让自己的手足子女们在京的日子过得滋润些,通常都会赐予庄田,不过当到了之国时会在藩地另外赐田,届时王爷们就要上表请辞原有的庄田,重新还给皇帝,至於那些地会被怎麽安排,那就不干他们的事了,弘治爷朱佑樘通常做法是直接转手赏给小舅子(赐建昌侯张延龄涿州等处庄田七百五十一顷并佛城疙疸河口,俱汝、泾二王府辞退田也)。
“而今荣王爷还没就藩呢,那块地又许出去了,”杨玉苦着脸道,“雍王爷去岁薨了,大人您晓得吧?”
“这能不知道麽,司礼监黄中奉旨护丧,刘公公还提拔了当地一个叫刘玑的知府入京。”那刘玑先任太仆寺少卿,一年不到升任太常寺卿,提督四夷馆,四夷馆内许多通事教授都是锦衣卫的人,丁寿对那边情形略知一二。
“雍王爷没了,王妃及一众宫眷随着灵柩徙居京邸……”
“那是自然,雍王爷又没後,身死国除应有之义。”丁寿不以为然。
“可雍王京中的庄田早在就藩时就已辞退,如今王府一大家子人总得吃饭啊,王妃吴氏奏乞庄田,当今万岁不晓得前朝内情,诏以丰润田赏之……”杨玉一张脸愁得都快纠到一起了。
“你是说丰润县的皇庄……一个姑娘许了两个婆家?”丁寿举着双手比划道。
“三个,荣王爷还在京里呢。”杨玉一脸丧气道。
“人还没走,茶就凉了,想必荣王的脸上神情一定很精彩吧?”丁寿看热闹不怕事大。
“荣王爷脸上如何属下未曾看见,庆云侯那里是真的动了怒,老侯爷是孝肃皇太后的亲弟弟,也不是好惹的主儿,建昌、寿甯二侯弘治爷时何等跋扈,他尚敢撄其锋芒,岂能咽下这口气,一道本子直递御前,可给我们寻了不小的麻烦。”杨玉摇头叹气。
“你们踏勘皇庄的,对京畿庄田当了若指掌,给皇上建议再划出一块赐田与庆云侯就是了,有什麽为难的?”丁寿不解。
“畿内哪有许多庄田可赐,再则这皇庄子粒除了万岁用度,尚要供给仁寿、清甯等宫,卑职等岂敢随意削减!”杨玉大吐苦水,“不得已只有谏言增设皇庄,以定兴、满城二县田赐雍王妃,丰润县来安务庄田八百七十顷仍归庆云侯。”
“老杨,你们这麽做可不地道,刘公公查勘皇庄本意是清理奸民投献田亩,退还侵占民田,照例起科,宽减地方民力,你们反倒增设皇庄,御赐庄田载入金册,不纳税赋,於朝廷无利可图不说,原本好端端的自耕农民沦为佃户,更要受勳戚管庄役使盘剥,搁谁乐意啊,你们就不怕被戳脊梁骨麽!”丁寿皱眉道。
“属下何尝不知,可先帝金口玉言,早就许了出去,便是圣上也只得低头认了,我等有甚办法可想!”杨玉两手一摊,满是无奈。
丁寿哑口无言,张太后那娘们的彪悍他是见识过的,他属实没办法逼着杨玉、张鸾等人去做强项令削减太后庄田子粒,至於小皇帝那里……算了,那孩子已然够穷了,从个人感情上他也不落忍打他皇庄的主意,当然更重要的一条是二爷担心自己的荷包,天知道那熊孩子穷急了会不会又找自己借钱。
不过畿内赐田既多,小民不堪重负,难免逃亡,说不准便有铤而走险的,难怪南北二畿盗贼横行,捕之不绝,老太监一番苦心怕是要付诸东流咯。
昌平贼人都将手伸到了刘家人头上,刘瑾也非善男信女,断不会咽下这口气,有感四方盗起而屯田失实,设御史专理捕盗,监察御史柳尚义居天津,巡历顺天、保定等府;甯杲居真定,巡历真定、广平等府;薛凤鸣居高邮,巡历应天、淮、扬等府;潘锐居苏州,巡历苏、松、徽、宁等府,特许带家小随任,责以殄除贼寇,保障地方,可权要侵占之势不绝,这为盗从贼的怕是会越捕越多。
看丁寿抱着脑袋不说话,杨玉心中没底,试探着道:“卫帅,这查勘皇庄的差事实在费力不讨好,要不您在刘公公那里给卑职求个情,免了这派差吧?”
丁寿揉揉太阳穴,攒着眉头道:“九十九都拜了,就差最後这一哆嗦,你可别半途而废,把差事办完,该有的封赏跑不了你,放心,只要你尽心竭力,出了什麽篓子本官与你兜着。”
“谢卫帅。”杨玉等着就是这句话,他可不想费尽心力最後还被那些大头巾口诛笔伐当替罪羊。
“我这正好有个事要你去办。”丁寿从公案上剔红官皮箱内取出一份文书,“我命人买了五百顷地,你待会去顺天府时顺便把文书给具了,我实在懒得跑那一趟。”
“卫帅放心,一切交给卑职。”杨玉接过一看,不由愣了,“大人,您这里许多都是山场旱田的贫瘠之地啊!”
杨玉这段时日窝在顺天府中翻看故籍,对京畿附近各类田土了解不少,第一反应就是自家大人让牙行的杂碎给骗了,杨玉有种深深的耻辱感,什麽世道!竟有人为了点银子连锦衣卫都指挥使都敢蒙骗,这要不把他们全家送到诏狱里将四十八套大刑挨个施上一遍,杨大人都觉得对不起身上这件飞鱼服。
“我知道啊,山地、沙田、旱地都凑齐了可不容易,程澧费了不少心思。”丁寿还有心说笑。
“大人,您要这些薄田做什麽?”杨玉以为自家大人脑子不清爽,“这些地不是缺水便是土薄,产不出什麽粮食来,大人若是信得过属下,卑职三日之内再给您置上五百顷地,俱都是上好良田。”
“我要良田干嘛?良田里种出粮食来不是应该的麽?”
“大人,属下真的不明白了。”杨玉一脸懵懂。
“让你明白了就该是你坐在这个位置上了,得了,忙去吧。”丁寿挥挥手,将杨玉打发了出去。
看看窗外天色,丁寿准备散衙回府,有校尉来报:宛平县令雷子坚有事求见。
我跟他们宛平县说得上话麽,有事不去找上司顺天府,跑锦衣卫干嘛来,丁寿纳闷,传人进来。
“下官雷子坚拜见大金吾。”雷子坚一进签押房,立即施礼下拜。
“令尹不必多礼,但不知寻丁某有何事?”
“非是什麽大事,只是敝县发生一桩怪事,因与大金吾有关,特来禀告。”雷子坚躬身回道。
“与我有关?什麽事?”丁寿奇道。
“是关於人犯崔百里,因是大金吾亲手格毙,下官不敢轻忽。”雷子坚神色拘谨。
“崔百里?他不是身首异处,早死透了麽?怎麽,诈屍了?”丁寿取笑道,崔百里罪大恶极,朝廷当然不会让他留个囫囵屍首,西市口明正典刑,斩首弃市,脑袋挂城楼上震慑宵小,以儆效尤,因城西属宛平县管辖,无头屍身由宛平县领回,送漏泽园葬埋。
“虽没诈屍,可崔百里的屍身和头颅确都不翼而飞了……”雷子坚哭丧脸道。
注:
提到皇庄,常就说正德时开始急剧扩展,即位一月就增加七处,当时内阁三人组还都在位,也没见怎麽控制,资料对比就是弘治二年的一万二千八百顷,增加到正德九年的三万七千五百顷,好像弘治爷那十六年一顷地都没增加一样,可就算这两万多顷皇庄都是正德增设的,朱厚照也未必比得上他老子给小舅子家赏赐得多,仅只一次朱佑樘“亦赐延龄,是举也,(周)寿得地二千顷,(张)延龄得地一万六千七百五顷有奇”(《明孝宗实录》),史书里一句多余的屁话没有,而正德给他老子擦屁股赐给庆云侯的这八百多顷,结结实实被记载为“畿郡赐田既多,小民多失业云”,一旦双标,脸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