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金銮殿”。
“标下办事不力,请卫帅治罪。”沈彬战战兢兢跪在丁寿面前。
丁寿叉手坐在张华的“御座”上,默默看着宣府边军士卒将厅内一具具屍体拖出,对沈彬不理不睬。
没听丁寿发话,沈彬垂首不敢起身,那边缓过气来的刘景祥连忙赶来求情,这次遇险沈彬还折了几名属下,刘老头心里蛮过意不去,将大事小情各种罪过尽往自己身上揽。
“刘老伯您有何过错?”丁寿笑问。
“啊?额嘛……这个……”刘景祥本就拙於言词,丁寿冷不丁一问,更是说不出所以然,最後一咬牙一跺脚,“总之小老儿有罪,请大人放过沈大人吧。”
“刘老伯以身犯险,深入贼巢,锦衣卫与东西二厂拣选校尉内外夹攻,大破僭号贼首张华,为您老请功还来不及呢,谈什麽罪过!”丁寿抚掌笑道。
这事还能这麽说嘛?真是官字两个口,刘景祥算是开了眼。
转脸笑容一收,丁寿沉声道:“沈彬,你跟着刘百户也算立了大功,手下阵亡校尉按例优恤,起来吧。”
“谢卫帅,谢刘百户。”沈彬抹了一把冷汗涔涔的额头,这关总算过了。
郤永带着一身血腥气踏步而入,“缇帅,寨内贼人都已清剿乾净,俘虏着人看守,仅有部分贼人沿後山逃窜。”
“知道了。”丁寿并没当回事,这帮山贼真上不得台面,在宣府边军手里拢共也没挺过半个时辰,就这还闭门称王呢,丢人现眼的东西。
丁寿倒在椅子上揉揉眉头,“老郤,烦你速安排人将山外的人接进来,夜里风寒,别再着了凉。”
月仙等人身边还留了一百边军护卫,慕容白上蹿下跳地要跟着进山剿匪,被他摆出长辈威严才震住了场面,若是再把她忘到山外,怕是小丫头会使性子,最好别惹那麻烦。
郤永领命退下,丁寿又作了一番安排,衣衫带着露水的於永悄声凑近。
“卫帅,俘虏那小子没撒谎,属下等在後山小道守候,果然等来了一帮子漏网之鱼,还是一群肥鱼。”
“这小破山寨能肥到哪里去,”丁寿不屑一顾,“安排你们不过是怕走了贼首,有备无患而已。”
於永连连称是,“大人神机妙算,属下佩服。”
“别拍马屁了,这回没再走了人吧?”
於永双手连摇,“绝对没有,都丧命在我等连弩之下,据被抓那小子指认,其中就有那个什麽狗屁总管胡十八。”
丁寿嗤笑,“自寻死路。”
于永又上前一步低声道:“另外属下在那胡十八身上还搜出一件玩意儿。”
“得了,我不看了,风寒露重的,蹲守半宿也不容易,都赏给你们了。”不义之财,丁寿乐得大方。
“您老还是看看这个吧。”於永捧出一个香囊,递到起身伸懒腰的丁寿面前。
於永这小子今儿怎麽这不开眼呢,丁寿纳闷接过香囊,不由失笑:“这个,像是女人的绣工?嗯,绣得倒是用了心,你说那没卵子的无名白们还有什麽相好不成!”
“您老请看背面绣的小字,”於永识趣地低下了头,轻声道:“卑职愚钝,曾听郝兄说起此女,与大人似乎有些关联。”
与我有关联?二爷与那帮叫花子的女人能有什麽关系?郝凯腿脚不利索,连脑子也不灵光了,胡乱编排消遣爷们?
丁寿疑惑地翻过香囊,只见针脚处果然绣有两行蝇头小字:成泥作土香如故,却为谁?妾身周玉洁与王郎顺卿结褵之凭。
哎呦喂,这还真巧了不是……
*** *** *** ***
马蹄清脆,车声辚辚,单薄车厢随着挽马驱驰颠簸微微晃动。
“天杀的贼人,对花朵般的女子竟也下得如此狠手!”月仙细细察看着刘彩凤头部瘀伤,唏嘘不已。
“区区小伤早已无碍,劳夫人费心照料,彩凤谢过。”刘彩凤浅浅一笑,尽管车厢逼仄,还是勉强起身施礼。
“哎呦,使不得,担不起。”月仙诚惶诚恐,急忙起身劝阻:“妾身寒门陋户,哪敢称什麽夫人,更当不得姑娘一礼。”
刘彩凤执意拜谢,月仙知晓此女是当今如日中天的刘太监亲眷,如何肯受,车厢内空间狭窄,二人正一番牵扯,随着车身一震,也不知马车轧过了哪处坑洼,二女不约而同把额头撞在了一处,娇呼出声。
二女不顾自身,异口同声关切对方:“姑娘(夫人)可无恙?”
“嘻嘻——”小桃一旁看得有趣,不由掩口偷笑。
“死丫头,惯会在旁看热闹,也不知帮忙劝解。”月仙横眉佯怒。
小桃抿唇强忍着笑,道:“婢子怎敢,若是掺和进去,怕是如今三人都撞在一处相互问安了。”
二女双双对视,同时掩唇轻笑,月仙啐道:“偏你有怪话,也不怕刘姑娘笑话咱丁家人不识礼数。”
刘彩凤连道不敢。
小桃扁扁嘴,“照婢子说啊,小姐与姑娘相聚即是有缘,如今这麽个窄小地界,肩挨着肩,声息相闻,若再讲那些虚礼客套,反倒显得矫情,不若大家都随意一些,也图个适意自在。”
“这……未免太失礼了吧?”月仙纠结,实不想细枝末节上开罪刘瑾家人,耽误小郎前程。
“小桃姐姐说的是,彩凤一家性命赖丁大人援手才得保全,姐姐若再执意见外,便是责怪小妹不通人情,不知感激了。”刘彩凤转眼已是姐妹相称。
眼见刘彩凤已然改口,月仙也不好继续执拗,只得应承,心中对刘彩凤观感大好,“妹妹不愧宦门官眷,知书明理,平易近人。”
“姐姐见笑,妹妹不过识得几个字罢了,倒是丁……”自知失言的刘彩凤玉颊上飘过一朵红云,螓首迅速微垂,轻声道:“倒是姐姐谈吐一看便是出身书香门第,难怪丁大人年纪轻轻,便文武双全,丁府门风家传可见一斑。”
“二爷若是听了姑娘这番夸赞,怕会笑痛了肚子,他浪荡顽劣的时候,您还没缘见识呢……”
“小桃,不许胡说,小郎那是韬光养晦,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懂些什麽!”月仙真有些火气,便是暖过几次床,也不该在外人前如此编排主家。
小桃嘟着嘴,“这又不是婢子我说的,当日小姐不也没少抱怨。”
“你……”若不是主仆二人间情同姐妹,月仙恼得发卖了小桃的心都有。
刘彩凤柔声道:“姐姐休恼,此间不过闺中闲叙,断不会有外人知晓,只是……旅途烦闷,姐姐不妨对小妹讲讲丁大人少时之事,略解困乏。”
针黹女红,诗词歌赋,这一路谈些什麽不好,何必拿自家小叔子童年不光彩之事充作谈资,成何体统!
月仙正自纳闷,被紧挨她的小桃偷偷捅了捅腰间,顺着她目光示意望去,只见一旁刘家姑娘面泛红晕,目光莹莹的期盼羞态,早是过来人的月仙恍然大悟,不觉哑然失笑。
“也好,左右路上无事,妹妹若是不嫌,咱不妨就拿小郎来打打趣。”刘太监权倾天下,难得这刘家姑娘还如此温婉有礼,若是得成佳偶,小郎仕途无忧,内宅中也多了一位贤助。
虽是打定主意,月仙又蹙起眉头犯了难,那小子混帐事太多,一时倒不知从何说起,和宣府那帮闲汉喝酒胡耍的事自不能提,哪家姑娘愿意无端嫁个混混,可别不小心再剪了二人间的红线,至於丁寿幼年之事她又所知甚少,总不能和刘彩凤说自家小叔子那话儿是驴的大行货,在榻上龙精虎猛,自己主仆二人联手都招架不住,妹妹过门後可以夜夜春宵,床笫之欢保管酥烂你一身骨头,那自己还有脸活嘛!
“姐姐,可是身子不适?”刘彩凤见月仙迟迟不开口,反而玉面红透,连秀颈都赤了,惊诧不已。
“哦?妹妹,你说什麽?”月仙微微失神。
“姐姐心中有事?”刘彩凤继续问道。
“哦,我在想驴……”惊觉失言的月仙急忙掩住樱唇。
“驴?什麽驴?”刘彩凤疑虑顿生。
月仙脑中转得飞快,眨眼面色如常,轻笑道:“姐姐是说,咱们便从摔了小郎一跤的那头青驴开始说起吧……”
*** *** *** ***
与欢声笑语一片祥和的三人不同,另一间晃动的车厢内,气氛冰冷,剑拔弩张。
刘青鸾杏眼圆睁,瞪着面色不善的慕容白,对方毫不示弱,同样一瞬不瞬以犀利目光回敬。
“刘姑娘,许日子不见,你一向可好?刘老伯还康健?”宋巧姣试图打破车内沉闷,笑语相询。
“人你不都见过了,还有什麽可问的!”刘青鸾依旧正对慕容白,顺带乜了一眼宋巧姣,“倒是你,冤狱也平了,官司也打完了,听说已与傅鹏成亲,怎麽又和那个叫丁寿的无端纠缠到一起?”
问到心中痛处,宋巧姣不由笑容一窒。
“提及我太师叔名讳时嘴巴乾净些!”慕容白当即不依。
“傅鹏是你太师叔?!”刘青鸾疑惑不解地看向宋巧姣,“你何时有这麽大的晚辈?”
“傅鹏是什麽东西,谁晓得他是哪个林子里的兔子!”慕容白脱口娇叱。
这一路同来知晓慕容白行事无忌,有口无心,宋巧姣此时唯有尴尬苦笑。
“这麽说你是丁寿的徒孙?”刘青鸾嗤笑:“他那样子也能为人师表,果然物以类聚!”
“口气不小,你又是何门何派,报个名来。”慕容白如今瞧刘青鸾是一百二十个不顺眼。
刘青鸾螓首轻扬,傲然道:“竖起你的耳朵听好了,本姑娘刘青鸾乃是华山派”仁义无双“段掌门嫡传入室弟子。”
华山派名列九派之一,开宗数百年,八百里秦川口碑载道,自幼好武的刘青鸾对自己刘瑾侄女的身份并不在意,颇以行侠仗义的华山女侠自诩。
“不入流的门派。”慕容白面露不屑。
刘青鸾顿时柳眉倒竖,“辱我师门,撕你的嘴。”左手呈鹰爪之姿骤向慕容白面门抓去。
慕容白冷笑一声,玉腕翻转,指如兰花,直拂刘青鸾脉门,逼得刘青鸾匆忙回腕撤招,惊疑不定地看向慕容白。
“区区”鹰蛇生死搏“,也敢出来卖弄,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慕容白一脸戏谑。
“这……这是我的鹰爪功学艺不精,不是你的本事高!”眼角余光一瞥,看到竖在车厢角落的一柄长剑,刘青鸾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目光大亮,“你也用剑?”
“怎麽?不可以?”慕容白不甘示弱反诘道。
“有本事——咱们比剑。”刘青鸾扬眉挑衅。
“怕你不成。”慕容白可不会弱了气势。
宋巧姣暗暗头痛,早跟爷说过,刘二姑娘性子不宜与慕容白同在一辆车上,爷偏是不信,如今在厢车内上演起全武行,若是伤了哪个,怎麽与爷交待。
其实丁寿也有自己苦衷,有蓬的厢车就这麽两辆,每辆车三个人还可勉强挤一挤,四个人绝是坐不开的,刘青鸾那倒楣性子,怕是月仙和小桃哪个都忍受不得,本来将刘家姐妹与宋巧姣安排在一处是最佳之选,偏小慕容也不是个善茬,她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仅限面对丁寿,哦,还有个之前的司马潇,长途漫漫,若是一个不小心她再原形毕露,本就对自家睡徒孙颇有微词的嫂子不定会唠叨成什麽样子,拢共两个篮子,六个鸡蛋里有两颗是定时炸弹,挑来拣去也只有刘家姐妹一车一个的安排了,好歹宋巧姣与刘青鸾有旧,当日也曾“姐姐长”“姐姐短”的称呼过,量来不至於有什麽大乱子,如果车厢里动刀子算小事的话……
眼见二人兵刃在手,一触即发,宋巧姣忽地掀开车帘,疾呼道:“大人!”
队伍中的丁寿催马上前,见宋巧姣猛打眼色,转目问道:“怎麽小慕容,可是有何变故?”
“没有,太师叔,白儿听话的很。”慕容白甜甜一笑,手中那柄长剑早已藏到盘曲的长腿之下。
眼见慕容白前倨後卑,装出一副乖宝宝模样,刘青鸾“嗤”地冷笑,带着几分鄙夷道:“惺惺作态!”
“又出了何事?”另一边白少川跨马经过,探头询问。
“无事,白公子,春寒料峭,你要保重身体啊。”刘青鸾转身笑脸相迎。
慕容白恍然大悟状,“太师叔,原来”惺惺作态“是作此解啊,今日领教,多谢刘姑娘以身示例。”
刘青鸾恨得银牙暗咬,丁寿无奈扶额,自个儿造了什麽孽,赶上这俩“活宝”!
“那个刘姑娘,在下有一事相商。”
“有话快说。”白少川已然过去,刘青鸾懒得再作戏。
“许是受了风寒,在下身子有些不适,想与姑娘换个位置,在车上歇歇。”丁寿难得这般轻声细语对刘青鸾说话。
“你看这车上哪里还有位……你是说……换换?”醒过味儿的刘青鸾目泛异彩。
“请姑娘成全。”
“换换换!这就换!”刘青鸾一跃下车。
委屈你了,苍龙驹,丁寿心中默念,撩袍蹿上厢车。
眼见刘青鸾乘着苍龙驹向白少川背影追去,宋巧姣心忧地放下车帘道:“爷,您不是担心青鸾姑娘在外惹祸麽?”
“左右都是惹祸,让他去外面祸害白老三吧,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丁寿枕在慕容白弹性十足的大腿上,蜷着身子打了个哈欠。
“就是,那女子不通礼数,在眼前晃着便让人生厌。”慕容白帮丁寿松着肩膀,随声附和。
“可她若是……”宋巧姣还不放心。
“放心,有白老三镇着,她闯不出什麽祸来。”丁寿嘿嘿怪笑,“爷也好借机疼疼你们啊……”
火热大手伸入裙底,宋巧姣低低发出一声呻吟,“爷,这儿不行,外面有人……”
松开罗带,丁寿手掌探入裤腰,贴着凝脂肌肤,指尖已触到萋萋芳草,淫笑道:“车夫的都在前面牵马呢,怕什麽,来吧!”
咚!!
“太师叔!”“爷,您没事吧?”
“他妈的,哪个杀千刀干的活计,车厢造大点会他娘死嘛!!”
*** *** *** ***
好在之後行程还算顺当,为求早点甩掉这几个烫手山芋,丁寿一行人马入京穿行西直门,直抵刘府。
早有前哨快马通报刘瑾,队伍到时刘瑾已率人在府门外迎立。
“兄弟!”弟兄二人多年未见,如今俱是两鬓苍苍,刘景祥情不自禁老泪纵横,语带哽咽。
“大哥一路辛苦。” 少见动情之态的刘瑾同是眼眶微润,感怀万千。
“见过二叔。” 刘家姐弟上前行礼。
光阴似箭,见几个後辈俱已长大,两个侄女出落得亭亭玉立,刘瑾感慨之余,欣慰不已。
人总算安全送到,丁寿也涎脸上前卖好:“公公,小子此番幸不辱命。”
“你啊,差事办得不错,祸也闯得不小,西北算是让你折腾成一锅粥了。”刘瑾略带不满:“让你整肃官场,谁让你去亲冒矢石了?”
“是,小子多事,为您老添烦了。”刀丛剑雨里闯了一阵还没落好,丁寿暗觉委屈。
从上到下仔细端详了一番,刘瑾点点头道:“人平安就好,你的事回头再说。”
“哎,换个时间,咱们再好好比试一番。”刘青鸾进门前不忘向马车内的慕容白下战书。
“练好你的功夫,随时候教,如果只是嘴皮子厉害,恕不奉陪。”慕容白反唇相讥。
“你……”刘青鸾作态翻脸。
“小妹,不要胡闹。”刘彩凤牵住妹妹衣袖低声呵斥。
“这是何人?”刘瑾在府门前望着那两个斗嘴的小辣椒问道。
“小子回程去了趟宣府,此乃家中内眷。”丁寿可不敢实言慕容白师承来历,莫说魔门那摊烂事,便是天幽帮也是黑道帮派,拿不到人前说口。
“你呀你呀,老谷说你命犯桃花,果然不虚。”刘瑾指着丁寿一番揶揄,忽然见车厢内倩影一闪,一个丽人拉着慕容白贴耳轻言。
“那女子又是何人?”
未等丁寿接话,刘二汉已施施然道:“那是丁大人的相好,宋巧姣。”
“郿县告御状的宋巧姣?”刘瑾眉头微挑,他对宋巧姣是只见其状未见其人。
“可不就是那个傅鹏的婆娘,”刘二汉不理老爹拉拽,狠狠往地上呸了一口:“真不知羞耻!”
“大哥,你与孩子们且先入府安顿,”刘瑾紧蹙庞眉,斜睨丁寿道:“你随我来。”
没好气地瞪了刘家混帐崽子一眼,丁寿唯有乖乖尾随进府。
“二汉,额们一家性命还是靠丁大人才救下了,怎能编排他的不是?”刘景祥对幸灾乐祸的刘二汉一通埋怨。
“哪个胡乱编排了,不过对二叔实话实说而已。”刘二汉不服气道。
*** *** *** ***
刘府後堂。
“说吧,怎麽回事?”刘瑾端坐在罗汉床上,眼神不善。
“山西才送回来一个玉堂春,陕西又带回一个宋巧姣,你内宅女人还嫌不够麽,非要搜罗涉案女子!”
自己府里的事老太监倒是知道的门儿清,眼见隐瞒不过,丁寿索性将事情原委从头到尾道了一遍。
“简直混帐。”刘瑾拍案。
“是,小子混帐。”丁寿低头认怂。
“没有说你,”刘瑾瞥了一眼这个不争气的小子,“咱家说的是傅鹏,卖妻求荣的腌臢事都干得出来,无耻之尤。”
吁了口气,刘瑾语气放缓,“此女你打算作何处置?”
“小子想将她收在府里……”
“胡闹!大明律条你不是不知,旁的女人你尽管十个百个的招进宅中,没哪个多事管你,宋巧姣是在两宫那里挂上号的,你明目张胆纳入府中,就不怕百官弹劾,圣人降罪!”刘瑾厉叱。
“小子知晓身负皇命,如此行事殊为不妥,可那宋巧姣既然失身於我,面对那狼心狗肺的傅鹏已是心存死念,若就此弃之不顾,岂不枉害她一条性命。”丁寿声情并茂,据理力争:“小子情愿陛下降罪,也不能做此忘情薄幸之人,凡此种种,请公公体察。”
“你倒是个多情种子,”刘瑾哼了一声:“咱家若再言其他,岂不是逼你做负心之人了?”
“小子不敢。”丁寿躬身垂首。
刘瑾默忖片刻,长叹一声道:“也罢,此女昔日独身入京冒死投状,足见是个重情之人,纳入内宅想也不会无端多事,便宜你小子罢。”
“谢公公成全。”丁寿喜道。
刘瑾招手,待丁寿凑近低声道:“朝中物议咱家都可以替你挡着,陛下和太後那里你还须有个交待才好。”
“小子省得,劳公公费心。”
“咱家便是个劳碌命,整日为你小子擦不完的屁股。”刘瑾笑?。
“实话说,小子还真有几桩事要继续劳烦公公。”丁寿陪着笑,从炕几上捧起一杯茶递与刘瑾。
“蹬鼻子上脸了不是,”刘瑾低头抿了一口茶,随意道:“说吧,咱家看你能搞出什麽花样。”
丁寿将文贵请银重修墩堡之事告知,刘瑾细细品咂口中香茗,不言不语。
丁寿小心观察刘瑾神色,“小子知晓太仓贮银不丰,可在西北时眼见只要防守得宜,几百鞑虏也不能奈何数人守卫之墩台,此法确实可行,如若朝廷一时筹拨不齐,小子可暂行报效,不过还要烦公公与户部先行打个招呼,最好能出具份文书。”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为了宣大边防,丁寿可以忍着肉疼先出点血,却不想平白给自己招祸。
“你不要命了?”刘瑾乜眼道。
“公公何出此言?”丁寿一愣。
“陕西为阵亡将士祭灵已是出自你的体己,如今又要用私产输边,不怕人给你安个”图谋不轨“的罪名?”刘瑾伸出手掌在丁寿颈间轻轻一划。
“所以才要您老给想个名目啊。”丁寿摊手道。
“甭费事了,前番各省府库钱粮输京,太仓内充裕许多,这点银子还出得起,回头让户部支用太仓银三十万两,太仆寺再出十万马价银,该是够文贵折腾了。”
呦呵,张口就能出三十万两太仓银,老太监如今真是财大气粗啦,和小皇帝大婚之时捉襟见肘的状况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刘瑾不知丁寿脑子里已不着四六又想了一堆旁的,反语重心长道:“你为陛下修建豹房,传出去无非是多一个佞臣近幸之名,无足挂齿,可其他逾矩之事,心中也该有个分寸,便是与天子私交再笃,亦要谨守人臣本分,勿要轻越雷池一步。”
丁寿垂手称是,心中却不以为然。
“好了,你也不要多想,西北之行总得来说还算不错,陛下也很满意,提了几次褒奖之事,咱家估摸着,银子你也不缺,该给你弄个爵位光耀门楣啦。”刘瑾拍着丁寿肩头笑道。
丁寿也笑了,“小子蒙陛下和公公看重,心愿已足,也不在意什麽封官赐爵,心中只想多多报效朝廷。”
“在咱家面前不必说这些虚头,既不想要官爵,不妨将你想要的说出来,咱家替你谋划。”
就等您老这句话了,丁寿立即将自己心意说出。
“你想带兵?”刘瑾变了脸色。
丁寿不察,慨声道:“是,此次西行,小子也算见识了蒙古兵锋,鞑虏肆虐边地,荼毒百姓,多少将士血洒疆场,多少孤寡望门悲声,北虏不除,朝廷难安,小子心中更难自安。”
“故而小子想统率精兵,北伐大漠,扫穴犁庭,建不世之……”
“不成。”刘瑾冷言打断慷慨激昂的丁寿。
“公公?”丁寿不解。
“旁的事或还依你,这件事万万不能。”刘瑾眼皮夹了丁寿一眼,摇头道:“你不是这块料。”
“小子此番也与鞑虏交锋数回,颇有斩获……”
“可损失也同样不小,与你同行的锦衣卫如今还有几人?”刘瑾一句话噎得丁寿哑口无言。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绝非儿戏,朝中领兵军将不是将门子弟,世代簪缨,便是起于行伍,百战余生,如此履历,历年阵殁之人仍不知凡几,才汝栗於地方时堪称能臣,一时不慎,饮恨疆场,哼,武功再高,在万马千军中不过是个多费几箭的活靶子,咱家不能看着你去寻死。”
“小子并非只求斩将夺旗的无智莽夫,宣大之战,鞑子还不是损兵折将!”丁寿争辩道。
“可鞑子西路军依旧全身而退,况此战依仗的是四镇强军,镇巡官居中调度,你莫以为仰仗天威发出几道手令,便自觉可统率千军?咱家不能将万千将士的性命交给你个军中雏儿!”
“那曹雄贪生怕死,逡巡不前,您老还不是将陕西重镇交给了他!” 丁寿心中不忿,口不择言:“才总制英灵未远,您老於心何忍?”
“放肆!”刘瑾拍案怒喝,“你还敢提才宽?好,那咱家问你,鞑虏驻牧柳条川,你侦得敌讯後为何不再遣人核勘,鞑虏作何应对你可知晓?兵者诡道,战场之势瞬息万变,单凭一腔血气贸然出征捣巢本就是不智之举,依咱家看,大沙窝之战,才宽贪功冒进,临战失机,曹雄拥兵畏葸不前,寿哥儿你敌情不察,轻率大意,丧师之罪你三人各居其一!”
负手踱到丁寿身前,刘瑾冷笑:“你道咱家将这罪名都推倒已是死人的才宽身上是为何?为了收买陕西人心?嗤,那几个官儿也值当咱家如此费心?还不是为了哥儿你,我的丁大人!”
刘瑾乾枯的手掌轻拍着丁寿脸颊,“为了让你有个百战百胜的光彩名头,咱家在万岁爷那里只陈功不言过,只好委屈死人了,这份苦心你晓不晓得!”
一盆盆凉水兜头泼下,丁寿被浇了个通透,俯身跪倒,以额触地,“小子有错,请朝廷降罪。”
“此事咱家不愿再多纠缠,你以後也休要再提,起来吧。”刘瑾冷声道。
见丁寿依旧伏地不起,刘瑾无奈摇首,矮身将丁寿搀起,“你也不要太往心中去,建功立业有的是机会,锦衣卫本就有缉盗巡捕之责,何必与北虏较劲,过是过,功是功,平白莲教的事你就办得不错,哦,还有昌平……”
“番子把消息传来,老谷可乐得不轻,少不得咱家几个还要承你的情,在圣驾前露一次脸,呵呵……”刘瑾开怀道:“平叛除逆,这功劳也是不小,足够你积累资望了。”
“小子不敢贪功,此乃东西二厂校尉与宣府边军之劳,锦衣卫恰逢其时,白兄其中也居功甚伟。”
“嗯嗯,很好,若只一味揽功诿过,那个下属还愿意跟随效命,寿哥儿你还是颇有可取之处嘛。”刘瑾点头称赞,“小川你不必操心,你那几个跟班功劳簿上也少不了一笔,你想要什麽赏赐,且与咱家说说。”
“小子只想请公公再给小子一个赎罪之机。”丁寿仰首道。
“冥顽不灵!”
刘瑾待要厉声呵斥,见丁寿薄唇紧抿,仰起的一双桃花眼中现出少有的坚定倔强之色,後续的训斥终究没有出口。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刘瑾摆手:“你退下吧。”
“公公……”丁寿还不死心。
“退下!”刘瑾沉声道。
终究不敢与老太监真的翻脸,丁寿恭声应是,倒退而出。
“诶——”一声长长喟叹,刘瑾两手支颐,枯坐孤榻,良久之後,布满沧桑的唇角绽出一丝笑意。
*** *** *** ***
刘府後宅之中正一番忙碌。
“爹,您看这个摆哪里?”刘彩凤捧着一面铜镜问道。
“诶爹,您说这东西值多少银子?”刘二汉从多宝格上取了一个莲叶玛瑙杯盏摩挲把玩。
“那里,那里就好。”刘景祥顺手一指,又跺脚喝道:“二汉,你不要闲杵在那里,过来帮帮你姐姐。”
“我笨手笨脚的,再把您的宝贝家什磕了碰了,您不得心疼死,”刘二汉向多宝格後努努嘴,“找二姐吧,她手脚利索。”
正在东梢间空阔处挥舞着剑花的刘青鸾闻言顿生不满,“我哪有闲工夫,待这几日练好了剑法,还要去寻那姓慕容的女子比试呢!”
“好,好,你们都忙,累死我老汉罢了!”刘景祥吹胡子瞪眼道。
刘青鸾好似充耳未闻,刘二汉倒是放下了杯子,又眉花眼笑地捧起一个汝窑天青盘,爱不释手。
刘景祥被一对儿女气得胡须乱颤,刘彩凤过来扶着父亲坐下,斟了一杯热茶递过:“爹,您坐下安心歇息,反正东西不多,女儿一人收拾得过来。”
“亏了有你,”刘景祥长吁短叹,“若哪一天你嫁人後,爹非得被这两个怂娃气死!”
“爹——”刘彩凤含羞娇嗔,“女儿不嫁,守在您身边陪您一辈子。”
“傻话,女娃大了哪有不嫁人的,”刘景祥慈爱地看着女儿,“你也不小了,爹总要为你寻一户好人家。”
“想娶我刘瑾的侄女,怕也没那麽容易。”刘瑾哈哈大笑,徐步而入。
“兄弟你忙完公事了?”刘景祥乐呵呵地迎了过来。
刘瑾含笑点头,环顾四周道:“怎不吩咐下人打理?”
“用不着,用不着,”刘景祥连连摆手,“拢共没几样东西,额自己收拾就是了,你这麽大宅院,让他们忙别的去吧。”
知晓大哥脾气,刘瑾也没强求,寻了一把椅子坐下,“这住处大哥可还满意?”
“满意,有甚不满意的,比兴平家里好上许多。”刘景祥坐在对面,笼着袖子笑道。
“二叔,那丁寿您怎样发落的?”刘二汉凑上前问。
“一边去!”刘景祥喝退儿子,略带尴尬地说道:“多亏了丁大人,额们一家才平安团聚,兄弟莫要难为了他。”
“大哥放心,我自理会,昌平的事我已知晓,教你与孩子们受苦了!”刘瑾道。
“虚惊一场,已过去了,不打紧的。”刘景祥憨笑。
“哼,京畿之地,盗贼横行,成何体统!”刘瑾冷笑:“这些杂草野蒿也到了该砍一砍清一清的时候了……”
刘瑾话中突然透出的森然寒意,让刘景祥不禁打了个寒颤,如同不认识地看着自家兄弟,“兄弟,你……”
刘瑾转瞬一笑,“无事,小弟恭喜兄长,就要荣升千户了。”
“怎又要升官?丁大人不是才给了额一个百户麽?”刘景祥瞠目问道。
“兄长擒拿昌平僭号贼有功,兵部奏报,朝廷恩赏官升二级,实授世袭千户,兄弟沾您的光,也涨了十二石禄米。”刘瑾笑道。
“额是被救的,跟额有甚干系!”刘景祥倒是老实人,不肯贪图功劳。
刘二汉一旁急得直跳脚,“爹,二叔一番好意,哪有官职到手还往外推的!”
刘景祥脑袋只是拨浪鼓一般连摇,不停念叨着:“不能要,不能要。”
“朝廷恩旨,岂是可以轻易推脱的,兄长便不要推辞了,便是为了孩子们,也该领受,”刘瑾劝道:“彩凤已届摽梅,大哥官职品级高些,谈婚论嫁之时也不至弱了门楣。”
“噢——”刘景祥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为了女儿终身大事,他岂有不应之理。
“二叔,你怎麽也拿彩凤打趣,”刘彩凤板起俏脸,佯嗔道:“那些只重门第的势利之徒,谁愿去嫁!”
刘瑾大笑:“说得好,不愧是我刘家女儿,能与咱家彩凤配得鸾凰的必当是少年俊彦,当世英才,看来这妮子心里有数得很呢。”
刘景祥父子也一同哄笑,刘彩凤羞得粉面通红,心底却浮现出一个高大身影,回想起男子的结实胸膛,不由俊脸儿火烫,芳心鹿撞。
刘瑾摩挲着下巴暗中寻思,会试在即,两京一十三省上千举子云集京师,从中择一才彦与彩凤配成佳偶,岂不甚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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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府,内堂。
“见过老爷,大太太。”自可人以下,一众内眷侍婢敛衽作礼。
“小郎,这些都是……”看着一群莺莺燕燕,月仙心中狐疑,眼前人中她勉强识得一半,倩娘与美莲母女自不必说,可人与杜云娘彼此也曾裸袒相见,可这其他人——看穿戴不像下人,若是小郎屋里的,有几个不是岁数有些大了便嫌太小,小郎宅里究竟是个什麽状况,教她如云里雾里弄不清状况。
丁寿被刘瑾教训得还没缓过神来,懒得多话,直接让众人一一上前唱喏自荐。
听闻岁数大些的美妇是内宅管事,小的那个是小郎徒弟,月仙算松了口气,又见长今年仅豆蔻,冰雪可爱,不禁母性大发,将她拉在身边询问了几句。
“你是太师叔的徒儿,那我该叫你什麽?”慕容白暗自委屈,总觉自己辈分上吃了恁大的亏。
长今一双灵动晶眸眨了又眨,“若在我们朝鲜,通常是该唤我声”师叔“的,中原可也是这个称呼?”
啊呸,你个小番女也敢在本姑娘面前充大!慕容白心中暗恨,早在京郊野店便觉这女娃是个惹人厌的小狐媚子,果不其然。
“不过麽,”长今歪着小脑袋瓜,若有所思道:“师父内宅里没那许多规矩,你年纪比我大,我唤你姐姐吧,至於对我,只要师父不介意,你随意就是。”
提到丁寿,慕容白警醒地看向一旁,只见那位太师叔正面无表情地侧目相望,小慕容心虚地一捂屁股,霎时间笑靥如花,“小师叔言重了,弟子岂能尊卑不分,适才不过玩笑之言,不必当真。”
“真的?”长今似乎还要确认一番。
“千真万确。”慕容白螓首连点,心头泪流,怎麽拜了司马潇为师,走到哪里都要低人一头。
“空口无凭?”长今还不放过。
遮莫还要立字为据不成,慕容白被小丫头逼得欲哭无泪。
“长今,不许胡闹。”丁寿终於开言。
小长今吐舌扮了个鬼脸,溜到谭淑贞身後。
谭淑贞挽着玉堂春上前,盈盈拜倒,叩首道:“奴婢母女二人谢过老爷,老爷恩同再造,奴婢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丁寿细细端详跪在眼前的这对母女:谭淑贞文秀清雅,风韵犹存,周玉洁云鬓花颜,清丽难言,二女并在一处,容貌相近,倒像姐妹胜过母女。
丁寿捏紧袖中香囊,沉默不语,谭淑贞二人未听丁寿开口,也不敢起身。
“小郎……”月仙提醒一声失神的小叔子,眼色示意。
“哦!”丁寿晃过神来,“淑贞这几年操持内务,也是辛苦不易,些许小事不要再提了。”
“是,奴婢自当尽心竭力,结草衔环,报答老爷恩典。”谭淑贞再拜而起。
“眼前便有一事安排於你,这个新年老爷我又是外差未归,累你等空宅守候,心中不忍,今夜便在我房中大排筵宴,一来为大夫人接风洗尘,二来补过除夕,尔等都来,全了阖家团圆之意。”
周玉洁暗觉不妥,婉辞道:“老爷美意,只是奴家身份卑微,擅入後宅怕会惊扰不便。”
丁寿目光一凛,谭淑贞已训斥女儿道:“老爷恩典,你还痴想旁的作甚,听娘的话,好好操持就是。”
“奴婢定会精心安排,老爷您放心便好。”谭淑贞万福笑道。
注:贼有王玺者,於昌平县山中聚徒劫掠数年,无敢捕者,人以其所居近山,因号靠山王,至是并其党五人俱为锦衣卫校尉所捕杀。(《孝宗实录》)
司礼监太监刘瑾、御马监太监谷大用、丘聚各奏选差官校擒获僣号贼首张华,请论功升赏。兵部尚书刘宇因据瑾等所奏,分别升赏等第,而极言大用、瑾、聚制胜有方,其功尤伟,赏不可以例拘。诏大用、瑾、聚各岁加禄米十二石,升千户於永、百户刘景祥各二级,俱与实授世袭。(《武宗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