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征来的那个世界里,曾有记载“海州言凤现于城上,群鸟数百随之,东北飞向苍梧山。”尚未探明自然科学的世界里,常以臆想中的神兽作为祥瑞之兆,吴征向来也是当做故事看的。
不想今日当真见着百鸟齐鸣的奇景,当真是目瞪口呆。望一眼枝头上大大小小,羽色缤纷的鸟儿,再看看场中演出仙乐的二女,不由生起“百鸟朝凤”之感。陆菲嫣风姿绝世,冷月玦向传燕国太子有意纳其为妃,赞一句“凤”并不为过。而群鸟和鸣,声若八音之奏,可不就是古书中所言的百鸟朝凤么?
“可惜!啊,也不可惜。”冷月玦握着“玉洞滴露”负手后背,仰首望天喃喃自语。先是叹息了一口气,恍然大悟时又不由失笑,冷冰冰的少女陡然间露出转换极快的神情,倒有春风吹破冰湖那一刻的俏丽与令人动容之美。
“《清心普善咒》!好一首心境似水流觞之曲,你若有现下的心境,方才未必输了给我。”陆菲嫣手按琴弦不忍放开,双目迷离大有回味无穷之色。
“恩,能多坚持些时刻,所以可惜。只是终究要败的,所以也不可惜。”冷月玦又伸手将玉箫在指间盘旋数转,舞起呼呼风声道:“陆前辈,方才晚辈存了一较高低之心,接续转折之间有时急了有时缓了,着实污了雅致之音。晚辈请您再同奏这一曲如何?这一回咱们奏《笑傲江湖》!”
“正有此意。”
在座对声乐之学大多都是外行。曲子好听,奏曲之人技艺高妙固然懂得,可细节之间则难以分辨。不想冷月玦竟言此前所奏瑕疵不少,现下再奏一回自然曲调更加纯熟,配合更加默契,闻言无不精神一振。
琴音忽起,鸟鸣声骤停!陆菲嫣此回节奏快了一个拍子,十根纤长而灵活的玉指拨动琴弦之间,宛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自然,仿佛这一首曲子已是弹过了无数遍。而冷月玦闭目撅唇,神魂都已沉浸其中,接续琴音的一刻正在尾音袅袅将绝未绝之际,且情绪与琴音完全一致。比之此前的悠扬,此时的箫音亦显高亢激昂。
吴征眨了眨眼睛,他对乐理其实也茫然不知,前世也就是个跟着唱的水准。此生揣摩人之心境大有所成,他明了冷月玦出身佛宗,定能听懂《清心普善咒》之中安宁平和之意,定然甚喜此曲。而天阴门人修佛日久,也必然受其感染收敛争斗之意。陆菲嫣蹉跎多年终挣脱束缚,正待一展拳脚,《笑傲江湖》其中的饮马江湖,畅游人生之路也会大称其意。吴征所不明白的是,冷月玦该是清静寡淡的性子,可无论是箫音中的激昂还是她神情中的向往与潇洒,这一份放纵的率真与耿直的不羁又从何而来?
相同的曲调,变换了不同的节奏竟能奏出两首意境截然不同之曲。待陆菲嫣与冷月玦奏毕,在座中人情不自禁鼓起掌来,韩归雁与顾盼更是大声叫好。
冷月玦收了玉箫,向吴征行了个礼道:“得吴师兄仙曲,光是一曲这一趟成都之行已不枉了。”
吴征赶忙回礼道:“非是在下所谱,只是机缘巧合中所得。冷师姐安心在此住下,倒还有许多曲子也不差于这一曲多少。他日闲时再一一哼唱给冷师姐听。”
“扑哧!原来你看不懂乐谱啊?”祝雅瞳乐得失声而笑道:“也亏得这两位修为深厚,听你哼唱几遍便能奏将出来,否则岂不是浪费了。”
吴征摊了摊手尴尬道:“只会哼,不会看。哈哈哈……”心中却道:“香港那位歌神也是连五线谱都看不懂,不妨碍人家唱的一票经典嘛。”
“谢过吴师兄,奴家不甚之喜。今日倒真是兴尽了,改日再叨扰师兄了。”
大师奏乐,无不极耗心神,往往一曲终了时大汗淋漓满身疲惫。陆冷两位功力精深方不致如此,可再要奏曲势所难能,便是强行演奏也再不复此前引百鸟齐鸣的水准。
天阴门人聆听一曲荡涤心灵之音,也颇受吴征恩惠,加之他款待十分热情也不好过分逼迫下去。反正来日方长,在成都城里没有一年半载也走不得,倒不急于一时。
“吴贤侄盛情款款,天阴门牢记在心。我们远道来此一路奔波颇觉疲乏,想就此先行告退。”柳寄芙见掌门之命今日难以成行,也只得寻个借口无奈告辞。
“使得,使得,晚辈一时几乎忘了此事,柳前辈多多见谅。”吴征巴不得这几位早点离开免去一桩麻烦事,忙不迭地连连拱手,就差做出送客的手势了:“待午时晚辈再来请几位前辈前去用膳。”
“不必了,劳烦吴贤侄遣人送至我们小院即可。清修之人当不得许多凡俗礼节,打扰吴贤侄已是万分过意不去,还是一切简单为好。”柳寄芙双手合十,又让吴征涌起初次见到柔惜雪时的怪异之感。
“那……一切依前辈的意思。晚辈送几位回院。”
吴征尽他的主人礼节去了,冷月玦却并未随着天阴门人一同离去,她向祝雅瞳盈盈下拜道:“母亲大人,女儿有事禀报。”
柳寄芙等人不阻止甚至装作不知,祝雅瞳眼珠一转便知其意道:“不忙,今日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改日再说。”
燕皇吩咐冷月玦传口谕,这事柳寄芙等人当然知晓,可秦国人却不知,冷月玦更不能当众说出。她知祝雅瞳心思向来玲珑剔透,既然刻意拒绝自有其盘算,遂道:“是。”她抬起头来左右一望,磨磨蹭蹭地不肯随师门长辈离去,只候在祝雅瞳身旁。
“你怎么了?”
冷月玦此前大败于陆菲嫣,且几在陆菲嫣发动攻击的第一刻便一溃千里,毫无还手之力。祝雅瞳虽不精通乐艺,但她是武道大行家,自明了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不至于大到这种地步。乐为心声,冷月玦当是败在了心境之上,此刻面对义女心中不无歉疚。
祝雅瞳与柔惜雪之间向来关系不睦,收冷月玦为义女纯属一时心动。她在燕国被太子栾楚廷步步紧逼,恩师又刻意撮合,家族无力抵抗不说,还竭力将其推向太子,娇小的女子可谓似被关在囚笼之中透不过气来。祝雅瞳看她时仿佛看见了年幼时的自己,两人的性格虽截然不同,可同病相怜。祝雅瞳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恻隐之心顿起,遂伸手拉了冷月玦一把。结局已然注定无法改变,但途中若有高人照应自当能舒一口气,不至于日日被以死相逼。
自己不在长安的日子里,丫头当是吃了不少苦头吧!祝雅瞳心中亦有些无奈,她并非随心所欲,一时兴起后便不管不顾之人,只是爱子身在成都,两相权衡终是吴征才是心头肉,冷月玦那边也只得叹息鞭长莫及。
“女儿想去成都城看看。”柳寄芙等已然离开,冷月玦向祝雅瞳将心愿说出,低头不敢看人的目光里满满都是期盼。
“你今儿是怎么了?”祝雅瞳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顶道:“从前你可不会有这等想法。”
“只是在门里闷得久了,出来就想去散散心。况成都风物大异长安城,多去见识见识对修行也大有裨益。”冷月玦仍是垂首低声,说话淡淡的,让人觉得仿佛去不去都成,只是这么一件事情而已。
“那……”祝雅瞳微一沉吟道:“你稍候片刻,我央个人陪你去。”
不多时吴征回了院子,解决了一件大事心情松快,此刻双手插在衣兜里吊儿郎当一摇三晃地踱进院门,脸上难掩得意之色。不想见祝雅瞳与冷月玦二人也在院子里,不由有些错愕:这母女俩不是有话要说么?这就完了?
“冷师姐怎地还不安歇?可是在下有什么疏忽不周之处?”
“她想去逛逛成都城,你陪她一道儿去好么?”
原来如此!照说陪这么个风情特异的绝色美人儿逛街该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吴征却十分为难。韩归雁与瞿羽湘还在府上做客,他不好离去。再者陆菲嫣,韩归雁,顾盼这几位醋劲儿一个比一个大,把她们抛在府里去陪美女,回来怕是有得说项了。再说冷月玦美则美矣,吴征对这等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模样的女子可没甚么兴趣,陪她逛街恐怕还是件大为无聊之事。
“这个……”吴征拱了拱手道:“冷师姐,在下还需在府中招呼诸位前辈,今日怕是难以得闲,不如改日如何?冷师姐若是实在有兴趣,在下唤些成都城里长大的仆从们陪同,他们大街小巷无所不知,冷师姐沿路也有人使唤。”
冷月玦无可无不可,便是一人去也没甚大不了,只是她不明祝雅瞳的盘算,索性默不作声。祝雅瞳香唇微动,一缕嗓音凝而不散直传入吴征耳中。
吴征细细听完皱起了眉头道:“如此也成,那我陪冷师姐逛逛。”
向韩归雁等悄声说了缘由,女郎虽是大发娇嗔万分不舍,倒也识得大体不加阻拦。自出仕之后常与吴征私会大慰心意,虽说来他府上做客却不得相陪有些不高兴,倒也不觉难受。
辞别了众人,吴征当先引了冷月玦出府,向冯管家要了些碎银子塞在口袋里,随口问道:“冷师姐欲乘车还是骑马?”
“我想走走。”冷月玦好奇地眼角一瞟吴征衣衫腰际的两个怪异口袋,原先望见还以为只是个奇特的装饰,不想还有这种功用,看着甚是方便。且无论早间入城还是现下在吴府,单单只见他一人如此,料想是他想出来的。心中不由暗道:这人所学颇杂,鬼点子也是多得很。
“那成,在下陪冷师姐行路。不知要看景观,睹风物,还是瞧人情?”传说中的压马路?只是看同行的妹子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自己也没有热脸贴个冷屁股的兴趣。不得不说自得韩归雁与陆菲嫣之后,又与祝雅瞳,顾盼日夜相处,吴征眼界又高又宽不免有些挑三拣四,连冷月玦这等绝艳风姿也没有曲意讨好的心思。
“边走边看。”
好吧,给的范围真广,倒是又空又泛。吴征想了想道:“南城最是热闹,我们先去那里走走。”
“劳烦吴师兄。”
吴征唤上两名随从,双手插兜领着冷月玦向南城走去,心中不免无语:故意说个南城,想她这般性子当不喜热闹挤兑挤兑她……这是……全然无所谓了?老天,不是清静寡淡,简直是即将立地成佛,可偏偏又要去逛大街是个什么缘故?
转过全是豪族府邸的锦绣大街便是秦都大道,远远望见行人如织的繁华南城,冷月玦的玲珑秀首左右张望,只是目光一如既往地空灵。吴征有些没精打采,心道:好歹陪人出来一趟,遇着些新奇玩意儿就上去看看,多少说上两句话也是好的。
正沉吟间,冷月玦忽然行向路边。吴征唯一错愕,只见她向着一名货郎行去。
一块白石台子平整如镜,小炭炉正烧着化开后金灿灿的糖浆,立着的稻草把子上插了几只做好的成品。冷月玦打量一番,还抽了抽鼻子嗅入甜香之气问道:“这是什么?”
货郎每日见来往之人不知凡几,可美丽得如梦如烟的女子凑上前来,还与自己搭话的也是生平仅见。当下已惊得呆了,一双眼睛只顾瞪着冷月玦直看,着了魔一般,哪里顾得上回话。
“糖画。将麦芽糖与蔗糖混在一起融了,在白石台面上作画,待糖浆冷却之后凝固便能成画。拿着边看边玩可以,不过大多孩童都是放嘴里吃了。”吴征说得轻松,语声里却有一股黄钟大吕般的厚沉,震得人耳朵里轰然作响。
货郎陡然惊觉,忙起身弓腰惶恐连声道:“啊哟,对不住,对不住。小人冒犯仙子,当真是……当真是……该死!该死!”
“问你话,想说便说,不想说我们就走。哪来的该死!”吴征笑道:“女儿家生得美丽自然引人注目,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冷师姐也不会怪罪于你。冷师姐丽质天成,每日里被人这么看上千儿八百回也不稀奇。”
换了其余大家小姐被一个卑贱草芥之民如此冒犯,砸了货摊也是轻的。货郎小本经营吃亏不起,正吓得一身冷汗叫苦不迭。
冷月玦回眸望了眼吴征,她动作极为特异,柳腰款摆将整个上半身都扭了过来,而不是仅仅回首。动作看起来有些可笑,可是一想那抹柳腰的纤细灵动,又令人浮想联翩。
“糖画?”空灵的一眼,冷月玦的关注点全在草把子上道:“你还能画什么?”
“小人,小人……”货郎汗如雨下,抹了把额头道:“仙子想要什么,小人尽力而为。啊哟,草民见过吴大人!”
吴征名声在外,成都城里识得的人不少,这位北城令大人最是没有架子也是出了名的,怪道方才会言语开解。货郎不由自主地放下大半颗心,或许今日能免了冒犯之罪。
吴征微微一笑指着草把子道:“不必多礼。冷师姐想是不喜欢这些,你还有什么本事尽管拿出来好好画上一幅。”
“多谢大人!”货郎搓了搓手抖擞精神道:“不知仙子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你想画什么就画,我看你画。”冷月玦双臂垂落淡然道,只是看着白石盘面,全然难以猜测她想些什么。
“这……这……”货郎犯了难,将一柄铁勺在小锅中不住搅拌着糖浆难以决断,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吴征。
吴征也向冷月玦投去个询问的目光,却见她目光空灵没得来任何回应。他头疼地暗道:哪有买东西不说买什么的?头疼!呵呵,你出难题,那我也来出一个。
“冷师姐,请坐。”货郎身后摆着张空着的折凳,吴征取来摆好道。冷月玦并未拒绝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坐好。
“就画我冷师姐吧。”吴征笑吟吟朝货郎道,心里险些儿笑翻,拉着个大有身份的绝色美女来做模特儿,且看她答不答应,还尽出难题不。
“小人……小人……”货郎心慌不已,这仙子般的娇小美人看上去身份不逊吴大人,也不知听还是不听。
糖画不比其他,炭笔毛笔皆无,纯靠一双纯属之极的巧手以勺兜糖浆,再微倾勺子落下糖浆,借以糖浆的粘度控制下落的份量。提“笔”后一如落子无悔只能一气呵成,且勺糖不似笔墨,方位与力道控制精准,落笔精细,最常见的多是动物与果蔬之物,想画出人像来也是难上加难。
吴征倒没为难货郎的念头,纯属逗逗冷月玦,这看上去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冰娃娃会不会动怒,会不会说声我不!
冷月玦空灵的目光略微一凝,轻轻点了点头。
得了正主儿的许可,货郎大着胆子打量冷月玦需求,才捞起满满一整勺糖浆来。他低头之后便不再打望冷月玦,心无旁骛地注视着白石台面,眼珠极快地游移转动似在构思。俄而提起勺来只一倾,糖浆流珠般一汩汩缓缓淌落。货郎执勺之手稳如泰山般不动,任由一大汩糖浆落在台面上散开,才画了个弧线上挑一勾,正是个三千青丝披肩散落的模样。片刻后货郎忽然如疯魔狂舞,手臂飞速舞动,糖浆落在台面上全数化为细丝。脸庞,眉线,眼眶,鼻梁,朱唇,乃至脖颈香肩,酥胸柳腰,翘臀玉腿一气呵成。
只是片刻时间,货郎额头已渗出大片的汗珠,他匆忙揩抹了一把,又为画中人点上眼珠,顿时一副糖画鲜活了起来。虽说线条粗糙简单,色彩也极为单调难登大雅之堂,可竟然极具神韵。
货郎将一只竹签按在糖画上,又将竹签周围变形的部分略作修补,待糖浆冷却定型后已一柄铲刀小心刮起,又是满意又是羞惭道:“仙子见谅,小人的功夫只能画成这般了。”
冷月玦起身接过糖画默视良久后问道:“多少钱?”
“不敢,不敢,吴大人与仙子肯要小人一副糖画,便是送上也是天大的福分,怎敢要钱。”货郎死命地摆手摇头。
冷月玦又是旋腰扭身回望吴征,自是要他帮忙了。
“熟能生巧,高手在民间!劳也当有所得,这幅画画得好,自然该给钱。”见货郎还要推辞,吴征哈哈一笑道:“你要再拒绝,他日吏部那里多出个本官鱼肉百姓,横行不法的参折,本官可就要拿你是问了。”
吴征半开玩笑地搬出官威,货郎不敢再多言,只又依依不舍地多看了冷月玦两眼之后垂手低头道:“一幅画五个铜板。”
“一两纹银!好东西自然要加价才行!”吴征示意随从拿出块小银锭。
“不用,我自己给。”冷月玦在袖中一阵掏摸抓出一把碎银,细心挑出三块放入白石台面上道:“只多不少。”
额,这就尴尬了呀!本用于赠人才说一两银子,不想正主儿自己掏钱,把自家搞成个托儿似的,而且看她的模样比之自己到处赊账的穷困也好不到哪里去。吴征歪了歪嘴道:“赠点小物事而已,冷师姐太客气了。”
冷月玦摇摇头道:“值得上,我们走吧。”
两人再度恢复了此前的沉默。冷月玦仍是空灵的目光,只偶尔左右一转,一手举着糖画偷空看上几眼,行了好一段也不曾停下。
“糖画久了易变形,天气炎热,再久亦会化去。冷师姐若是喜欢,我让下人拿去寻个高手匠人,依样拓印了装裱起来如何?”气氛实在有点尴尬,吴征没事找事地搭着话。
“不用。”冷月玦抿了抿双唇,将糖画凑向唇边。
红口白牙,含入小半片糖画,两颊旁微微的蠕动可想而知是香舌一卷尝了尝味道,随即卡兹一声咬下一块来。冰娃娃吃东西的模样秀气好看,动作也每每出人意表,吴征少有地感觉自己居然也会跟不上脑回路。——这脑洞看上去比劳资的都大些!
走了小半日已近午间,路旁的酒楼热闹了起来,吴征问道:“冷师姐,咱们是回府用膳还是在这里?”
冷月玦尚未答话,背后一股怨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为官一任不知勤勉,三天两头地借口荒废政务,当真是恃宠而骄!”
吴征暗叹了口气,正主儿没来,来了个小喽啰,没趣。他头也不回继续前行,倒是冷月玦旋腰扭身,只见一名白衣公子头披儒巾,手摇折扇,一脸的不屑愤懑。
“今日承了你的情,不方便的话我去打发吧。”冷月玦低声淡淡道,只待吴征答应就要动手。
“可别!上回揍了他主子一顿我给罚了整整一年的俸禄,连升迁也丢了。打不起打不起,惹不起惹不起。打狗更要看主人,这回再罚全家可都喝西北风去了。再说疯狗咬人一口,难道人也去咬它么?就当它狺狺狂吠过去了便罢。”吴征回身连连摆手做出驱赶疯狗的手势,一脸夸张的惶恐。
冷月玦一瞟吴征,眼角居然也露出些许笑意,仿佛一座冰雕美人忽然有了颜色与生机,鲜活起来。她原本就生得极为精致好看,这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更增几分丽色,张彩谨原本见她一回身便砰砰心动,这一下更是目瞪口呆,连呵斥反驳都忘了。
果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吴征暗讽一声,示意冷月玦继续前行。
“口出恶言,有辱斯文!”张彩谨须臾回过神来,见吴征又有佳人相伴,又妒又恨!
“啧!”吴征顿步回身乜目向张彩谨道:“劳资从来不是什么斯文人,这回是打不起。不过张公子放心,待老子存满一年俸禄一定打你一顿!不对,你最多值三个月,那就屈指可数了!可惜啊不是现在,日子算算不远,可度日如年倒真叫人难熬。”
冷月玦眼角的笑意更浓,比之此前的一闪而过,现下已是实实在在落在吴征眼里。
张彩谨脸色发青不敢再还口,片刻后又满脸涨得通红,心中愤懑之余也不由暗自松了口气。吴征确实没有动手的意思,少挨一顿打总是好的。
“人太多我们不去了吧。”
“也成,我让人买些可口的小点心来。原来冷师姐也是会笑的!”
“恩。会。”
吴征随口搭话,心中暗道:俞家至今没有动作,今日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也只敢派个小喽啰来打两句嘴炮,不会这么简单吧?难道当真怕了不成?
脑中胡思不定,陡听冷月玦道:“你待个货郎礼敬有加,对儒生又全然不客气,是个什么缘故能说给我听听吗?”
一幅糖画已被她吃进肚子里,现下正捧着碗凉粉小口小口地嘬尝,香麻的花椒竟也让她不住抽咝几口冷气,可又停不下口中食。冷月玦并非没见过世面,作为天阴门首徒结交的都是达官贵人。方才在货郎处颇受冒犯,换了旁人,比如说栾楚廷,货郎的眼珠子当即便保不住了。可吴征不是,他固然说得风趣幽默,可话里话外维护货郎之意谁都听得出来。至于那个儒生虽然出言不逊在先,可书院里学子众多影响极大,一些口舌之争犯不上。吴征的表现倒像个泼皮无赖,说话阴损得很丝毫不留情面。
“也没什么,人生而不公,有人出生就举着金饭碗,有人出生就是泥腿子。货郎凭自己的勤劳与本事讨生活,本就是值得敬重的事情。而且,我也没说错呀,冷师姐是长得好看,那货郎一辈子没看过如此美丽的女子,一时失魂落魄也属平常。不是敬平民,而是努力生活之人都值得尊重。至于那位儒生,呵呵,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仗着天生聪颖与良好家世飞扬跋扈,我非不敬儒生,单单鄙视他而已。身份没什么可敬可鄙的地方,人才有。”
“恩。”
我说了半天你就回个恩?我去,吴征略感郁闷,聊不起来啊。
冷月玦偶尔忽闪了下目光又回归空灵,心中却不断咀嚼着吴征那句前所未闻的话:努力生活的人都值得尊重。越品越觉得有味道。
两人各有心思,说完后又归沉默无言,转完了南城冷月玦才道:“成都可有溪流?”
“有,浣花溪最好,我这就领冷师姐去。”相处了小半日两人之间话虽不多,也略有熟络起来。吴征陡觉原来冰娃娃也不是从里到外都是冰山一块,也有自己的喜好,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譬如方才那幅糖画她一定喜欢,否则不会付上一两银子平白被当冤大头;譬如城里的小吃她每样都尝上一点,有几样却不是尝上一点便罢,而是慢慢吃了个干干净净。细微之处见真章,是人就有自己的心思,只是等闲难以捉摸罢了。
有了这个发现,吴征心神一振!今日可不算个好差事,人总得给自己找些有趣的事情做,尤其更该苦中作乐。
比之前世的浣花溪只是一条小溪流不同,这里的浣花溪可是个有名的好去处。三丈宽的溪面碧波如玉,溪流经过北城处还有一片小湖泊,夏日的时光里荷花开得正盛。荷花喜热,当世没有合适的栽培技术是以如长安城便养不活,吴征领冷月玦来的正是这一片荷塘。
硕大的花瓣如玉琢冰雕,只在顶端有一点或紫或粉的初红。大张如绿伞的荷叶与花茎何其亭亭玉立?尤其成片的荷塘被和风送来清香,花与叶如接天际无穷无尽,此时一同随风摇摆袅袅娜娜,令人心旷神怡。
冷月玦仍是淡淡的神情,可前所未见的美景却让她美眸中忽闪着异样的光芒,时不时还抽了抽鼻子一嗅暗香。
荷塘边停了许多采莲的小船,吴征借了一只率先跳上,一撑船桨将桨头插在潭底污泥里稳住船身道:“冷师姐,请上来。”
小船仅能两人同乘,固然是吴征刻意的,与美人游湖是件乐事,随从们就在岸边等着吧。冷月玦双足一点轻飘飘跃起,却落在吴征身后道:“我来划船。”
“额……冷师姐会划船?”
“幼时试过,不太会,你教我。”
“昂?哈哈哈哈,我没划过,不会!”吴征两手一摊一副光棍的模样,形势极度尴尬,却实在让人觉得好笑更多些。
冷月玦眼角又泛起笑意,下巴一扬示意吴征去坐下,自顾自地摇起桨来。虽不明技巧,但冰娃娃内功深厚,随手一扳也划出好长一段距离,小船快速向湖心游去。
冷月玦摇起桨来轻松畅快,片刻后便停在一处莲叶成荫,只在缝隙里偶有阳光洒落的花丛间。塘底虽多污泥,水面却清澈见底,根茎处大大小小的鱼群正互相追逐,觅食嬉戏。冷月玦学着吴征将船桨插入泥中定好船身,搅浑了小片水域,此后便坐在船尾不言不语,不知是在自得其乐还是放空心灵。
“若是哪个渔家女长成你这般模样,泛舟溪上时也不知要惹来多少是非。”吴征坐在船尾,景致幽深之所带得此前有些纷乱的心绪也平静下来,关注点便落在船尾丽人身上。小船流水,菡萏伞叶,加之那位玲珑精致的小小美人儿,一切如在画中。
一个静坐就去了个把时辰,夏季天气多变,方才还是万里无云的晴空顷刻间浓云密布,闷雷滚滚,眼见一场暴风雨将席卷而至。
冷月玦似被雷声从遐思中惊醒,抬头望了望天向吴征道:“我们能不回去吗?”
“冷师姐说了算。”吴征哭笑不得地点点头打望四周,此处荷叶又高又大,若是和风细雨甚至都落不下来。只是夏季雷雨往往带着狂风,自己湿了也就湿了,冷月玦若是湿了身……呵呵。看她除了武功旁的什么也不太上心的模样,怕是不曾考虑到这一点。
“我们过去些。”吴征朝东北角荷叶至为茂密处一点,指引冷月玦划去。途中吴征又选了六片特别硕大的莲叶随手劈落,待得冷月玦停了桨才递上三片道:“一会的雨怕是小不了,用叶子挡一挡。”
荷叶如伞,茎秆也被吴征取得如伞柄长短。此地本就是荷塘里遮风挡雨的好去处,以两人的武功有了三张荷叶再做遮挡当不是问题。话音刚落,忽然霹雳一声,一道雪亮雷霆仿佛劈裂了长空,瀑布般的暴雨瓢泼而落。
雨急风狂,荷叶们挨挨挤挤像被掀翻了腰。天地异象之雄奇令人惊叹,冷月玦迎风而立衣袂被吹得烈烈狂舞而浑然不觉,似在狂风之中肆意放纵!薄薄的夏衫被狂风刮得紧贴玉躯,只见胸脯上两团一掌可握的美乳荡起阵阵乳浪,隐约可见顶端两点尖翘。一双玉腿浑圆笔直,竟让小小的身躯显得格外修长。
泼剌一声,头顶两片荷叶盛满了雨水终于受不住重量一同歪斜,向冷月玦头上倾倒下两帘瀑布。冷月玦虽似神游方外,实则反应神速,她右手一撑伞柄迎着水柱而上,小手一旋伞柄转开水花,周身处像开了一片雨帘。头顶的水柱倾泻将尽时,冷月玦停下旋转,心神专注地持定伞柄不住前后左右微调着方向,将一蓬水柱尽数接在伞叶中。
略作适应一番,雨水在荷叶上左右滚动如巨珠,却始终落不下来。冷月玦忽然展颜一笑,手中方位一变,右手荷叶向左一倾,如仙子倒酒,一蓬甘露全数落在左手平举的荷叶上,一滴不曾遗漏:“比一比谁接的多。”
这一手功夫不仅好看的紧,还堪称细致入微,妙到毫巅。吴征笑着点点头道:“好啊!”也用与冷月玦相同的方式接存掉落的雨水。
茎秆虽韧但不算坚硬,荷叶虽圆也不规则,且仅有中央处的一小碗能存蓄,要将雨水接稳接牢远比想象的还难得多。稍有不慎一旦荷叶倾斜,那就覆水难收再也救不回来,还不说右接左存分心二用,哪一处都出不得岔子。吴征精通《道理诀》,内力控制也是极为精准,但要想冷月玦般做得姿势那般好看则势所难为。他一时也为艳光所摄,一边接雨存露,一边贪看佳人风姿。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两炷香时分后便云收雨霁,阳光射下,天地间似起了一片雾蒙蒙地氤氲紫气。
荷叶上的雨水珍珠般晶莹剔透,像顽皮的孩子在叶面来回滚动,却始终脱不出冷月玦所掌控的范围。吴征哈哈一笑拋落手中荷叶道:“不必比啦,冷师姐这一手功夫比我高得多了。”
冷月玦也抛去荷叶眨了眨眼道:“小巧功夫算不得什么。”
她双足在船尾一点飞身而起盈盈落在一面荷叶上,微风轻拂,娇小的身姿也似凭虚御风,随着荷叶摆动。都说雨后荷花刚承上天恩露,鲜艳明媚袅娜多姿,更是清香无比,故有夏雨清荷露凝香的一句绝赞。可这娇小的身姿似将灼灼莲花,田田莲叶全数比了下去。从吴征的视线望去,冷月玦一席白衣,一身玉肤,仿佛从清荷中长出的玲珑人儿,雨后天边的一座虹桥正为她而设,美得如梦似幻。
“月玦醉心武学一道,此生别无他求。故于长安,晨于尊府皆错过机缘,月玦请吴师兄赐教。”
“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yi,第四声,沾湿的意思)红蕖冉冉香。冷师姐,人生在世可不仅有武学一途。”吴征跃在一片荷叶上道:“请冷师姐赐教!”
这一阵终是躲不过去,迟早要打,在此地打总比在昆仑与天阴前辈们面前打影响要小得多。只是吴征心中暗笑:小样儿,早把你看穿了。装着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实则心里汹涌澎湃,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知道,什么新鲜的东西都想尝一尝!外冷内热说的就是,不知道还是不是内媚?啊哟,罪过罪过,人家是燕国未来的太子妃,还是离得远一些莫给自己惹什么麻烦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