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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5)

第五章(5)

  做贼的滋味着实不好受。而且在被人逼着做贼的时候,自己还要逼着别人做贼,这种罪恶感让人更加煎熬。

  车子开到市局大院门口的时候,我叫住了许彤晨,让她在附近的一条小街停了下来。本来我准备用几分钟的时间,在心里默默想一想,待会儿进了警局大楼之後,我到底应该如何跟沈量才解释我手里这没花出去一分钱的活动经费、皮箱里的三十万美钞、晕厥的莫阳,以及……呼,今晚在香青苑里发生的一切。

  许彤晨应该是由於女孩子天性的薄脸皮,不好意思多说话,只好一声不吭坐在驾驶位上缩着脖子、把手藏进袖子里瑟瑟发抖;庄宁倒是提醒了我几次,但我却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内心深处的世界,所以每一次庄宁告诉我“处长,上楼吧”,我都是敷衍地说一句“再等等,就一会儿”,然後继续自顾自地考虑着问题。结果,这一坐就是一个半小时??。一直到庄宁和许彤晨这二位对着打喷嚏,打出了半首《珊瑚海》,我才感受到从破碎的後车窗里灌进来的冷气流。

  此时此刻的气温趋近於零度,F市的天气越来越冷——对,需要解释的,还有这辆公家用轿车的後挡风玻璃的损坏问题;用砸车玻璃的方式送贿赂款,香青苑的那帮马仔们也真他妈的想得出来!对於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沈量才倒不见得马上会过问,可是要是不在报告里面说得像模像样,总务处和後勤部那两关,无论如何都是过不去的。

  该怎麽办呢?

  正想着,昏厥中的莫阳因为受了风寒,也开始在咳嗽了。

  “算了……那什麽,车里头现在也挺凉的,咱们都先回办公室吧。”我想了想说道。

  於是,许彤晨又把车子开进了院里。下车以後,我把箱子先交给了许彤晨,从车前部操作台下的抽屉里搜出了遮雨帘,把整个车子都罩上了之後,又跟庄宁一起扛着莫阳往楼里走。

  前来伸手接我手中的皮箱的时候,一阵凉风吹起了许彤晨的发梢,一把秀发直接蒙住了我半边脸。

  “哟!处长……真是抱歉,刚在车里为了舒服些,我就没紮头发……”说完,许彤晨娇羞地看了一眼庄宁。

  “没事。”我心不在焉地说道。

  我故意忽略许彤晨的眼神和庄宁的表情——呵呵,他俩的确郎才女貌,一个温婉可爱一个行事潇洒,刚好又在车里孤男寡女共处了一晚上,又都是荷尔蒙分泌正旺的警校生,因而他俩之间若不发生点什麽,那才是奇怪;,而就在许彤晨重新把自己的头发整理起来的时候,她的这个动作让我突然想起了那本只能用女人头发撬开的密码日记本来:之前夏雪平能拿到江若晨的日记,正是因为韩琦琦故意把这个日记本藏了起来,躲过了市一中那帮禽兽校领导的排查;之後夏雪平和我能够洞悉江若晨的过去——虽说这些东西跟最後抓到段捷和周正续没什麽关系——也是因为夏雪平故意没有把这个证据直接上交给档案股,而先留在了自己的手里。

  那麽,我为何不……

  我紧张地在身上摸索着,摸了半天也没摸到我之前买的那包烟。

  ——这个想法,像病毒一样在我的身体里扩散开来。我第一时间便发觉,仅仅是抱有这种想法就已经是是很恐怖的了,更别提该怎麽实施;但是越是觉得恐怖,我却不知道为何越是觉得,我就应该这麽做。

  今天在一楼值班的又是赵嘉麟,我有段日子没见到她了。听说最近她正在跟自己的那个神秘未婚夫准备婚礼,十一月初两个人马上就要结婚了。这姐姐貌似是因为正被滋润在爱情中,所以看上去大概是比以前妩媚一些了,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当她抬起头看到我和庄宁扛着莫阳上楼的时候,只是甩了我一眼,之後也没找我任何的茬,默默地低着头看着平板电脑,在备忘录上写着字。见她这样我真是乐得自在,直接带着庄宁和许彤晨扛着莫阳上了楼。

  一路上我吩咐身边的二人尽量不要作声,自己的动作也是蹑手蹑脚的。本想着悄无声息地把皮箱子和莫阳先运到办公室里再说,哪知道一上了三楼,正看见沈量才在副局长办公室门口打这一套拳。恰巧,沈量才左脚一踏、右手劈出,还差一点就让庄宁挨上那麽一下。

  “哎呦呵!沈副……您吓死我了!”庄宁连忙退了两步,受了沈量才的掌风後惊魂未定。

  “啧!也不看着点,毛毛躁躁的!”我们仨算是扫了沈量才的兴致,沈量才抿了抿嘴,接着便很自然地注意到了我和庄宁肩上的莫阳,以及许彤晨手里的皮箱子。盯了半晌,沈量才先指着皮箱子对我们仨问道:“这里头是什麽啊?”

  庄宁和许彤晨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看着我不敢说话。

  我心中一紧,手心瞬间冒出冷汗,却也来不及多想,张口便说道:“手枪保养液,副局长……最近听说他们枪械训练做得很好,但是这样对设备消耗太大了,我合计着若不及时把手枪进行保养,万一以後用得上的时候,手枪出问题怎麽办啊。”

  说完,我眼睁睁地看着沈量才。庄宁和许彤晨对我这样撒谎不免有些瞠目结舌,但是又看了看沈量才後,各自想了想,然後硬是板着自己的面孔没表现得太明显。

  沈量才看了我半天,差不多十几秒钟之後才点了点头:“嗯,你小子也总算琢磨琢磨正经事了,也不枉我和远哥委你以重任。”接着他指着莫阳又问道:“怎麽喝成这副德性了?”

  我微微撇了撇嘴,心里却暗喜。这也多亏了莫阳刚刚在香青苑里发疯的时候打翻了一桌子酒菜,所以此刻他一身酒味不说,左下颌到脖子後面,还粘了一小片的菜汤。

  一看莫阳此时这副模样,再加上沈量才先入为主的判断,我立刻跟着就坡下驴:“呵呵……我也不知道莫阳这麽不能喝,但也怨不得他,副局长,要怨只能怨香青苑里那些失足妇女,一个个为虎作伥,还都挺警惕,一个劲儿地给我俩灌酒,一灌就是五六坛子;莫师兄的酒量我不清楚,也是惭愧。我的酒量一般人比不了,早在我警专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酒虫……”

  “能喝是吧——我应该觉得惊讶麽?有句话说的好麽:母一辈、子一辈。有夏雪平那麽个酒鬼当亲娘,你这个当儿子的酒量能差得了?哼!”沈量才瞟了我一眼,然後又说道:“不跟你扯淡了,赶紧回办公室收拾收拾,然後过来找我汇报。”

  我连声答应,然後带着莫阳还有庄宁、许彤晨进了自己办公室。在我心里头对沈量才也真是有些生气、有些无奈,但又不禁觉得好笑:他这家伙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嘲讽夏雪平的机会,也不知道当年他当重案一组组长的时候在夏雪平那儿到底受了什麽挫折了,让他这个样子。他可真应该改名叫“沈量小”;但现在不是让我说相声的时候,因此一进办公室,我连忙把办公室门关好,等庄宁跟我一起把莫阳放在他自己的座位上之後,我转过身,严肃地看着庄宁和许彤晨。

  他俩看着我,看了看依旧昏迷不醒的莫阳,还有已经放到了我办公桌上的那个装满了美钞的皮箱子,大气都不敢喘,甚至庄宁的小腿肚子都在攥筋。其实我还真不是想吓唬他俩,但我实在是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如何开场。

  看了一眼挂在我办公椅後面的钟,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二十一分。若是再耽误哪怕一分钟,搞不好沈量才就会亲自来催我,万一什麽东西被他窥破了,那就有些麻烦了;我其实也很想把真话跟他汇报清楚,即便我确实有些讨厌沈量才,可他毕竟是我的上司我是个警察,但是香青苑里今天发生的事情,毕竟还牵连着夏雪平。而且,今天这一遭让我开始对沈量才这个人有些不信任了起来,尤其是仲秋娅的那一番话——是,我知道仲秋娅这个老太太的身份成谜,她说话的可信度也自然不可判定;可他偏偏什麽事情都要跟夏雪平呛声,哪怕是会送命的决定,那麽他究竟是不是故意的,我也说不准,继而在夏雪平的事情上,这家伙究竟会不会藉“桴鼓鸣”的手来坑夏雪平,在夏雪平遇到危险的时候见死不救,也犹未可知。既然一切都是薛定谔的猫,那麽我现在最适合做的,就是不把关着猫的密闭容器给打开。

  “我也不罗嗦了,二位,”我咬了咬牙,对庄宁和许彤晨说道,“今晚发生的事情,其实非同小可……”

  然而还没等我说完,庄宁却抢先说道:“处长!我们错了!我承认,刚才我跟许彤晨在车里做了!要罚您别罚小晨,您罚我吧!是我勾引的她!”

  ——我的天,这还没怎样就招认了,会打哑语的是不是心理素质都很差。

  一听庄宁这话,许彤晨的脸立刻像一只被烫熟的龙虾,一个劲地拽着庄宁的袖口;可这庄宁的嘴像是决口的堤坝,话语在他口中简直是停不住地往外泄洪:“我知道,今天这件事是我俩不对,根据《员警守则》,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发生这种事情是要被剔除警察系统的;但是我跟小晨我们俩,真的是相互有感觉好久了!我们俩真的是情难自禁!从进入警院第一天开始,我们俩就邂逅……”

  我瞬间灵机一动,却依然板着脸对他俩说道:“得了,打住吧!我还得马上去跟量才副局长汇报呢,真没工夫听你们俩这些‘向左走向右走’的故事。不过,既然你主动承认错误了,那麽你俩都得答应为我做点事;待会儿我跟副局长汇报的时候,要不要把你们俩的事情一道说给他听,完全取决於你们自己能不能帮我。”

  庄宁听了,立即收起了话匣子,跟许彤晨对视一眼,又都面对着我绷着脸抿着嘴唇。

  “那麽好,接下来按我说的做:等下你们出去的时候,把莫阳给我一并带上,直接送去医院——除了民总医院、省医科大,还有咱们警务医院之外,哪家医院都行——给他送去检查一下身体。我不能给你们细讲我跟他在香青苑里都遇到什麽事情了,但我能说的是,他遭受了一次剧烈电击,而且会有轻微脑震荡的可能性。医药费的账单记得拿回来,我去找财务报销。如果有什麽大问题的话,立刻给他办理住院;如果没什麽大碍,你就给他接去你住的地方。”

  “啊?这……可是……”一听我这话,庄宁还没什麽反应,许彤晨倒是有些急了,惊叫了一声看了庄宁一眼,然後又尴尬地看了看我撇了撇嘴,低下头的时候,却是一脸的茫然和失望。

  庄宁也看了看我,没说一个字,然後偷偷摸摸地把手揽上了许彤晨的腰际,捏了捏她的侧腰肌,以为我看不到似的。

  “二位,在我这没有‘啊—这—可是’!”我冷冷地说道,“只有‘行’还是‘不行’。两位,你们还在警院实习期,就来了市局风纪处正式上班,按理说,我这个做学长又是处长的,应该罩着你们俩。就像你们自己认识到的,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搞男女私情会受到多大的处分,你们自己知道,我这也是让你们戴罪立功;事情真要是弄到人事处、甚至是副局长那儿,你们觉得那样好麽?机会给你们二位了,接不接受,给句痛快话。”

  “嗯……处长,我俩我知道了,”庄宁一咬牙说道,“莫师兄我俩今晚会照顾好的。”

  “这才对!……还有,麻烦两位受苦,开着楼下那台车去送莫阳吧;冷点是肯定的,我没记错,这个时间肯定还有汽修店没关门,赶紧送去换个後挡风玻璃;现在送过去,明天一早六七点钟的样子,正好能把车提出来。”紧接着,我又对许彤晨说道,“小晨,明天我需要你去帮我买一件东西。”

  “什麽东西?”许彤晨问道。

  “帮我弄个保险柜,要不锈钢电子锁的。”

  许彤晨抿了抿嘴,跟庄宁不约而同地扫了我桌上的那个皮箱子一眼,接着许彤晨又有些犹豫地缓缓点了点头。

  “我也不特别解释,当然我也不想瞒着你们俩,这里面的东西是什麽刚才你们俩都看到了,而且很有可能,这个东西我还不回去了;只不过,如果我真收下了,香青苑托我办的事情我是肯定做不到,可是对於咱们处里、局里,对於上峰、下属和各位同僚,我也没办法交代。思来想去,我只能先把它放在咱们办公室里存着,但是暂时不能动,清楚麽?”说完,我也回头看了桌上那个皮箱一眼,接着又对着许彤晨说道:“保险柜买来以後,找个下班以後的时间让人搬到办公室来。并且,从今以後,我会委托你帮我照看保险柜里面东西的权力。”

  听到我这句话,许彤晨的眼睛突然变得更亮了一些:“没问题处长,交给我吧!”

  而我听到她这句话,也总算松了口气。

  我没有任何犹豫,走到了办公桌前,打开了箱子,从那里拿出了两千四百块新政府币,分成了两笪,分别是塞到了了庄宁和许彤晨的手里。庄宁摸着那些钞票,彷佛烫手似的,却也不敢不接;许彤晨捏着手里的这些钱,刚缩回了胳膊,看了看我和庄宁後,又只好把钱捏在手里一动也不敢动。

  “拿着吧。换车玻璃和买保险柜的钱就从这里出,我没算错的话加一起估计撑死了也就一千块钱;剩下的钱,就当我为你们俩随份子了。你们俩以後好好相处。别嫌少,那些美钞我自己暂时也不敢动。”

  这下,许彤晨和庄宁才把钱收好。收了钱之後,他俩也没多寒暄,激动地赶快把莫阳带离了办公室。

  这俩小家伙的事情搞定了,接下来便是要去对付沈量才了。我调节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把那个像是锁着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箱子小心翼翼地锁在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然後挨个窗户确认一下已经上了锁,方才放心地离开了办公室。

  我走到沈量才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後推开门,一进去,之间这家伙居然在办公司室里依旧打着刚才那套拳。待我进了门,他也没停下,只是告诉我:“你先坐下,等我一会再说。”我便只好绕过他的拳路,坐到茶几後,边喝着茶边等着他把拳打完。十多分钟之後,沈量才方才双腿站定与肩同宽,两手一提一放做了个收势,全身上下全是汗水,已然累得气喘吁吁。

  “副局长好兴致,这是什麽拳法啊?”我真是不知道该聊什麽话题了,心里也是有鬼,所以才选了这麽个开场白。

  “呼……每天都得打上一套啊,要不然就生疏了……这累的我噢!……刚才这一套,就是闻名天下的北派南传的八卦掌,也算是我家传的功夫。”沈量才擦着汗,大口喘着气对我炫耀地说道。

  “哟?原来是这门功夫!”我假意称赞道。

  “你小子该不会对国术搏击这方面,也有研究?”沈量才微笑着看着我。

  “嘿嘿,算不上研究,有兴趣罢了……平时是挺喜欢看武侠小说的,除了金庸古龙,过去老时代的传奇杂闻之类的东西我也感兴趣,什麽霍元甲、黄飞鸿、燕子李三的故事之类的……哦对了,我没记错的话,当年在南方十里洋场跟青帮大亨黄老太爷斗法的大八股党龙头沈老板,好像也会八卦掌,而且传说这人还是个武术行家。沈副局长,您原籍好像也在那边,您跟这位沈老板该不会有什麽渊源吧?”

  “你小子……别瞎聊!这天底下姓沈的多了,你小子怎麽不把我跟沈从文、沈雁冰攀上一起去呢?那个H乡的人贩子的名字还跟我就差了一个字呢,你怎麽不说他是我亲戚呢?”沈量才很是不高兴地看着我,挠了挠自己的双下巴,又对我略带讽刺地问道。

  我听了这话,立刻在心里憋了坏笑,对沈量才严肃地问道:“那到底是您亲戚麽?这个问题咱们局里不少人都想问了很久了……”

  “去去去!聊点正事吧……怎麽样,我听说香青苑里的场面,那些穿着古装的女人一个个的,有道是‘褪放钮扣儿,解开罗带结,酥胸白似银,玉体浑如雪;肘膊赛凝胭,香肩欺粉贴;中间一段情,露出风流穴’,香艳得很吧!今夜的醉生梦死,你小子可消受得起?那香青苑你去了第二次了,还能从里面自拔麽?”

  我对沈量才这瞬间的变脸倍感突兀,但我心中因为藏着仲秋娅给我那麽多钱的事情,所以我也没细细思量他为什麽会突然有些愤怒,直接亏心地回应道:“量才副局长,我何秋岩明白自己现在的身份,所以请您放心。”

  “我倒是不关心你这个,”沈量才挺直了腰板,捋了捋自己肥腻的下巴,“毕竟你小子之前在警专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小色胚子,後来上了警院有所收敛,可我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着,沈量才叹了口气,用着让人很不舒服的眼神盯着我说道,“现在的警察局,对於警员的私生活要求也不是那麽严格了,所以即使我作为你的上司,我基本不对你抱太大的期望,我也不好对你的个人感情和性方面的事情指手画脚——别说你们‘警专帮’年轻一代人,就是算上所有从警务类学校毕业的学生,能不沾赌不吸毒,我这个做市局副局长的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我比较介怀的,还是关於夏雪平的事情,你别因为她的事情打乱你风纪处的正常工作就好。”

  我有些战战兢兢地看着沈量才,对他问道:“关於夏雪平的……什麽事情啊?”

  “还要问麽?……一个女人莽莽撞撞的,结果可好,闹出来一个‘桴鼓鸣’,招来一大堆杀身之祸。呵呵,就因为她一个人被人威胁,整个警局就得围着她转?呵呵,夏老局长活着的时候怕是也容不下这样的事发生吧。”沈量才双手向上抻了抻,然後闭上了眼睛,揉着太阳穴说道:“明年年初就是全国的地方选举了,本来局里局外的事情就够多的,结果她还来添乱……我问你,你小子今天去香青苑侦查,发现没发现周正续临死前招供的那个女生了吗?”

  “您是说刘红莺麽?”

  “对。”

  我捏了捏拳头,吸了口气:“……没有。”

  沈量才听了我这话,顿时睁开了眼睛瞪大了看着我。

  这一刻我的心里极其慌乱。我不是没想过有一种可能:沈量才跟仲秋娅其实一直是有联系的——要不然就有些说不通那天晚上周正续的供词是怎麽被仲秋娅知道的——所以对於仲秋娅给我送钱并以刘红莺为条件跟我进行的交易,沈量才有可能是知根知底;如果是这样的话,对沈量才能有什麽好处我还没能给自己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但是起码的,他会很容易知道我撒谎了,并且也可以知道我已经收了仲秋娅的钱。

  沈量才沉吟片刻,对我问道:“真的一点没有线索?哪怕是香青苑里那些卖婬女里头,都没有提到过这个名字的?”

  我硬着头皮继续说道:“确实没有……要是有,我肯定会注意的。”

  “这倒是,毕竟你跟夏雪平……”沈量才又沉默了片刻,然後似自言自语一般说道:“那这就怪了……本来我也是不觉得香青苑会有这麽一号人,就算是有,这麽长时间她能不往外逃?可是夏雪平却一直在查这个女孩的事情,今天下午我看艾立威还抱着一堆不知道从那个派出所带回来的档案,他还跟我说关於这个叫刘红莺的女孩应该是有线索了。”

  “有线索了?什麽线索?”

  “呵呵,我哪知道?……反正要杀的也不是我。”沈量才看似轻描淡写地嘲讽道。

  “诶……那不对啊?艾立威是怎麽知道刘红莺的事情的?”当我注意到这件事之後,我心里愈发地不痛快,“徐局长当初不是说了麽,整个局里除了我以外,就您一个,他一个,夏雪平一个知道周正续死前说的话——夏雪平告诉他的?”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夏雪平现在跟那小子搞得不清不楚的……但我倒是觉得,夏雪平的嘴巴应该严得很,虽然我挺讨厌她的,但是在原则问题上,我还真必须给她竖个大拇指,毕竟是夏涛老局长的女儿。至於艾立威怎麽知道的……我只能说这小子的机灵程度,一般人是比不过的——至少你小子跟他差了一大截呢!说不定是夏雪平在蒐集刘红莺的资料的时候,被艾立威看到了,他之前就这样帮我查过资料,他想这样帮夏雪平减减负,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有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麽了。

  我发现在我越恨艾立威、越想着找出他的污点和弱点来准备好好收拾他一顿解解恨的时候,我就越发地了解到,我的整个人从心态到能力,跟这个人差的确实不只是一点半点,我也越不得不说,艾立威这个人其实挺优秀的。其实命运写下的原剧本里,夏雪平和艾立威才是注定的。

  “对了,那个叶莹你今晚跟她接触了吗?”沈量才又问道。

  “嗯……”我点了点头。

  “你觉得她有没有什麽问题?”

  “我……我还没发现她有什麽问题。”我想了想,如实地说出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只是我觉得她这个女生……怎麽说呢?唉……每次总是毫无理由地就出现在我身边,我心里对她总会觉得有些不安。”

  “每次?都哪几次?”

  “就……之前我被安保局选中执行任务之前,我们风纪处本来追捕的一个精神病被发现遇害的时候,她就在案发现场附近;然後还有一次是……”说到一半,我突然感觉自己不应该说下去了。怎麽说啊?自己前一天晚上去喝大酒了,第二天早上发现那丫头全身脱光了跟我一起躺在一个被窝里? “我记错了,呵呵,就一次。”

  “就一次,那估计也应该是巧合。”接着,沈量才整理了自己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放到了桌子边缘,对我招招手。我立刻站起身,捧起了那台平板电脑。

  “你看看,这个相册里面的人,你今晚去香青苑的时候都见过了麽?”

  我翻着照片仔细地看着。这个相册里的照片,全都是穿着制服、中山装或者西装的证件照,其中很大一部分穿西装的人的衣领上,还戴着检察院的徽章,而穿的制服除了警察的黑色制服以外,还有法院的法官长袍。前五张照片里的人,我还真的都不认识,今晚见没见过也真就记不得了;等到第六张照片开始,我发现那上面,居然是今天在香青苑里见到过的那四个搂着透明肚兜美女的警院教官;而看完他们四个的证件照,隔了三四张之後,那个看起来有些圆脸的男人,让我彻底愣住了——这人不是想要包养叶莹的那个裴先生又是谁?而照片上的裴先生,不仅法官长袍穿得规规矩矩,在长袍领子上的金色天平章直接可以表明,这个裴先生,是一名二级高级法官,而他的那些跟班也都在这个相册里,其中两个分别是四级高级法官和一个一级法官,而另外那一个,是一位三级高级检察官。

  我分别给沈量才指出了这几个人的照片,沈量才的脸立刻阴沉了下来,许久才喃喃道:“反了他们了……真是反了!”接着又对我说道,“秋岩,你小子今晚这一趟没白跑!”

  随即,他拿起了自己办公桌上的电话,踌躇了一下,又放下了话筒重新拿起了自己的手机,拨了个号码後,对着电话那头说道:“喂,我市警察局沈量才,方便说话麽?……你说呢,要不然我能这个时间赶紧给你打电话吗?我现在还在办公室呢,我让我的一个下属去查的……他?他是资历浅、水平还有点不足,但是还算可靠……没事,徐远不在身边……那你记好:省警察厅内调处吕滕,档案资料处杨勉,出入境管理处厉宏发,教育培训部王孟临,这几位也都是警官学院的教官……还有几位司法口的同仁:省高级法院副院长裴兴华——你没听错,就是他!还有呢:市中级法院刑事审判第一庭庭长向奎,审判监督庭审判员刘啸鸣。以及检察院廉政处的检察官邹岷……对,这些名字你没看错,下午我还叫我们风纪处的人以调查非法风俗从业人员的名义查了查他们的账户,现在证据确凿,可以把他们一并打包了……呵呵,你想想,当初他们哪一个不是受到‘一号’的恩惠的,如今一个个的胳膊肘还往外拐呢……呵呵,不过也是,你想想,就那帮当初差点跑到海外组成流亡政府的家伙们,也就只能靠这帮乱七八糟的杂碎挖墙脚了……不多说了,怎麽处置看你的了;至於那个叫叶莹的女孩,你们先留着她,我总觉得从她那能钓到更大的鱼、查到更多的事……呵呵,我哪敢跟‘一号’提什麽要求?为他做事,我沈量才鞍前马後、在所不辞……那真是谢谢了!不多说了,就这样! ”

  放下了电话的沈量才显然有些得意,不住地摇头晃脑,还哼了两句汪峰的《飞得更高》。

  “副局长,您……已经开始调查叶莹了?”听完沈量才刚刚对着电话讲的那通话,我立刻发觉自己的脑容量似乎有点不够用了;而此时此刻我最想问的问题,就是关於他刚才提到的叶莹的那件事。

  “嗯,没错。我让孙谯、汤君堇他们几个去查的,还抽调了经侦处的两个警员。”沈量才对於这件事,倒是也不避讳。

  “那您是老早就觉得这个叶莹有问题?”

  沈量才咂巴了两下嘴,看着我犹豫了一下然後说道:“没错。但她对於我来说不是重点。我是在查一起警检法人员贪污和擅自挪用公款的案子,因为涉及政治党派问题,所以属於秘密调查。我这麽跟你说吧,秋岩,以前的时候总有人批评整个社会不开放、思想禁锢,但那时候我觉得反而至少对於我们这些执法部门来说还是欣欣向荣的,办公室里不会乱七八糟,警员工作也好生活也好,也都规规矩矩;现在社会开放了,老百姓觉得自由了,精神和个人隐私越来越不受限了,但与此同时,警察局、检察院和法院呢?也跟着放任自由了。公务员的精神风貌越来越散漫不说,在一个系统里居然还在收到各种意见各种价值观的冲击和拖累——我说的这些,还不包含那些肮脏的事情。你小子刚当警察没多久,有些事你自己看吧,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所以我才,你小子的那点事,呵呵,跟一些眼前火烧眉毛的事情比根本算不得什麽。但这种状况是需要改变的,你懂吗?所以,我才急切地希望警察局风纪处能够快速地重建,并且要恢复以往的公权。也只有这样,司法系统才能恢复往日的正常秩序。你能明白吗?”

  我站在沈量才办公桌前,愣愣地看着他。他说的这些话,我总觉得我懂了一半,但是又觉得其实自己一点也没听懂,而且这些大道理对於我来说,也不是我眼前需要关心的事情,我直接对他问道: “我听出来了,也大概猜到叶莹应该是跟我刚刚跟您指认的那些法官、检察官,还有警院教务处那几个教官,跟她都有非同寻常的财务往来…… ”

  “呵呵,可不是‘财务往来’!那些人都在从在野党和地方党团那里收取所谓的‘办事费’,而那个叶莹为了他们几个,在十多家银行和信用社开了不同的账户,为他们几个洗钱。这是金融犯罪!”

  “那您为什麽不让经侦处直接把她抓回来呢?”我焦急地问道。其实当我听到叶莹有经济犯罪问题的时候,我心里很兴奋,如果能从经济侦查工作方面来调查她的话,那关於她的所有历史、她究竟是不是周正续口中的刘红莺,便都能查清楚。

  “老实说,我现在还不想动这个妓女,我甚至还不想你去动香青苑——抓肯定是还要抓,香青苑也需要被查封,都是早晚的事情,但目前对我来说,这两个是最好的诱饵,我需要先捞几网再说——这件事,还需要你帮我。从明天开始,你就派人着手进行这件事:任何出入香青苑的警检法人员,都要予以调查,如果有必要的话,甚至可以进行监视。至於别的事,可以暂时先放放了。”

  “那也就是说,您如此给我开绿灯、加急通过我的任务申请,还特殊安排我跟莫阳进到香青苑里,其实只是为了查您让我指认的这些人?”

  “没错。”

  我不知道为什麽,会突然觉得有些无奈。今晚我冒着风险做的事情,到头来跟自己的本职工作却似乎无关紧要。於是,我又问道:“那这些人谁去抓捕?听您刚才电话里的意思,好像不是我们局吧?徐局长应该是不知道这件事,对吧?”

  沈量才眨巴了两下眼镜,对我说道:“没错,不是我们。刚才告诉你了,此案是秘密调查,远哥自然是不知道的。负责这次行动的是隶属於中央司法委员会的司法调查局,我们市警察局只负责侦查,不负责逮捕和审讯。至於远哥……这次司法调查局直接找上的我,有些事,我不跟你明说你也应该想明白的,何秋岩。 ”

  “那我能不能申请,请求司法调查局方面把查到的叶莹的资料转交给我们风纪处?”

  “说过了多少遍了,这次是秘密调查;就算是我从你们那里和经侦处抽调的人所得到的信息,也要原封不动地交给司法调查局保存。懂点事行吗?”沈量才说着站起了身,系好自己的西装扣子,“——别做无用功了秋岩,反正我个人觉得,查什麽风俗从业者、什麽暗娼明妓的,那都是治标不治本;你们风纪处眼下的重中之重,就是扫除整个执法系统内部垃圾,把执法部门里的所有脏东西清除了,其他所有的事情,逐一击破就会轻松很多。你和你们风纪处那些人,配合我就好了。我也不跟你多开小灶了,我该下班了。”

  我其实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是接连两次的接触证明,就算是沈量才愿意听,我俩似乎也真聊不到一块去,而有些事,我又不得不按照他的意思来。好在有一件事沈量才没怀疑,那就是仲秋娅给我送的钱,而且他也并不知道仲秋娅要拿刘红莺来跟我交换香青苑的平安。

  可是显然这个难题最後还是丢还给我自己了,我该怎麽办呢?我总不能违背良心真跟仲秋娅进行交易吧?就算是我交易了,就凭我现在的能力,根本做不到帮仲秋娅保全香青苑不说,受贿三十万美金怕是很快就会事发……到底该怎麽办呢?

  我站在二楼缓不台上,透过窗子,看着等在大院门口许久的王瑜婕,以及出了大楼後见到了王瑜婕顿时惊讶不已的沈量才,我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麽做。

  要么就先不想了,或许一觉醒来之後可能就会灵机一动也说不定……哎哟!

  ——一不小心,就撞到了捧着堆成一座小雕塑的文件袋的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蹲下来,帮着那人拾着散的满楼梯都是的档案夹页,并且不停地道着歉。

  而当我看到她一尘不染的侧拉链短帮皮靴的时候,我不禁住了口。

  这人是夏雪平。

  此刻是夜里十一点三十六分,我没想到她居然加班到现在。

  她看了我一眼,也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接过我手上乱成一团的档案散页,吃力地捧在怀里,站直了身子便想朝二楼上去。我看着她这副脸孔,再想起她早上的时候对我说的话、做的事,顿时亦是欲语还休,只得准备往楼下走去。

  刚下了两步台阶,又听见身後“哗啦”一声,回头一看,夏雪平抱着的三十多本档案袋又一次纷纷散落。我见此状,一步窜了上去,忙帮着夏雪平托住了在她怀里还没滑落的档案袋,然後弯下腰一页页将那些散页捡拾起来,暂时整理後拢成一沓。刚才看着她困窘的状态,我一点都不着急,可是当我再直起身面对她那张脸的时候,却突然觉得自己貌似刚刚应该矜持一下,再上楼来帮她才算好。

  “谢谢。”夏雪平轻声说了一句,然後咽了咽唾沫。

  “不用客气,应该的。”我对她说道。本来我心里还有半句,“你我之间连这点小事也要说谢那就太生分了”,可我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夏雪平也没再说什麽,抱着手里的半堆资料转身就走,我也很自然地握着手里的散页跟在她身後,一起进了重案一组的办公室。

  进了办公室,放下了文件,站在夏雪平的办公桌前,我突然觉得有些尴尬,毕竟上午的时候还跟她剑拔弩张顶了几句嘴,而且我还没能说得过她。加上她跟艾立威现在的关系,外加我又在她不清醒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而进犯了她——操,我竟越发地觉得在我、夏雪平和艾立威这段三角关系里,我才是做贼的那一个;所以,看着她把东西放好之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干什麽说什麽了。而且,说不定她会马上撵我……

  “你现在还有事麽?”夏雪平放好了艰难搂着的那半堆档案袋後,表情漠然地看着我,对我问道。

  “没……没事啊,”我说,“你有什麽事?”

  “那你现在困麽?着急回房间睡觉?”

  “也不至於……”

  “嗯,那你就帮我整理整理这些东西吧,太多了我弄不过来。”

  “嗯?”我感觉自己的表情都麻木了。我没想到她会留我在这,而且还让我给她帮忙。

  “怎麽,不想帮我?本来需要整理的东西就很多,被你一撞弄得就更乱了。不找你跟我一起弄找谁?你难道还想要逃麽?”夏雪平很淡然地对我说道,“我抽屉柜下面那一层有纸杯,你记得的。自己接杯热水喝吧。”说完夏雪平就出了办公室,但是又很快就回来了。

  我说不准她出门是去干什麽了,没准是去了洗手间;但她的神情确实有些紧张,在出门前她连着两次走到了艾立威的办公桌前,我背对着她并不知道她在干什麽,除了听到一阵“咔嚓—咔嚓”的手机相机快门声音,接着似乎又把什麽东西放到了艾立威桌上的笔盒里,然後才匆匆离开。

  当她回来的时候,轻握着拳头,用着右手食指最後一个关节蹭了一下鼻子,然後抬起头,脸上恢复了之前平静且冷漠的状态。仔细一看,倒是她的眼神里,似乎有什麽东西在闪烁着。

  而在她离开的一时半会,我拿了个纸杯,本来想喝口茶的,看到夏雪平办公桌左侧的那个位置上完全是空着的才缓过神、想起自己早已不在这个办公室里工作了。仔细回想一下,夏雪平平日里除了爱喝酒,再就好像也没什麽特别爱喝的饮料了。我随手往她的抽屉柜里一摸,突然摸到了一个放饼乾的小金属盒子,好奇地打开了盒盖以後,发现里面全是一包一包用透明塑料装着的咖啡色粉末,估计这应该是什麽饮料吧。我想都没想,直接拿出一包打开了之後,洒进了杯子里。

  端着盛满粉末的杯子,来到了饮水机旁。恰好艾立威的办公桌就在饮水机侧面。我环视了一下办公室,走到了艾立威的办公桌前,仔细一看,一枚铂金蓝宝石戒指,正串在艾立威的原子笔上。那蓝宝石上刻着一枚百合花,百合花的正中间雕着一条绶带,上面写着“For the sake of St.Mary & Himself.”;在蓝宝石周围的一圈,全都是手写体英文,上半部镌刻着一句“Henceforth all generations,”,下半部分则写着“will call me blessed”,而在指环上则用针孔式的工具刻下“Benediction for Gadrel C.”。

  这上面的很多英文单词我也不认识,便想着拿出手机打开翻译软件查一下单词,可当我刚点开在线词典的时候,走廊里又响起了夏雪平的皮鞋声。本来我想要把戒指放回原处,可一想到艾立威夺走了夏雪平,我心中就气不打一出来,看着手中的戒指差不多还算值钱,我硬着头皮大着胆子一咬牙,就把这枚戒指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跟他对夏雪平做的事情比起来,我这样做根本算不上什麽。

  等夏雪平回来的时候,我刚好用热水把杯子里的粉末饮料冲调好。看着夏雪平,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裤子口袋。

  “我拿你一包饮料粉喝,不介意吧?”还没等夏雪平说话,我就用一小口啜了下去。

  ——哪知道这玩意比蒙古奶茶还咸,咸得烧嗓子,味道很辣,甚至好像还有点带着泡菜那种的微酸,而且浓烈的味精感回味起来让舌头都觉得又乾又涩。

  “……这是什麽?”我连忙放下了杯子,又取了一个纸杯接了几口凉水放在嘴里漱了下去。

  “方便面的汤料包。”夏雪平睁大了眼睛无辜地看着我,就彷佛不应该是什麽奇怪事情一样。

  我又仔细看了看放在那杯方便面汤旁边的塑料袋,心里怒骂自己也真是太马虎了,因为那包装的另一面分明写着“X心辣白菜拉面”的字样。

  “……跪服了!”我擦着嘴说道,“国中时候上课偷摸在书桌下面看到的漫画《阿衰》里头的情节,没想到现实里真有人这麽干!你从哪积攒来这麽多的方便面汤料啊?”

  夏雪平抻了个懒腰,然後坐到了办公桌前,开始整理着自己弄回来的资料,对我说道:“当然是吃方便面时候剩下的。一顿饭不吃两包的话吃不饱,但是把两包的汤料都冲开了还会觉得咸,所以就留下了。扔了也是浪费,留下来当饮料喝,补充体力不说,盐和味精的提神效果,要比咖啡、玛卡以及茶叶强的多了。而且我喝什麽用得着你管吗?”

  听到这,我的心里瞬间很不是滋味。不是因为她最後非要嘲讽我一句,而是因为夏雪平那个小金属盒里的汤料包的数量之多,根据我的估计,并不是一朝一日积累下来的。

  她抬起头看着正发楞的我,又对我说道:“那杯你不喝的话给我端过来,我从来就不喜欢浪费,而且我正好也渴了。”

  我哭笑不得,对她说道:“……受不了你,一天天酒喝得那麽多,方便面还吃这麽些,你就不怕把自己身体熬坏了?你也真是不知道对自己好点!”接着端了那杯方便面汤,走到了她面前放下了杯子,然後又蹲在她身边多拿了一个纸杯,兑了一杯温开水。

  “说这些有的没的干嘛?你是白痴麽,何秋岩?快帮我干活!”夏雪平用命令的语气对我说道。

  “成天到晚,逮住谁就骂谁‘白痴’;就会这麽一句,你也不知道换点新鲜的……”埋怨过後,我便拿了自己原来办公桌下的椅子,搬到她的右前方坐了下。

  听了我的话,夏雪平白了我一眼,接着她喝了口方便面汤,美美眯着眼睛,说了一句“好喝”,然後便开始忙碌了起来。

  在我刚拿起那一摞散页的时候,夏雪平又抬起头,端详了我半天。

  “看什麽呢?”我诧异地问道,“我脸上有松鼠麽?”

  “我看你今天有点不正常。”夏雪平停顿了片刻,补充道:“你今天一直不正常,但是现在最不正常。”我刚以为她是在故意跟我找茬,却听她又问道: “是不是有人给了你什麽让你拒绝不了的好处了?”

  “你怎麽看出……咳……你在说什麽,我听不懂。”我咽了口唾沫,对她反问道。

  “猜的,一遇到这种事,你的下眼睑就会一直跳。你从小就这样。”

  “被你搞得挺迷信似的……”我咬了咬牙,又对她试探着问了一句:“那……假如我真遇到了这种事,我应该怎麽办?”

  “小学的时候,你们班那个叫季朝阳的男生,考数学考试作弊,被你发现,这个事情你还记得麽?你当时就是班里的纪律委员,本来你应该报告给班主任老师的,可是後来那个季朝阳送了你当时最想要的数码暴龙玩具,因为这个,你就犹豫了。”

  “小学……小学几年级的事情?我早就忘了。”

  夏雪平看着我,柔和了一些目光,对我说道:“但当时你并不觉得开心,我和劲峰那段时间都以为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後来你自己去把玩具还给了那个男生,当然作弊的事情你也没告诉老师——你从小就是这样。但是後来因为当时季朝阳作弊的时候,被路过的德育主任看到了,告诉了你们班主任。你们班主任还是处分了他,而且也把你处分了,撤了你的职。”

  我低下头,深呼吸了三次。

  “道理是一样的。只是当时的事情,也不过是孩子之间的事情,一次作弊,一个玩具看似无伤大雅;可你现在,你得摆正自己的位置,否则就容易出更大的问题,你懂麽?”

  我想了想,对她说道:“但我如果是为了……”

  “为了谁都不行!”夏雪平果断地说道,“——自己的良心除外。”

  我深吸了口气,依旧有些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我其实很清楚夏雪平给我温习了一遍我还成天看动画片、玩变形金刚时代的故事,是要告诉我为人要正直、刚正不阿、公私分明,在她还没离开我们那个家的时候她经常这样教育我;可是,不想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这才是我何秋岩的良心啊。

  夏雪平看着我,又微红着脸犹豫了片刻,轻声对我说了一句:“谢谢你的冰激凌蛋糕……没想到草莓味的,还挺好吃。”

  “我什麽时……”刚说出四个字,却又想起晚饭後的时候,大白鹤告诉过我他把我中午多点了的一个冰激凌蛋糕让店家外卖送去了夏雪平家,可我却因心情极差怒吼了大白鹤一番。少有的被夏雪平夸赞了一次,让我在心里被一股热流击中的同时,对大白鹤也不由得产生了巨大的歉意。 “……没事,你喜欢就好。”我继续说道。

  “嗯,干活吧……”夏雪平没有转头,但依旧迅速地瞥了我一眼,又彷佛生怕被我发现似的,故作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档案,应了一声。

  “所以……”我一边重新按照页码给那些散页排着顺序,一边假装有一搭没一搭地对夏雪平试探着说着话,“你这是回家以後又回来了?”

  “对啊。吃了两口你那个蛋糕,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我就过来了。”夏雪平用平淡的语气回答道。

  “哦,我还以为你跟……”话说了一半,我赶紧住了嘴。有些话说出来之後非但不会让自己更痛快,反而会让心里的伤痛加倍。

  “‘跟’什麽?你是想说我‘跟’某人约会去了,还是‘跟’他继续做昨天下午被你发的事情了?”她瞪了我一眼,咬着後槽牙对我故意问道。

  我没就这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她看起来也有点生气。

  然後,我跟她之间陷入了一阵尴尬的安静。

  整理材料这种活对我来说其实真的就是一种游戏,别说是有页码就算是没有页码的也无所谓,当年在警院的时候,我可是曾经代表班级参加过全校的档案整理编排大赛,并荣膺第一名。因此差不多两分钟我就已经整理出一本五十多页的卷宗。

  她不主动跟我说话,我也不禁觉得有些无聊,这本卷宗是一桩关於二十四年前的杀人案。二十四年前,我估计那时候夏雪平还在上高中,她怎麽会突然对一个二十四年前的杀人案感兴趣呢?待我接着往下读起,赫然发现这个案子的案发地点,居然又是J县,而且很巧合地,竟然是周正续的老家,那个有着奇特婚俗的H乡。那是一个丈夫杀妻的事情,在二十四年前的九月三十日,H乡乡民马某醉酒後与妻子发生口角,之後又发生肢体冲突,中间过程中马某的父亲前来劝阻,被儿媳曹氏推搡在地,马某一怒之下,吵起剪刀直接刺穿了妻子的颈部动脉,导致曹氏失血过多,当场身亡;後因马某醉酒,因而被定性为酒後杀人,但还没等到法院宣判,马某就已经在拘留所中自缢。

  “你怎麽对这麽个案子好奇啊?”我想了想,主动对夏雪平说道,“对了还有,你们最近接的案子怎麽都是在J县的?”

  “一口一个‘你们’,呵呵,翅膀可真是硬了!”夏雪平没抬头,翻着档案夹冷冷地对我说道。

  我悻悻吸了口气,咬着牙却也不知道该回她些什麽,便也没有再抱着能够跟她搭话的意愿,接着收拾着桌上的档案。结果我刚另起一页,夏雪平却开了口,一把索走了还被我捧在手里的档案散页,“拿来吧,”然後她又从抽屉里找出一根装订绳,按照散页上面打好的孔把我刚归置好的案情卷宗牢牢系紧,并对我说道:“这个案子,很有可能是接连几个月在J县发生的一切命案的根源。你记得你上次跟我一起去J县的时候,在H乡遇到的那个讲了一堆怪话的老人家麽?”

  “就是那个说什麽是我们这些‘城里头当差的’,让他们那些信奉淫……信奉‘怪异’婚俗的农村人‘觉得自己脏’的那个老头儿,对吧?”

  “就是他。”夏雪平顿了顿,说道,“他就是这个案子里那个马姓罪犯的父亲。”

  “那你又把这个案子的卷宗翻了出来,是想要翻案,还是觉得它跟现在的某些案子有什麽联系?”我对夏雪平问道。

  夏雪平抬起了头看了看我,把身子靠在了椅背上叹了口气:“前不久我跟徐远又去了一次J县,就是因为这个马老先生也被人杀了。而且有两名J县警察局的领导和一家食品厂的厂长也被害了,根据监定课的初步推论,那三个人都死在在马老先生被害前後的24小时里。”

  “都怎麽死的?”

  “用不同把水果刀刺穿要害部位,流血过多。现场没留下任何指纹、头发和脚印——马老先生那个不一样,他是被人用手机充电线勒死的。”

  “手机充电线?……在手机充电线上也没留下指纹?”

  “充电线的胶皮被烧光了。”

  “还真是个老手……可是又是什麽人敢杀警察呢,而且还是县警察局的领导……那你肯定发现什麽了,对吧?”我又问道,“如果我没想错,我猜你肯定是觉得,这死掉的两名警察、食品厂厂长,跟这个马老爷子一定要有什麽联系。”

  “这我还不知道,但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才要查。”夏雪平打开了眼镜盒,擦了擦镜片後又对我带着揶揄的意味问道:“呵呵,你什麽时候这麽关心办案的事情了?”

  “这话叫你说的!好歹我也是个警察,而且我每天也是来上班的好吗?”

  “你还知道自己是警察呢?你不说我真以为你早忘了,我以为你这个所谓的‘高材生’每天就会无所事事,然後就只会关注一堆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呢。”夏雪平戴上了眼睛,拆开了一个档案袋,捧着资料读了起来,然後又摊开自己的笔记本在上面记录着。

  “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无奈地拿起另一摞散页,整理着上面被弯折的页脚,反驳道:“整个市局里我又不是谁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关注的好不啦?”

  夏雪平像没听见我说的话似的,继续数落着我:“然後遇到点事情就跑、遇到点事情就跑,当小偷扒手的貌似遇到危急情况第一反应是准备脚底抹油的,都很少见呢。”

  “哼,也不看看我是因为谁……”我低声吐槽道。

  夏雪平刚写了几笔,她又说道:“你自己说说,你从九月份来市局以後到现在,有几次是认真考虑案件的调查情况的?亏你还是个警校所谓的‘高材生’,一直以来其实我对你挺失望的……”

  “嗯,我知道,跟‘某人’比起来,我可不是差远了麽。”

  说完这话我就後悔了。

  夏雪平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不再开口。

  撞破床上躺在一个被窝里、打得头破血流、哭得一塌糊涂,这三个令人愤怒而羞耻的维度构造起来的令人愤怒的画面,距离现在为止也就发生在还不到两天的时间。这个劲在我心里没过去,我估计夏雪平心里也依然不好受。我其实不想折磨她,也不想给自己再徒增烦恼,否则我也就不会跟她一起到办公室里了。

  “那什麽……我听说,昨天晚上後来……你去我寝室门口了?”我换了个话题问道。

  “嗯,去了。”

  “你还找我干什麽?”我的心里也憋着气,但是却不知道为什麽,有那麽一丝期待。

  夏雪平欲言又止,眨了眨眼,死盯着手里的材料,伸手理了理发梢才说:“我去你寝室,又不是去找你的。”

  夏雪平,你可真有意思,还跟我嘴硬!见她这样,我故意问道:“哦,不是去找我的哈?那如果不是去找我的,你还坐在我门口乾嘛呢?”

  “谁说的?——对,我想起来了,你的那两个小朋友告诉你的吧?”夏雪平斜着眼睛看着我问道,“他们那一对儿还说什麽了?是不是还说我因为你哭了?”

  “对。”

  “哼,我可没有他们说的那麽可怜。我反倒是想看看你,看看你这个小幼稚儿童是不是哭了,别因为看见一些你不应该看到的,一时想不开作出什麽事来。 ”夏雪平瞪了我一眼,然後转过脸去刻薄地说道。

  “我哪有什麽权利想不开!”我吼了一句,想了想,又叹了口气,“你如果真是喜欢,我无所谓。我想开了,你要是真觉得开心快乐……”

  但这话,我是真不想说完整了。

  “哼,要不怎麽说你幼稚?居然还搞得像我背叛你了似的……这算什麽?”夏雪平咬了咬牙,继续道,“我昨天后来也是终於搞懂了:能把自己妈妈当成女朋友似的对待,说什麽长大成人之後要娶妈妈那样的话,那都是三五岁时候的小孩子才会做的事。你的心理年龄也不过是3到5岁而已,我干什麽要跟你一般见识。”

  我把手里正在整理的材料怒气冲冲地放了下来,拍在桌面上,看着夏雪平。哪知道夏雪平早就绷着脸、微微鼓着两腮咬着牙盯着我。

  这一瞬间我才终於发现,她这是故意的:我此时此刻宁可跟她保持尴尬局面不说话,也不愿意跟她吵架;而她彷佛就像是奔着跟我大吵一顿,才藉口让我帮她整理材料把我弄到办公室里来的。

  ——我偏不上当!好啊,你不是说我幼稚麽,那我就要跟你夏雪平较较劲,这次我还真想试试,我就不跟你吵!

  於是我用嘴巴和鼻子狂抽了一口气,咽下去之後继续专心地整理着手里的材料,而且整理之後,我又装作认真阅读的样子,看了几分钟後,一抬头发现夏雪平的脸色已经有些微红,也不知是被我这样子给气的,还是为她刚才自己说的那一通话羞红了脸。

  结果这一“装作认真阅读”,我还真看出来点东西。这一本整理好後的百十来页资料,是关於“秦江实业发展责任有限公司”从成立之初到现在,共十四年的资产变迁记录。而秦江实业的大老板,正是被“桴鼓鸣”宣判死刑的高澜,而且秦江实业的注册地址居然是J县而不是F市。不过,这些都不是我感兴趣的;真正吸引我的,是在第一页上秦江实业第一年的公司债权人名单上,赫然写着这几个人的名字:段长岭,慕天择,刘国发。

  前两个都是熟人,J县当年的两大财主,前者是段亦澄的父亲,後者是那个疑似被高澜买凶杀人害死的大老板,他的妻子叫陈美瑭,丈夫和儿子死後她就销声匿迹了。但是最後一个名字,实在是好陌生。

  “刘国发是谁?”我问道。

  “谁?”

  我把秦江实业的这张债权人名单摊开放在了夏雪平面前,把那个名字指给了她看。

  夏雪平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艾……‘那个谁’跟我提到过,他下午给我抱回来的资料里有很多关於这个人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看呢。”

  我只好把材料拿了回来,从夏雪平手边取了一根装订绳,把资料在桌上叩了叩好让每一页都顺得整齐,然後顺着打好的圆孔把绳串好系紧。弄完这一切,我又好奇地翻了翻里面的内容,发现这个让人觉得陌生的刘国发,最开始居然是在秦江实业持股百分之四十的大股东。持股百分之四十,而公司的行政首脑和法人居然仍是高澜,那说明这个人对高澜的信任,不是一般的生意合作夥伴之间会提供给他人的。可是这个名字只在历年的财务报表里出现了四年,然後便无影无踪了;我又特意看了一下公司的收益状况,尽管我金融知识方面挺欠缺的,但是收支状况这方面还能看得懂,前四年的时候,秦江实业一直处於不赚不亏的状况,到了差不多第七年的时候,也就是当秦江实业开始以木料和物流生意打入F市的时候X才开始回本。在这个阶段,高澜的控股比例增长了百分之二十,而段长岭和慕天择的控股各增加了百分之十。

  是不是这三家把这个名叫刘国发的人的股份给瓜分了,我从这些繁杂的保报表和账目上根本看不出来,但我心里隐约觉得,这个背後一定有故事。我看了一眼夏雪平办公桌上垒得高高的档案袋,认定了如果她没时间查的话,乾脆我就去查查。

  我把装订好的材料又递给了夏雪平,夏雪平接过了之後,依旧冷漠得一句话没说。

  “咳咳……那最近,那个封小明,你还在查麽?”

  夏雪平头也没抬,从右手边拿出一本塑料文件夹来,往我身边一丢。打开後一看,那里是封小明的“情海缘”夜总会包括账目和封小明团伙成员的资料。

  “好吧……看来你都考虑到了。”

  “封小明的案子已经算结案了,这本材料等明天下午,我会派人给你们风纪处送过去一份。之前审讯的时候,有封小明的手下招认,他们跟一些地下暗娼场所也有关系,这就是你们风纪处的职责了。”

  “你看看,你这不也是一口一个‘你们’的麽?”我终於捡到夏雪平的一个小辫子,当然不能放过。

  “……无聊。”夏雪平听了我的吐槽,只是白了我一眼,没多说别的,继续记录着什麽。

  我又把自己弄得十分的尴尬,搔了搔头发,只好试着没话找话:“看见慕天择这个名字,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听沈量才说,你最近突然又查起那个名叫陈美瑭的女人来了?”

  “……口无遮拦!”夏雪平无奈地小声叨咕了一句,然後对我说道:“说起来,你真的一点都没有注意麽?”

  “注意什麽?”我一脸无辜地看着夏雪平。

  夏雪平很失望地看着我,然後从乱七八糟的档案袋里把自己的平板电脑拿到了手里,点了几下以後又递给了我:“这个东西你熟悉吧?”

  平板电脑屏幕上的,是张霁隆发给我、我又转发给了徐远和夏雪平的那份沈福财的人口交易记录。

  “这个我当然熟……”

  “你之前看过一遍没有?”夏雪平又问道。

  我摇了摇头,“我不是把这个都给了徐远了麽?他之前跟我说过,他根据这个破获了很多贩卖女性和逼良为娼的案子。”

  “那总共才几桩案子?”夏雪平把发梢狠狠揉在手里,然後指着平板电脑对我说道:“你翻到最後一页,看看倒数第七个名字。”

  “陈……美瑭?”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名字,思量了片刻又对夏雪平怀疑地问道:“你确定这该不会是重名的情况麽?”

  夏雪平又喝了一大口方便面汤,缓了口气对我说道:“首先你看看,陈美瑭的真实年龄就写在名字後面,符合那个慕天择遗孀的出生日期;其次,全Y省使用这个名字的女性,总共有七个人,这里面的三个是不满两周岁的女婴,一个是八十多岁的老妇人,一个还在上幼稚园。剩下的两个,一个是女大学生、一个是女清洁工,没有一个老家是J县、或者跟J县有任何的关系,我跟艾立威举着那两个人的照片在H乡挨家挨户地走访询问,没有一个乡民见过那两个里其中的任何一个。所以重名的情况,基本不存在。”接着,她又开始数落起我来,“你现在是风纪处的负责人,守着这麽一个名单却连看都不看;你要是能多看两眼,这F市害人的地方,估计还能再少上那麽几所。”

  我敷衍地答应了一下,心里想着的,却是关於那个叫陈美瑭的女人的事情:那按照这个思路推论下去,陈美瑭是真回来了……或者,她从来就没离开过呢?尤其是经历过昨晚,经历过一场稀里糊涂的酩酊大醉之後,我不禁也开始怀疑……我正想着,夏雪平却有些恼怒地看着我对我质问道:“在想什麽?你是不是还想说,这次我又是让艾立威陪着我之类的话?”

  这次敏感的不是我,而是她。

  “我没有!我是在想,你跟他去J县的时候,有没有带陈美瑭的照片去问;看样子应该是没有,要不然你也不会去查全市的整形医院……”我无辜地反驳道,想了想,无力地苦笑着:“唉,行啊,我跟你在这一起坐着这麽一会儿,我是极力地想要回避提起他;但现在看来,艾立威和昨天那点事,是避不开了,对吧?”

  夏雪平盯着我,咬着牙,一言不发。

  我长吁了一气,没有说话,想着就这麽也保持沉默帮她整理完最後那点资料了事。

  结果可好,这第三份散得分不清先後次序的材料,就是艾立威的所有相关资料:从他的个人档案、警院学历、个人户籍信息、财务资料证明、写下的每一份案件报告和工作总结,以及他的家庭情况自述和情感经历自述。

  我实在是有些坐不住了。

  “你可真用心啊夏雪平……别告诉我这些东西也跟案子有关!”我把那份资料直接往桌上一甩,“这些我不负责了,你自己整理吧。反正你对他的所有东西都有兴趣,你也要一点点看不是麽?”

  夏雪平咬了咬牙,然後轻笑了一声:“是啊,我就是对他感兴趣……”说完这句,她默默地把散得满桌的那些关於艾立威的文件迅速地拢在一起,“行了,从这些开始,我自己慢慢整理了。你走吧……天色也不早了,你也该回去睡觉了。”

  看着她这个模样,我心里又是愤怒又是委屈,想了想,还是在座位上坐好了,喝光了自己面前纸杯里的水,然後把纸杯用力地攥成一团。费了好大的功夫,我才没让自己流出眼泪,也没让自己对夏雪平吼出来:“……那既然艾立威这件事绕不过去了,那咱们俩还是好好聊聊吧。”

  “嗬,听你这口气,还真把自己当成我的追求者了?”夏雪平冷笑了一声,侧过头看着桌上那堆档案袋。

  “你就当你儿子我,真的有心理疾病、是个精神病患者,行麽?或许有些话,你跟我说开了,我的病就好了也说不定。”我紧锁着愁眉,对着夏雪平诚恳地说道。

  夏雪平抽了抽鼻子,然後看着我,语气多少也平和了一些:“你想问什麽你就说吧。”

  “我问什麽都可以麽?”

  “……问吧。”

  “你俩到底是怎麽睡到一起的?”我直白地说道。直白到我自己问完了以後,我的半边脸都在发麻,直白到我自己问完了以後,我都觉得口腔里每一块牙龈都在往外冒着酸楚的味道,直白到我自己问完了以後,我的心脏的每一块表层都像是被针扎过一般。

  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勇气,就这样直白地问了出来,而在我心里准备的下一个问题更加大胆:我想问她,夏雪平你知不知道在五天之前你喝醉的那天晚上,你跟我之间发生了什麽。

  夏雪平睁着眼睛盯着我,脸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双手也不经意地紧握了一下,眉头也皱得深了一些。我以为她不想回答,刚要追问一遍,她突然开了口:“我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

  “……我记不得我跟艾立威是怎麽发生的了,只是我一觉醒来,我就跟他躺在一起了。”

  夏雪平说完,双眼下意识地往左下方瞄了一眼。

  “什麽!”——我去他妈的!艾立威你个该死的!

  ……所以那天在我走了之後,艾立威来了……然後……然後他躺到了夏雪平的床上了!对啊,他有夏雪平家的钥匙!他也喜欢夏雪平,而且说不定图谋不轨很多年,只是碍於某些原因从来没有实施过或者顺利实施过……当我离开了夏雪平的房间的时候,夏雪平是全身赤裸的,而且昏睡不醒……那夏雪平岂不是任由艾立威那个畜生摆布?哪怕在夏雪平全身最柔弱最温暖的部位那里,还有属於我的滚烫液体……我顿时感觉头晕……

  不,也可能不是这样的……不,不是……让我冷静下来想想,还有没有什麽别的可能……

  “……你,你也别把所有责任都丢在他身上。”正在我想调节自己的情绪的时候,夏雪平却继续说道:“别瞎想他会对我用强的……我跟他共事七年,他没有一次可以在体力上和肢体上跟我对抗得了;相反,他对付我的时候,根本招架不住。我那天晚上喝了酒,後来我听他说,我还被人下了药……估计是药物和酒精共同作用吧……”

  夏雪平说完,抽了抽鼻子,看了我一眼,然後双眼又下意识地往左下方看了一遍。

  这番话,彻底破了我的功。

  所以,按照夏雪平的这种说法,在我走了之後,“生死果”的药效很可能又发作了……而艾立威也正好进入了夏雪平的房间,面对着夏雪平令人血脉喷张的肉体、再加上以药物驱使下夏雪平做出的那些大胆奔放的举动,怕是任何男人都会抵挡不住这样的激情,必然会对夏雪平顺之从之……或许,那正是艾立威想要的也说不定。

  “我没记错的话……”我竭力地控制着自己,对夏雪平问道,“我没记错的话,我从外地执行任务回来那天,跟你喝醉被人下药的第二天早上,距离了差不多三天……所以三天之後,也就是昨天,你跟他……又做了一次是麽?”

  “对……因为我对他,确实动心了。”夏雪平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跟我对视着说道,“我爱上他了。”接着,她的眼睛似乎很痛一般,连眨了好几下眼睛,但是依旧在盯着我,就彷佛一定要我相信她确确实实爱上了艾立威一样。

  其实她用不着这样,有最後那半截话就够了。

  看来她确实是在自己清醒的状态下,跟艾立威又上了一次床……如果说在药物作用下的趁人之危,还存在“摆布”或者“顺从”,那麽再後来的那一次,就完完全全是你情我愿了。

  我相信了。

  “那你还偏偏要在昨天下午,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乾嘛呢?”我想把这句话对着夏雪平吼出来,但我感觉自己的呼吸根本迟滞了,而且嗓子眼又疼又发苦,於是这句话当我问出来的时候,显然是有气无力的。

  夏雪平听到我这麽问,脸上反而像是多了一丝轻松和欣慰一般,尽管她依旧绷着脸:“没错……我昨天突然看你闯进来,我确实有点失态;但我今早就想通了,我问心无愧。我之所以这样,就是怕你受到伤害……我现在,算是真的想通了。”

  “嗯……挺好的,你……你……如果……咳……真挺好的!”

  ——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在她面前再这样的话,我就真的输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我低下了头,无意识地她桌上的东西。

  这一眼才看见,她捧着那堆档案里,除了艾立威的个人资料以外,还有苏媚珍的。

  “你也别再装委屈了。”夏雪平好像也调节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也不知道是否有意地用自己的平板电脑挡住了那堆档案袋,并且这时候,她又突然换了个尖锐的语气对我质问着:“你委屈麽?首先儿子对妈妈产生你那种想法,根本就是不对、也是不可能的!其次,你管得住你自己了麽?我去跟人喝酒的那天我晚上的时候,你不是还买了一套西餐,把美茵她之前那个班主任孙老师给带回寝室了麽?”

  “等会儿,这个你是怎麽知道的?”在盛怒之下,听到夏雪平这麽一说,我的心里忽然又有一点慌。

  “我昨晚在你们宿舍楼里,碰见二组的赵嘉霖了,她看见你跟那个孙老师站在这栋楼门口说话,随後没过十分多钟,她又看见你和那个孙筱怜一前一後又进了你房间。有没有这回事?”

  “有……”我气恼又有些悔恨地承认道——妈的,没想到赵嘉霖这个女人这麽喜欢多嘴!

  但说白了也就怨我自己。如果那天晚上,我直接无视孙筱怜,从徐远办公室里打个电话给夏雪平,直接赶到饭店去护着她,或许後面的这麽多糟心的事情就都不存在了。

  “再说了,有些事我还用得着问谁?我跟你调查江若晨的死那天,你从洗手间里出来之後,就沾了一身孙筱怜身上那股香水味,难闻得很,还有你在教师用洗手间隔间里说话时候的呼吸节奏,都……你以为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夏雪平看着我,喝光了杯子里剩下的方便面汤。方便面汤虽然是辣白菜味道的,可喝过了之後的夏雪平的语气却是越来越冷:“我也就不跟你提美茵的事情了,你发过誓说你们的事情过去了,我相信你。可你跟吴小曦呢?她也不止一次地往你的房间里跑,还经常过夜。她倒是个好姑娘,她那麽向着你说话,她虽然长得稍稍黑了一些,我曾一度觉得她是这个警局里最适合你的那个女孩;可她是有男友的,她是有男朋友的,秋岩。你倒是说说,你们这叫什麽关系?你们是正常的朋友麽?我与艾立威之间……说白了,我和他一对单身男女,无论那两次我们一起发生了什麽,也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而你呢?你跟她这种才叫‘背叛’。”

  她居然拿她跟艾立威的事情,与我跟小C的事情做比较? ……没错,我跟小C的关系,客观地说的确很不伦不类,但是我和小C之间的关系,与她跟艾立威那样,是能放在一起说的吗?

  ——好像真不是。好像怎麽看,我跟小C老白之间,似乎更糟糕一些。

  我很明白这个道理,於是我就更觉得窝火。

  我的肺差不多快要气炸了,但我实在是不愿意再跟她相互伤害下去了。

  而她说完了,整个人向後撤了一步,後背结结实实地靠在椅背上,就像是算准了我会对她大吼一通、并且她也已经准备好迎接我的怒吼一样。

  可我不会这麽做了。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这麽做了,我的心已经累得快要无法跳动。

  或许水滴从来都不会把磐石穿透,水滴会蒸发、会乾涸,而磐石一直是磐石。一切说不定,就是水滴的一厢情愿。

  “你别说了,夏雪平……我也想通了……”我默默地叹了口气,低下了头,“我祝福你,我祝福你跟艾立威。”

  “嗯,谢谢你了,秋岩。”夏雪平突然露出了一丝丝微笑,然後又对我说道:“有些话,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好好说说:你想离开市局很久了,甚至想过离开F市,对的吧?”

  “呵呵,你又知道了。”

  “也是你的朋友吴小曦之前告诉我的。而且今早上我说不让你回到这里,你不是也同意了麽?”夏雪平说完,呼吸似乎还带着些许颤抖,“要走就走吧。我知道,某些想法在你心里,像息肉、肿瘤、增生物一般紮根了……你还是走吧,辞职也好、调职也好、转业也好,都可以。”

  我看着夏雪平,心中无比愤懑、委屈,看着她那复杂的眼神,我彷佛察觉到了我已经被套进一个我挣脱不了的预谋已久的牢笼一般——那是命运的牢笼吧,在我的生命中我注定会稀里糊涂爱上自己的亲生母亲,然後又注定看着她被他人抢走、并对那个人死心塌地……我认命了。

  我之前总是拿离开跟她置气,而她这样主动让我离开,令我体会到,到头来我还是被她抛弃了。

  又一次被她抛弃了。

  “雪平!雪平!你让我做的DNA报告结果出……秋、秋岩,你也在啊?”

  丘康健风风火火地从走廊另一头跑来,兴高采烈地喊着夏雪平的名字,而看到我之後,却又十分尴尬地拘谨了起来。

  “嗯……”我用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丘叔,你也加班。”

  丘康健看着我,动作机械地把一份报告书叩到了自己的大腿上,瞟了夏雪平一眼,又微微对我点了点头。

  “那行吧,你们有正经事,你们聊吧……”我想了想,又看了看夏雪平,“我会走的,我确实想要离开很久了……只是我答应过徐远和沈量才,我要帮他们俩至少把风纪处的旗竿子拉起来。我会尽快做完这些……还是那句话:夏雪平,祝你幸福。”

  说完之後,我站起了身。

  实际上我心里依旧在想,无论如何我还是会帮她揪出桴鼓鸣的幕後元凶;只是从今天开始,我们俩真的就再也没办法互相面对了。

  从离开她办公室那一刻,我的眼睛开始发酸,但说什麽也哭不出来。可能我的泪腺也早就累了。我迈着软绵绵的步子离开了夏雪平的办公室。

  在我离开的时候,我隐约听到了办公室里面夏雪平和丘康健的对话:

  “喏。检验结果。自己看还是我直接念给你?”

  “拿来。”

  “我估计以你的智商和第六感,你其实不用看,就已经你能清楚了吧?”

  “……还是你了解我。”

  “那你接下来该怎麽办?”

  “什麽怎麽办?就现在这样挺好的。”

  “作为经历过这种事的人,我知道这里面的滋味,但我觉得……”

  “别说了,小丘。我已经选择好了,别说了。”

  “……唉,你这是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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