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童失魂落魄地在屋子里乱转。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没有感到愤怒和悲伤。他只是不敢相信,也无法理解这件事。他好几次举起手来,数自己有几个手指头。他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一切,怀疑所有事物的真实性。
那可是姐啊。怎么可能呢?肯定有哪里不对。因为太阳不会从西方升起。但事实摆在面前:素琴不在他身边了。
当尔童确认了这一点后,又开始觉得恐惧。因为他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他开始以为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幻觉。他吓得瑟瑟发抖。他神志不清地过了一天,第二天也是神志不清地上了一天班。晚上下班后马上跑回出租屋,但素琴确实不在。他等啊,等啊,等到夜阑人静,等到东方破晓。他好几次以为自己听到了素琴的脚步,冲出房门却只看到阴暗狭窄的楼道。最后他精疲力尽,孤独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颤抖着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正在故乡追赶着素琴,喊着,姐。姐。
「今天坚持一天。」当尔童如同大病一般前去请假的时候,班长为难地回答道:「就今天不行。苹果公司派人来检查各供应商的工厂,今天会到我们厂。」
尔童迟钝地思索片刻,才发现今天确实非同寻常。后勤部的全体人员都上阵了,正在拼命打扫车间,时不时可以看到部门经理甚至总经理的身影。而集合之后,班长则第一次为所有工人发齐了耳塞,活性炭口罩以及护目镜等全套劳保用品,同时严厉地宣布道:「这些东西一会全部戴好。隔音耳塞和护目镜都不许弄丢弄坏,检查的走了以后还要交回厂里。丢了坏了的,就按价格从工资里面扣。明白没有?」
工人们也是如临大敌,齐声答应。
班长继续喊道:「今天必须严格执行安全操作流程。屏蔽门一定要关严,空气阀要锁紧,模具上的六个螺丝全部要打,一会我会把螺丝发下去。我今天全天都会在线上,哪个没做到位的给我看到了,马上滚蛋。」
这次是来真的了。可惜,尔童进这家工厂那么久,这还是第一次来真的。班长继续交代道:「除了苹果公司的客人,还有区里的领导也要来。等会人来了,都给我认真做事,不许盯着客人看……今天全天不许抽烟,不许吃槟榔……水杯都给我摆整齐……工作服都穿好。今天都忍住,不准打赤膊,也不准解开扣子,袒胸露乳的!……」
尔童只能强打精神,脚步飘忽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车间的气氛非常紧张,时不时就有文员小跑着向各班长传达最新的情况和命令。时间变得格外难挨,而客人一直没有出现。
因为今天做得很慢,工人们操作也都很细致,所以尔童的工作倒还轻松。生产线上的繁忙和紧张让世界有了些真实感,让尔童意识到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发生着,并不是虚幻。于是他开始拼命去理解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这种在他的意识中绝不会发生的情况。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因显而易见。思维清晰之后,他甚至意识到这样才是合理的。如果要在他和张春阳之间做出选择,这世界上所有的女孩子恐怕都会选择张春阳。发现这一点之后的尔童突然感到一种解脱般的轻松,但仍然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原因很简单:素琴是姐啊。
为什么连姐也会这样呢?肯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原因。尔童想。要去问问姐,问清楚才行。
下班就去。去质检部。尔童拿定了主意,更加觉得度秒如年。
时间终于过了十一点,突然有好几名文员跑进车间,急促的脚步带着慌乱。
来了。尔童强行集中注意力,暂时把素琴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准备迎接客人的检验。但他们等了好几分钟,仍然没有听到客人抵达工厂的通知,更没有看到有谁进入车间。而那些跑来跑去到处向基层班组长传达着什么的文员们更是让气氛显得不同寻常。
发生什么事了?尔童站在一排机床之间,注视着正在听取文员传达消息的班长。班长的脸色非常凝重,让尔童觉得肯定是有什么异常情况。果然,文员急匆匆地跑开之后,班长马上把工人们集合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一半是敌情解除的轻松,一半是担忧状况的沉重,宣布的又是尔童绝对想不到的消息:
「接到厂部通知,因为客人在来厂的路上出了车祸,所以验厂取消。明亮,把耳塞和护目镜收起来,交给资材部。数量别错了,不然扣你的钱啊。好了,大家照常做事吧,不用装样子了。」
尔童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场非常严重的车祸。如果只是简单的剐蹭,不至于彻底取消早已定好的行程。而这些外国客人既然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恐怕时间早就安排得满满当当。
「嗯。很严重。厂里的商务车就在前面那一个工地边,被个泥头车撞了。」
尔童去问的时候,班长叹着气,给出了糟糕的答案:「听说那泥头车翻了,把商务车后半截全部压瘪了,和个纸片一样的。除了那老外,还当场死了一个副总,一个秘书,」班长看了尔童一眼,迟疑着说道:「听说我们皮主管也死了。」
尔童脑子里轰地一声,又一次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班长仍然在叹息着:「这里这么多泥头车什么的跑来跑去,路又不好,它们还横冲直撞的,迟早会出事……就是好巧不巧的,碰到我们厂的人身上。——对了,你不是要请假吗?现在可以请了。我看你这样子,要不你现在就走,请假单我帮你写。没事的,去吧,去吧。」
尔童不知道是怎么离开车间的。走在南方夏末的骄阳之下,他却感到浑身发冷,周遭的一切又一次显得虚幻。他已经完全无心再去想素琴的事,满脑子都是皮主管。
他死了。这第一位遇到的同乡,帮助尔童成为技术员的,教给他各种怎么成为城里人的方法的,尔童尊敬而又亲近的大哥般的人物,死了。不会再有人传授自己工作的诀窍,给自己提供各种方便了。也不会再有人告诉自己哪种国产红酒价廉物美,哪部美剧精彩好看了。恐惧感再次弥漫在周围,尔童双手抱胸,在阳光下再次瑟瑟发抖。然后他突然奔跑起来,逃命一般跑回自己的出租屋,蜷缩在床上,只希望不用面对这个既没有素琴也没有皮主管的,难以理解的世界。
但这种孩子气的逃避显然没有任何意义。入夜时分,尔童还是艰难地爬了起来,直奔城内皮主管的家中。
主管夫人的声音已经嘶哑,但仍然反过来安慰除了痛苦,还有迷茫和恐惧的尔童:「没办法啊,命运要这么安排,我们也只能接受。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其实,这对他来说也算是好事吧,总算解脱了,可以安心休息了……我认识他十多年,一直看着他在拼命,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他自己其实也已经厌倦了吧。这样也好。也好……」
尔童只能笨拙地说着「节哀顺变」之类不痛不痒的话,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这个看起来清瘦而纤细的女人是那么坚强,让尔童发自内心地感到敬佩。看样子不需要自己担心什么,皮主管也会安心离去。他努力表达了自己的心意,正想起身告辞的时候,主管夫人却接到了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击碎了主管夫人所有的坚强。
她放下手机,嚎啕大哭起来。尔童庆幸自己没走,惊疑不安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嫂子,你别哭,有什么问题我们想办法解决……」
主管夫人红肿的眼睛盯着尔童,目光里除了悲伤,更多的是愤怒,嘶喊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凭什么啊,凭什么啊……凭什么就小皮的命最不值钱……」
尔童隐约猜到了是跟赔偿有关的事宜,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主管夫人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哭得浑身抽搐:「……老外就算了……从古到今中国人的命就没老外值钱……可是一起死的四个人,就是小皮的赔偿最少……人都没了,我要这钱干什么……可我就是受不了,小皮的命比别人的贱……」
「为什么?」尔童脑子一片混乱,几乎吼叫出来。
「户口啊。」主管夫人的声音像是撕裂什么一样,几乎要撕裂尔童的耳膜:「他是农村户口啊。一起死的四个人,除了老外,一个本地人,一个内地哪个省会的人,都是城市户口啊。」主管夫人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就小皮是乡下人,是农村人……算赔偿的时候,按户口算的那一部分就最少啊……」
尔童沉默了。这不是他能安慰得了,开解得了的问题,相反,他自己也惊愕不已,而且满心疑惑。
就算自己真的实现了梦想,那又怎么样?还不是像皮主管一样,命比城里人贱。
「……他从上学开始,就一直在挣扎,在拼命……就为了不比别人差……他挣扎了一辈子,最后一看,还是徒劳……全是徒劳……」
伴随着主管夫人的哭声,尔童模糊的目光中恍然出现了背着粮食在黑暗的山道上跋涉的少年,出现了在立交桥下和同伴一起啃着馒头的青年,出现了谨小慎微却又劳心费力的中年。他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皮主管家的。他在璀璨的灯火下孤独地走着,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想通了一个问题。
不必再去问素琴什么了。她应该也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会跟张春阳走的吧。
跟着张春阳,她就不必再为自己和自己孩子的户口发愁,不会比别人的命贱,不会被城里人称为捞头,硬盘和外地逼。而这些,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给她的。
既然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
谁叫她是姐嘛。
尔童孩子气地笑了起来。
她是姐。
既然是姐,谁不希望自己的姐过得好一些呢?
谁不希望自己的姐跟个有钱人而是跟个农民工呢?
谁不希望自己的姐跟个下限是法拉利的人,却希望她跟个上限是比亚迪的人呢?
毕竟,素琴在成为自己的女人之前,首先是自己的姐。尔童告诉自己。
这一点,绝对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