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整,下班铃声准时响起。无数蓝灰色的工人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一样,突然涌向安检出口。但这里总比火车站有秩序,尔童看到了一名试图插队的工人被保安抓到一边罚站,对他的惩罚是最后一个才能走。尔童很高兴,因为他不喜欢和别人争夺这种事。这么正规的管理,实在是很合他的胃口。
尔童花了五分钟排队通过安检,然后又来到打卡机边。六台卡机也在保安的维持下排着长队。打完卡是十二点十分,最后他来到食堂,这里排的队伍更长。
十二点二十三分,他终于站到了窗口前,看着白大褂干净笔挺的女人从消毒柜里拿出公用餐盘,为他打上一荤一素的饭菜,加上一根有两块小黑斑的香蕉。
然后他又去打了一碗免费的西红柿鸡蛋汤,汤里甚至漂浮着成型的蛋花和指头大的西红柿块。最后他满足地插入两位工友之间坐了下来,看着丰盛的午餐满足地吸了口气。
没想到这厂里伙食这么好。去年那厂,每天固定的菜单就是冬瓜,萝卜,茄子和南瓜,偶尔会加上一两块肥肉,汤也和洗碗水没什么不同。水果是什么?不存在的。
红烧鱼块的分量很足,就是刺多了些。所以尔童吃的很慢,足足花费了十五分钟。饭后他来到水泥篮球场边,和一大群工友一起抽了根烟,打卡上班的时间是十二点五十一。当他通过安检,又去上了个厕所,回到机床前上班铃声正好响起。
紧接着,尔童就做了一件让他挺后悔的事情。
一上午过后,尔童的操作已经熟练了起来,现在他做完整套工作流程后,机床还没有运行完毕,而且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所以他想着早些达到正式员工的标准,便问老胡能不能把运行速度调到和其他人一样。
老胡仍然不太高兴,但还是帮尔童调整了机床。不过工作效率的提升从来不是线性的,而是越来越慢,甚至会遇到瓶颈。直到下午快下班,尔童才勉强跟上了机床的速度,付出的代价是真的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他累的不行,但当然不能再让老胡把速度调慢,只能咬牙顶着。
结果,晚饭他都累得没什么胃口。虽然土豆烧鸡里确实有五块鸡块,冬瓜虾米汤里也真的有五颗虾米。
不该打肿脸充胖子的。尔童有气无力地抽完烟,摇摇晃晃地踏着夕阳走向车间,准备加班。加班在这个国家的工厂中是理所当然的,对这个国家的农民工来说也必不可少。如果没班加,他们就会群情激奋,或者扬长而去。就因为现在这工厂每天只加班两个小时,尔童爹那是相当不满。
这恐怕是人类发展出工业以来,独一无二的奇怪现象。从历史到现代,东方到西方,工人从来都只会因为工作时间太长,加班太多或者工作太疲劳而抗议,罢工,运动甚至革命。只有现在这个年代的这个国家,农民工才会因为不加班或者加班少而怒火中烧。
那些每周五天八小时工作的人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多劳多得。尔童当然不会深入思考这样的问题,他只知道上班一个小时可以拿到八块二毛二,加班一个小时可以拿到十二块三毛三。去做就有,不去做就没有,天经地义。所以虽然累,但他还是满怀希望地走进车间,在机床前开始忙碌。而下班之前,副班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次突然在他身后冒出来,说了一句「这些不行。」便把尔童摆好的两托盘成品拿出来,倒进报废品筐里。
冷汗顿时从尔童背上冒出来。
但副班长还是轻声细语:「没事,你第一天上班,能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了。他们几个都还要三分钟一模。」他说着走到尔童身边,拿起模具看了看,转身喊道:「老胡,来把这台机器的模具洗一下。」
老胡有气无力地拿着一只玻璃瓶走过来,一如既往地抱怨道:「现在都快下班了,还给我找麻烦。」
副班长的声音虽然还是那么平静和缓,但这一次却带上了威严:「他是新来的,不懂,都做了两盘废品了。你忙没看到,所以我也没说啥。现在我看到了,就总不能留给晚班的,让恒哥和老李吵架。」
老胡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吱声。他看了尔童的模具一眼,便放下玻璃瓶:「我去拿刷子。这东西你可别碰。」说完就慢吞吞地走开了。
尔童好奇地盯着那瓶子,隐约能闻到一股奇怪的酸味。副班长解释道:「那是专门清洗模具槽里堆积的金属屑的,腐蚀性很强。沾到身上,」他伸出手臂,尔童看到他手腕后一大片烧伤般的疤痕,扭曲而狰狞,难以卒睹:「就会这样。要是搞到嘴里什么的,还有生命危险。」
想到自己也要当技术员,尔童没有退缩,而是紧张地问道:「那就这么随便放,胡大哥也没看到怎么保护,不是很危险吗。」
副班长摇摇头:「真要按照标准流程来洗,就得穿防护服,找专门的清洗台……两个小时都搞不定。这两个小时你机器就得停机。你损失不起,厂里更损失不起。」说着他转换了话题:「你的速度已经可以了,以后就不能光顾着快,做好的得看一眼。」他拿起两颗尔童做的废品:「你看,这毛边。」
实在是非常明显的瑕疵,而自己竟然没发现,尔童羞惭不已。副班长丢下废品,耐心地说道:「现在质检部比我们还缺人。我们要自检,大概看看情况,明显不行的就别丢给她们了。」
尔童想起素琴,惭愧中又带上了歉意。副班长显然注意到了,反过来安慰他道:「没事,现在技术员也没空仔细教你,不懂正常。厂里头一个星期也会随便你们折腾。下次注意就行。」
说话间老胡已经拿着小刷子和签子走了过来,把玻璃瓶中气味浓烈的液体倒入子模的那些毛坯槽。等了半分钟之后,用刷子和签子把槽深处边角堆积的金属屑扫了出来,然后放回机床。主轴空转了一遍,模具就被冷却水冲洗干净。
老胡取出模具看了一眼,丢在尔童面前:「行了。」
尔童正要再度开始操作,便听到下班铃声。一直有气无力的老胡马上像活了过来一样,拿着玻璃瓶飞一般地跑了。尔童担心他会摔跤,打破那瓶子可就后果不堪设想。但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工人们又一次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冲向车间出口。
尔童第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
一出车间他就给素琴打了电话,但素琴没接。看来还没下班。尔童只得独自回到宿舍,一进门就发现昨天吵架的小哥两已经和好了,正一起亲亲热热地往外跑:「你去占位置,我去买水,买烟。」
这附近并没有看到网吧。尔童确定这一点,因为昨夜他也试图找网吧。所以他赶紧给他们打了个招呼,问道:「你们是去网吧?」
小兄弟急不可耐:「嗯嗯。去晚了就没位置了。」
尔童只好直接问道:「我没看到这附近有网吧啊。」
「隆兴隆江猪脚饭楼上有个黑网吧!问猪脚饭的老板就知道了!」小兄弟说完,便一起飞快地跑掉了。
尔童叹了口气。他并不是打算现在去网吧,因为他实在累坏了。腰疼,胳膊疼,腿疼,左边膝关节尤其难受,像是被活生生拉开,往里面塞了一把玻璃渣,然后又粗暴地接上。既然其他工友还没回来,他也就不再硬撑着,一瘸一拐地走进卫生间,冲了个冷水澡。当他洗衣服的时候,却发现薄薄的工作服却怎么也拧不干。他奇怪地看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自己右手的大拇指失去了知觉,使不上劲。
这是一整天不同地取,放好几公斤重的模具,以及使用气动螺丝刀的结果。
尔童看着自己奇怪地伸着的大拇指,后悔不该早早地让技术员把机床调回正常速度,赶得自己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他现在确实能勉强赶上机床的速度,但身体还没有来得及适应。上班的时候一直高度紧张,没有感觉,现在放松了下来,才觉得难受坏了。
尔童叹着气,用左手试图把右手大拇指弯回去,但稍一用力,一阵剧痛就炸得他浑身汗毛直竖,脸上也瞬间迸出一大片冷汗。尔童完全没想到竟然这么痛,不敢再碰那大拇指,就这样把半干的衣服挂起来,然后回到房间,一眼就看到床上的手机有个未接来电。
当然是素琴打来的。她随即发了个信息,告诉尔童自己八点半下的班,约尔童还是九点钟在厂门口见面。
尔童马上跑了出去。很快,素琴又像昨夜一样,悄然出现在夜色中。但尔童马上发现,她今天有些奇怪,走路的时候上身微微前倾,而且像是在眯着眼睛讯找什么。直到尔童跑近她面前几步的时候,她才认出尔童,并且迎了上来。
看到素琴之后,疲劳和疼痛一扫而空,尔童冲上前去,把素琴抱起来打了个转,放下来便抓住素琴的手。一抓之下不由得失声叫了出来:「姐!你的手?」
素琴虽然不算柔滑细嫩,但修长白皙的十个指头有五个贴着创可贴。素琴不好意思地笑着:「哎呀,我看的货很多有毛边毛刺……一不小心就割破了。」
尔童想起自己那两盘废品,心里有些自责。割伤素琴手的那些可恶的金属颗粒中会不会有出自自己手中的呢?但素琴轻轻摸着他的脸:「没事啦我已经做熟了,不会再割破了,这都是上午伤的。」
那还好。尔童心里舒服了一点。但素琴噘着嘴,小声道:「就是眼睛到了晚上越来越难受。」
尔童本就发现素琴眼睛有些奇怪,现在近了再细看,果然和平时不一样。好看的眼睛现在半睁半闭,像是画了眼影一般,清亮的眸子也带着一抹难以言喻的慵懒,在这夜色下似乎有些别样的娇媚,甚至说诱惑的意味,让尔童想起每次自己把她操得不要不要的时候的那种眼神。
但尔童当然知道她不是被自己操成这样的。他不由得皱起眉头:「姐,你眼睛怎么回事?」
「一整天都开着很亮的灯,蓝不蓝紫不紫的……看的东西又是一颗颗亮晶晶的,反光厉害得要命。白天还好,刚才这晚上真是眼睛都花了,出来车间的时候差点看不见东西了。」素琴有些撒娇地扬起脸,把脸颊凑到尔童面前。尔童亲了一下,忧心忡忡地说道:「姐,要是这事这么伤眼睛,我们还是不要做了。」
素琴有些生气地打了他一下:「说要做也是你,说不做也是你,一天一百个主意。我才不跟你折腾呢。你不是要在这厂做技术员?这点苦都吃不了,就会说好听的。」
尔童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但自己的梦想无论多么重要,都不能以最爱的姐的健康为代价。他还想说些什么,素琴已经抢着说了:「过几天就适应了。我们班长说,以后会发个专门的眼镜保护眼睛的。倒是你,怎么样?」
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大拇指仍然无法弯曲的右手,笑道:「我能怎么样,就是站了一天,脚有点肿。过几天就适应了。」
「嗯。」素琴笑了起来:「那你早些回去躺着吧,别乱走了。我也想回去眯一会眼睛。」
尔童正有此意,今天他是真没力气再去和素琴做什么了。于是笑道:「姐,回去就休息,可别再玩手机了。」
「知道。还玩手机呢,刚才你打电话来,我看了一眼屏幕就头昏,想吐。」
素琴不高兴地叹了口气:「好了,明儿再见吧,还是九点到这里。」
「嗯。」尔童一把抱住素琴,狠狠地亲了亲她的小嘴儿,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