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阿易身处一片浓郁的黑暗之中,他能明显感觉到周围有许多种不同的气流往各个方向窜去,只有自己像是从山崖跌落一样直直地向下坠落,然而坠落了几个眨眼的功夫,他还只是无助地大喊出两声“主人”,周围的黑暗便骤然消失,天空与光明重新回到眼前,他摔在了一片草地上,下坠的重量让他受了点轻伤。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环顾四周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里貌似是某个小村落,两个扛着锄头的农夫正像见了鬼似的大张着嘴看着他,然后连跪带爬仓皇逃窜,一边逃还一边惊恐地大喊大叫,弄得阿易更加郁闷。
自己刚才明明在流源城外,现在举目四望,都是些低矮的丘陵和田埂,根本是另一处天地,这让他的脑袋几乎乱成一团泥浆,胡乱张望了一会儿之后,他的思绪才渐渐清晰。
他的主人并没有离开,还在流源城,而且还在和别人交战,他必须马上赶回流源城去,回到主人身边。
明确这一点之后,阿易立刻变得镇静了许多,他先去找了一些附近的村民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得知这是一个名叫泽荣村的小村庄之后,他又问起从这里该怎么去流源城,这下村民们便纷纷犯难,他们都只知道自己这一片区域属于流源帝国境内,对于国都则几乎一无所知,这让阿易急得抓耳挠腮,好在有村民向他指路,让他去郡城问问,他才恍然大悟,随即飞奔前往最近的郦远郡城。
半个时辰之后,他表情呆滞地看着自己面前那位油光满面的大叔,不可思议道:“四百里?这里离流源城有四百里远?”进到郦远郡城之后,阿易就随便找了家商铺打听,得知这里离流源城有数百里之遥后,简直目瞪口呆,自己明明只是跌进一个洞穴中短短几个呼吸,竟然就来了这么远的地方!
那商人放下手中的算盘,端起一杯清茶慢悠悠地道:“是啊,我去年还曾随商队前往都城外卖皮货,车马随行,足足走了一个多月呢,可惜我没资格进流源城,没法见见大世面啊。”然后他就像看到肉的狼一样两眼放光,对着阿易笑问道,“怎么?小伙子要去流源城?路途遥远,买两匹好马才好赶路啊,我这后院还有十多匹曲辛郡来的骏马,要不你……”
“去流源城最快的路怎么走?”阿易不等他说完,就急切地拍着桌子打断道。
那商人被他问懵了,下意识地道:“最快的路?我们上回就是一路向南,郦远郡就在帝国北陲,只要往南走就……”
他话音还没落下,阿易已经像只离弦箭一样冲了出去,四百里的路程给了他无比巨大的压力,现在蓝葵安危不知,他的心像被无数丝线缠住一样,只能竭尽全力往流源城赶,以他的体能,根本不需要普通马匹这样低劣的坐骑,日行数百里不是难事。
然而这样的速度他还是不满意,不顾一切地疾行,仿佛就认定了这一个方向,途中遇山翻山,遇水涉水,一丝岔路都不愿走,生怕耽误了丁点时间。
可是一路往南难免会与都城有所偏差,好在他跋涉三百多里后,因为三天没合过眼,又受了许多伤,即使精神依旧紧张,体力也已经达到极限,不得不休息片刻。
恰巧一位穿着破烂的吟游诗人路过,看见阿易像个千里逃亡的囚犯一样,浑身湿透不说,满身泥土汗流浃背,趴在地上剧烈喘息,忍不住问了问他这是怎么了,阿易便说自己要去流源城,他就摇了摇头,给阿易指了西南方向的一角,笑阿易走错了方向。
阿易丝毫没有怀疑,反而连声道谢,还随手扔了一个装着五百金币的钱袋给他,当得知此处离流源城只有三十多里的路程之后,他硬生生从骨头里榨出了全部的精力,再度沿着新的方向往流源城飞驰而去。
然而时隔近一天之后,他回到自己遇袭的地方,只看到上百个兽人奴隶在搬运泥沙砖石,填埋深坑修补道路,这方圆十里像经历过一场大战一样,烟尘缭绕,到处都是焦土和碎石,半空中萦绕着残余的魔法乱流,两道深不见底的月牙形坑道阻截在城门前不远处,足有十多丈宽。
阿易一边喘息一边慌乱地四顾寻找,却始终没有看见自己主人的影子,这里的疮痍痕迹明显是主人和那两个家伙交战造成的,此时见不到主人,他从心底生出难以言喻的不安……
片刻之后,流源城王宫深处,尤伊神色倦怠地倚在鱼池边的鎏金栏杆上,望着水里的各色鲤鱼发呆,不时从一旁的小果桌上捏起两块点心,直接砸进池里,百无聊赖地发泄着莫名的烦恼。
这时尤伊的一名贴身侍从徐徐走来,跪伏行礼,禀报道:“殿下,前天卫兵赶出王宫的那个小子又跑回来了,现在正在宫门前求见您……”
尤伊那双懒懒半张的眸子瞬间放出光彩,但随即又咬了咬牙,伸手把一个白瓷茶杯用力甩在他面前,气忿道:“不见!他算个什么东西,随随便便就能见本殿下?那些宫门卫兵都是一帮吃干饭的么?这种小事还要派人来打扰本殿下?让他们赶走那人之后,全都去刑慎处领五十鞭子,滚吧!”
那侍从被尤伊的怒火吓得浑身酸软,但还是没起身离开,斟酌着词句回禀道:“殿下…宫门前的卫兵们的确是想赶他走的,但那人死活要见您,还和卫兵动起手来,现在被撒蒙卫兵长打成重伤,但还是不肯离开,卫兵长也不想真的闹出人命,才来请示下臣,下臣觉得…殿下曾与那人交好,就来向殿下通报一下……”王城宫门的护卫中共有十名卫兵长,每一名都实力非凡,即使不用坐骑,也能轻易击败大地骑士级别的强者,收拾阿易还是绰绰有余。
尤伊刚听见“打成重伤”四个字,整个人就已经呆滞,随即无比急切地对着侍从呵斥道:“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他……”话说到一半,尤伊愣了一愣,垂下脸庞,面色复杂间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最后还是转过身去,颤声道,“去…把他带到我宫里去…快去……”
侍从得了命令就应诺离开了,尤伊则盯着那一池的鱼儿出神,脑海里千头万绪,不自觉地开始抱有一丝幻想。
“难道…他回心转意了…还是要和我在一起?”
这个想法让她的心头甜了一瞬间,但转眼就被鄙夷和气恼所淹没,如果阿易这么反复无常,反而使她厌恶,而且以她的了解,阿易绝不是那样的人。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之后,她还是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鬓发和衣裙,忐忑不安地往自己宫里而去。
没过多久,尤伊寝宫的正殿上,她还是高高稳稳地坐在主座上,然而身子僵硬扭捏,死死地绷住面庞,仅仅瞥了一眼阶下的阿易,就赶紧挪开目光,她怕自己再看下去,会撑不住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扑过去将他抱进怀里心疼关切。
“你…你还来找我做什么?我不是…不是都赶你走了么?”尤伊竭力使自己的语调平淡,然而阿易剧烈的咳嗽声,以及余光里那一地的暗红血液让她很难保持平静。
“咳…咳…尤…尤伊…昨天…主人被…被科利菲他们带走了……”阿易扶着地面咳嗽了几声,一边抹着嘴边的血沫,一边无助地对尤伊道,他现在浑身污迹,脸上手上有七八处淤青和创口,已经无力站起,只能半伏在地上,每咳一声,便有一团血水咯在地上。
只因禁止他入城的通牒还没下发,他匆匆进城之后便一路打听,一场激战发生在流源城边,早就弄得满城风雨,传得沸沸扬扬,他没费多大功夫就问出了究竟。
当时许多居民都在听见动静之后上城楼远望,就远远看见三个人影相隔数百丈用法术交战,没多久流源城内就有几道彗星样的光芒腾空而起,加入三人的战局之中,似乎都是皇家魔导院的强者,皇家骑士团也紧接着出动了上百名骑士,将那三人其中一个团团包围,没多久那个人影就从空中跌落到地上,随后骑士团就收队回城,那些天神般的法师们也都化作一道道流光径直进了流源城,往王宫方向飞去了。
阿易听完之后遍体生寒,他想了想便明白过来,肯定是那个科利菲找来了自己在流源城的帮手,将主人擒住了,他焦急万分,却连科利菲人在哪里都不知道,目前只有这一条线索,万般无奈之下,他想起了尤伊,在他的印象中,只有尤伊知道科利菲的所在,他在这流源城里,也只有尤伊可以信赖,即使自己没脸见她,为了主人他还是硬着头皮来了王宫。
可尤伊给他的令牌已经无效了,卫兵们毫不留情地要赶他走,阿易情急之下想要强闯王宫,即使体力已经见底,他还是依仗体能的强横击倒了三四个卫兵,正要冲进宫门时,一个肩扛铁棍的壮汉只是悠悠然拦在他跟前,随手一棍,就将他打出宫门几丈开外……
要不是他被打得吐血不止,还一直不依不饶地往宫门处爬,那位撒蒙卫兵长动了恻隐之心,现在他应该已经被扔到大街上,生死不知了。
“你说什么?你找到你的主人了?她不是已经离开了?这又关科利菲先生什么事?”尤伊一听说和那个女人有关,忍不住连声问道。她这两天始终沉浸在回忆里慢咽苦果,整日整日地对着花鸟虫鱼神游,外界的事丝毫也不关心,即使王宫里也有许多人议论那场激战,她也从没放在心上。
阿易就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尤伊,尤伊听完之后,沉思了片刻,起身就要往殿外走,对阿易道:“我去派人查一下,你…你先在这儿疗伤吧……”尤伊并没拒绝帮他寻找蓝葵,反而像比阿易更急着知道蓝葵的踪迹一样,毫不犹豫就要动身。
“咳…尤伊…让我…让我和你一起去吧…咳……”阿易连忙支起身体,伸手扯了扯尤伊的裙子请求道。
尤伊一瞥眼看见他那副哀求恳切的表情和他脸上的伤口,鼻子顿时酸得不行,却还是狠心甩掉他的手,斜对着他生硬道:“你现在这副…这副鬼样子…还是…还是老老实实呆在这儿吧……”尤伊怕自己忍不住哭出声来,强行憋着嗓子,嫌弃道,“你看你…吐了这么多血…把我的宫殿都…都弄脏了…这么半死不活…还想着去找她…你真是……”
阿易听了,一脸抱歉地道:“咳…咳…尤伊…对不起…我不是…不是故意的……”说着,他就挽起衣袖费力地擦拭自己吐出的鲜血,一边擦一边尽量接住自己口中溢出的血沫,“尤伊…那…那我在这里…等你…我会擦干净这些血的…咳…咳……”虽然阿易对自己主人最为服从,但尤伊也算他的主人,他对尤伊同样是本能性地温驯至极。
尤伊看着他真就无比顺从地开始擦拭自己的血,像被人用钝刀剜心似的,眼泪夺眶而出,连忙捂住自己的嘴,转过身去,带着哭腔道:“那你…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很快回来……”然后就捂着嘴逃也似的跑出了宫殿。
尤伊先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嘤嘤哑哑地释放内心的酸楚,哭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抹了抹眼泪,唤来两个侍女,让她们去把王宫里所有医官都找来,还说她回来之前,要看到她寝宫里的那个人伤势痊愈,否则就重罚那些医官,随后就带着几个随从,前往皇家魔导院去探查消息。
一路上她都忍不住想道,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阿易那样的人呢?明明自己只剩半条命了,都没有开口说一句求救,还那样地在乎她的想法,只因为她的一句话就卑微到底,生怕她不高兴,仿佛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只是为了别人而活,这实在太让她心疼了。
走到半路时,她突然从心底里开始憎恶阿易的主人,她认定是那个自私自大的女人把阿易调教得这么奴性深重,便暗自决定,探查清楚之后,一定要找到那个贱人,让她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