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渡无人舟自横。
此非野渡,而是江心,却有一艘舟船横泊,挡住了郭旭等人的去路。
船上无人。
只因舟船的主人如今已在郭旭等人坐船之上。
“久闻长风镖局郭大少大名,青衣楼僻处江南,无缘得见,今日有幸,怎能不尽地主之谊。”一名白衣文士微笑拱手道。
郭旭与程铁衣护住身后的楚楚及采玉,郭旭朗声道:“在下便是郭旭,愧领盛情,不知是青衣楼哪位楼主当面?”
“耳闻程大小姐博闻强记,有女中诸葛之称,不知能否道出鄙人等得来历。”一个手持银枪年约五旬的老者阴测测道。
程采玉踏前一步,与郭旭相视一眼,转头道:“既如此小女子妄言一二。”
看向一名体型高大,肌肉虬结的壮汉,道:“足下从上船起一言不发,身上不带兵器可见对自己双手功夫极为自信,太阳穴高高隆起,足见是位外家高手,若采玉没有猜错,阁下应该是以十三太保横练功夫成名的青衣第九楼楼主铁衣生韦连。”
青衣楼众人脸色一变,可见程采玉所言不虚,只有韦连神情迷茫,左顾右看不知采玉说些什么。
郭旭知晓采玉用意,久闻铁衣生韦连天生聋哑,采玉偏第一个找他说话,不过是借机点出场中众人的武功来历,让他有个提防。
采玉此时转向适才说话的老者,“阁下手中银枪五尺三寸,不带枪缨,想必便是青衣第三楼楼主断魂枪萧锦堂前辈了,听闻前辈的断魂枪共有二十四式,凌厉非凡,可惜下盘浮动,美中不足。”
萧锦堂脸上一阵青白,那边白衣文士抚掌轻笑:“程大小姐果然堪称江湖字典,武林百态信手拈来。”心中暗道萧老儿自恃武艺高强,对自己阳奉阴违,今日被大大落了面皮,还被道出武学漏洞,今后必将苦于应付其他想上位之人,不由心中大快。
一位看起来三十出头模样,上身穿着缕金大红袄,下着翡翠鱼鳞裙的女子娇笑一声:“早说了人的名,树的影,程大小姐岂是浪得虚名之辈,奴家不再自取其辱了,郭大少,小女子杜云娘,忝为青衣第四楼楼主,这厢有礼了。”说罢道了一个万福。
这杜云娘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谈笑晏晏,妩媚风骚中又不失英气,郭旭也是风月场中的浪子,当即微笑还礼。
程采玉扫了一眼郭旭,眉头一皱,“采玉当不得九尾妖狐的夸赞,只是羡慕杜大娘保养得当,肌肤如此娇嫩,哪像五十有余的人。”
杜云娘气的俏脸煞白,心中暗恨,“臭丫头片子,想学年轻还不容易,回头给你准备几十个男人,让你采阳补阴个痛快。”
“阁下身着白衣,腰悬长剑,青衣楼诸位豪杰俯首听命,想必就是青衣第二楼楼主白衣神剑陆少卿了,久闻陆楼主剑法出神入化,已不在总楼主陈士元之下,帮中声名如日中天,今日幸会,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白衣文士脸色尴尬,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待要答话采玉却不给机会,转向两名容貌相近的男子。
“腥风血雨四把刀,恩怨情仇一笔消。二位手持双刀,刀柄漆黑,刀长两尺,刃宽三寸,想必就是青衣第一楼座下人称”血雨连环刀“的秦氏昆仲了,既然秦风秦雨在此……”程采玉转身朗声道,“有请陈总楼主大驾!”
“哈哈哈……”伴随一阵大笑,横在江心的客船船顶突然破裂,一道人影如同大鸟般飞掠而出,落在船头。
青衣楼众高手躬身齐声喝道:“恭迎总座。”
郭旭见船头那人约莫四十来岁,虬髯如铁,目光炯炯,凛然有威,“原来陈总楼主亲自前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郭大少不必客气,”陈士元挥手止住张口欲言的陆少卿,转向程采玉道:“程大小姐好心计,好手段,寥寥数语不但道出了敝楼几位楼主的武功破绽,还引得几人心绪不宁,女中诸葛,实至名归。”
程采玉面如古井无波,“当不得陈总楼主盛赞。”心中却暗暗叫苦,若是只这几位楼主,今日虽说凶险,凭着郭旭与铁衣或许还有几分胜算,但陈士元武功之高江湖早已闻名,不说其他,只消缠住郭旭,自家大哥在众楼主围攻下双拳难敌四手,六爷又重伤在身,今日竟是死局。
陈士元仍是笑意满满,“吾等来意想必郭大少也是清楚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只要交出翡翠娃娃,今后长风镖局在江南之地畅行无阻,孰轻孰重,请郭大少自己思量。”
“世人传闻翡翠娃娃记载绝世武功,却从无人见过,陈总楼主也是江湖一方雄主,何以人云亦云,觊觎此物呢?”程采玉一旁接口道。
“采玉姑娘说得不错,翡翠娃娃记载武功如何,陈某的确未见,不过但有一丝可能,青衣楼便不会让其落入其他门派之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抵如此。”
“长风镖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之事已难善了,不过以陈总楼主江湖之尊打算依多为胜么?”程采玉仍不紧不慢的说道。
“采玉姑娘无需激将,能够和名满江湖的郭大少切磋,陈某岂能假手他人。”陈士元微微一笑,一招手,秦风秦雨二人捧上一口古朴长刀,接刀在手,陈士元以左手中指轻弹刀身,继续道:“此刀名”飞廉“,以上古风神为名,青铜所铸,长三尺三寸,重三十三斤,郭大少小心了。”
郭旭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缓缓抽出长剑,“郭某今日能一会陈总楼主的”狂风刀法“,幸甚。”
言罢身剑合一,如离弦飞箭直奔陈士元,陈士元一声长笑,展开身形,迎面而上。
狂风刀法一十三式,一经展开,便如狂风迎面,锐不可当,对手稍有怯意,旦有退让,便先机尽失,若对手硬抗,便会接到连绵不断十三刀重击,一刀快过一刀,一刀猛于一刀,陈士元独创青衣楼,以此刀败过几许高手,自己都已记不清了。
狂风难当,奈何惊风密雨。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柳宗元的一句古诗道尽惊风密雨断肠剑法的刁钻厉害之处。
风而曰惊,雨而曰密,飐而曰乱,侵而曰斜。芙蓉出水,何碍于风,惊风仍要乱飐;薜荔覆墙,雨本难侵,密雨偏能斜侵,愁思弥漫,肝肠哭断……
二人斗得难分难解,陈士元忽然一声长啸,“郭大少断肠剑名不虚传,若能再接陈某三刀,陈某解散青衣楼,从此退出江湖,第一刀,狂风掠地。”
刀势如风,四面八方向郭旭席卷而来,郭旭剑光闪动,脚下连踩奇门步法,每一移位均避重就轻,闪虚击实,身形变换十一次,堪堪躲过了这风卷残云的猛烈攻势。
“第二刀,烈火燎天。”陈士元拔地而起,飞廉宝刀与他身形完美融合一处,裹起一团光轮,一往无前的向郭旭罩来。
这一刀郭旭竟有无从闪避之感,凛然迫人的刀气将他退路全部堵死,再也无法靠身法巧妙闪避,只得运转功力以硬碰硬。
“当”的一声金铁交鸣,刺人耳膜,采玉惊呼出声,郭旭竟然消失不见,从甲板上被硬生生砸进了船舱。
烟尘消散,郭旭的身影复又出现,只是断肠剑已不见踪影,原本握剑的右手虎口开裂,显是受了伤。
陈士元凝然不动,并没有趁隙出手,见郭旭重新立定,淡淡道:“第三刀,天地无情。”
“住手。”镖局众人齐声喝道。
“第三刀由程某来接。”程铁衣挺身上前。
“不要比了,翡翠娃娃我愿……”楚楚泫然若泣。
“楚楚姑娘不要多言,既然说好领教陈总楼主高招,岂能……咳咳……半途而废。”郭旭断续说道。
陈士元微微点头,“郭大少豪气惊人,可换剑再战。”
“不必麻烦,郭某便空手领教这天地无情。”郭旭手臂仍在轻微颤动,看来即便有剑也难以握持。
陈士元也不再多言,双手持刀,如山而立,宛如一个漩涡周边气息不断向他凝聚,连楚楚采玉等不会武功之人也感受到丝丝不适,这一刀若是出手必是陈士元倾力一击,郭旭带伤之身必死无疑。
一声惊呼,杜云娘飞身跃上桅杆,一指后方,扭头道:“总座,快看。”
陈士元随声望去,见一艘楼船正快速向此处驶来,见船桅上挂的旗号,陈士元瞳孔一缩,“操江水师的战船。”
“嘭”、“嘭”几声,两船周边水柱扬起,对方竟然开炮了。
战船之上,翁泰北面沉似水,对着摆弄几门大碗口铳的兵勇道:“继续打,打沉了他们。”
一旁曲星武插口道:“卫帅,若是船沉了翡翠娃娃也不好寻……”话说一半,看着翁泰北刀子般犀利的眼神,不敢再言。
“船沉了就下去捞,人死光了——干净!”翁泰北心里被京城传回来的消息搞得一团糟,副都御使刘宇竟没拦住御史张禴,数日前奏本已送达天听,翁泰北宦海沉浮多年,可不会简单认为这是一时疏漏所致,难不成内阁诸公与刘瑾达成交易打算将他作为弃子了,这可不是翁泰北杞人忧天,实在是大明文官在这方面的节操等于没有,当年景泰朝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受人蛊惑一手策划“金刀案”,结果朝野物议沸腾,内阁和司礼监联手把此事压下来,推出了卢忠受过,可怜堂堂锦衣亲军指挥使最后靠装疯避祸,虽说翁泰北想不出内阁有什么理由卖了自己,可也要留个心眼,翡翠娃娃的事不能再拖了,翁泰北下定决心。
那边青衣楼与长风镖局众人也无暇争斗,各自操船尽快离开,长江客船速度无法与水师战船相比,幸好战船上的碗口铳是轻型火器,射速慢,不能及远,双方还有一丝逃脱机会。
在隆隆炮声中,两艘船缓缓掉头,顺江而下,忽地一声闷响,郭旭等人感觉船身一震,开始急剧倾斜,“不好,船舱进水了。”郭旭惊道。
“将船赶快靠岸。”采玉心急如焚,不知怎的心中想到的竟是那个脸上带着邪笑的家伙,自从失陷邓府开始,每次遇险都是他化危解难,这次江上遇险他又能否出现呢。
江船越来越斜,怀抱云三骨灰的楚楚一声惊呼,立足不稳摔倒在甲板上,程铁衣疾步上前,将她一把拉起,嘭,又是一个水柱扬起,靠在船舷的程采玉脚下一滑,在众人的惊呼中落入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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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醒转,程采玉见自己躺在一个山洞中,欲起身只觉浑身无力,唯有身旁一堆篝火带来阵阵暖意,为她驱走身上不适。
“你醒了。”熟悉的声音响起。
扭过头,看见篝火一侧丁寿赤膊坐在篝火旁添柴。
心中一惊,待发觉自身衣服虽说凌乱,却还完好,才长出一口气,“采玉多谢丁公子救命之恩,不知……”
采玉方才表现丁寿看在眼中,心中暗笑,自己倒是真的动了色心,可此女外柔内刚,若是真的肆意采撷,必然是鱼死网破的局面,丁寿可不想给自己惹无谓的麻烦。
“姑娘不用担心,据下面人传回来的消息,翁泰北并没有得手,反倒吃了点小亏,青衣楼果然人才济济,还有人擅长火器。”丁寿拿着一根树枝挑拨火堆,让火势更旺。
“青衣楼擅用火器的想必是”鬼火“刘灵,出身江南霹雳堂,武功虽不高,却凭着一身火器在十三位楼主中列居末席。”
“他那鬼火确实邪门,能在水中燃烧,翁泰北的战船受损,只能退避三舍。”丁寿嘴上说着邪门,心里却不以为意,起码水上燃烧这一点来自后世的他就知道几种添加剂可以办到。
采玉放下心来,才觉得身上湿漉漉难受,丁寿笑道:“姑娘见谅,荒山野岭的没处找寻衣物,请自己受累晾晒吧。”抬手指了一旁自己已经挂起的衣物。
采玉一蹙眉,觉得不妥,可自己如今浑身湿透,曲线毕露,和没穿也区别不大,一咬牙,缓步走到丁寿衣物搭成的幕布后,宽衣解带。
火光映射下,幕布后倩影隐约可见,丁寿一脸邪笑,以拳支首,卧倒在篝火旁,尽赏眼前春色。
欺霜赛雪的一截手臂伸出,将一件淡青色交领上襦搭了上来,隐约见佳人在裙头处一解,幕布下方一条月白鱼鳞裙滑落在鹅黄缎鞋之上,纤足伸出,白绸中裤下浑圆踝骨稍显即没,看幕布后倩影玉峰高耸,腰肢纤细,臀部丰隆,玉指伸出轻抚胸前,稍有停顿,最终还是没有把抹胸解开,让外面看戏的丁寿唏嘘不已。
“采玉姑娘,在下自问不是不欺暗室的正人君子,如今孤男寡女共处一处,衣衫不整,可对在下放心?”看幕后倩影抱着修长双腿蜷缩在一起,动手动脚是不可能了,言语调笑的机会丁二爷也不会放过。
帘布后静了一会儿,程采玉那娇柔声音响起:“公子放浪形骸,不拘小节,有魏晋之风,可晓得阮步兵?”
“阮步兵?竹林七贤的阮籍?”丁寿这具身子好歹也从小读书,对先贤典故还知道一二,何况自家酒家招牌就名为“刘伶醉”,阮籍曾为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善弹琴,好长啸,博览群书,尤好老庄,纵酒谈玄,与嵇康、山涛、刘伶等并称“竹林七贤”。
“《晋书·阮籍传》曾载:”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常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采玉不才,与公子愿效先贤。”
丁寿哈哈一笑,“隔帘闻坠钗声,而不动念者,不痴则慧。丁某幸在不痴不慧中。”
此言出自《小窗幽记》,此时还未问世,采玉自是第一次听到,“幸在不痴不慧中……”默默重复了几遍,赞道:“公子真性情也。”
两人闲聊,时间飞逝,待衣物烤干已是黄昏。
“陌上飞花,夕阳正好,由在下送姑娘一程可好。”
采玉轻嗯一声,两人迎着斜阳,安步当车,缓缓而行。
“在下心中有个疑问,不知姑娘能否解惑。”
“公子请讲。”程采玉如今对丁寿仍有提防,但已不如以往拒人千里。
“长风镖局不辞艰险千里护镖,所为的是三家世交情义,令人钦佩,但听闻郭旭与邓忍也是莫逆之交,贵镖局如此做法似乎……”丁寿后面的话没有说出。
“似乎置邓忍安危与不顾是么?”采玉闻弦歌知雅意,笑道:“公子可知道这趟镖托镖之人是谁?”
“难道就是邓忍!?”丁寿惊道,那小子花样作死么。
“作为富甲天下的小财神,平日有三两知己,家中有出身显赫的娇妻,邓忍可算知足常乐,但遇到楚楚后便一见倾心不能自拔,在江湖中人眼中武林至宝的翡翠娃娃,对他来说不过是搏美人一笑的翡翠摆件,即便后来郭旭向他陈明利害,道他是被人利用他还是依然如故,楚楚是谁的妻子不重要,她原本的目的是什么也无所谓,只要楚楚开心,邓忍所为就无怨无悔。”
“有此境界,邓财神可见不俗。”丁寿头一次觉得自己想靠翡翠娃娃构陷邓忍是不是有点下作了。
“世人都道郭旭与荣王、邓忍并称京城三少是结交权贵之举,却不知道他三人是真正意气相投。”提到郭旭,采玉脸上泛起神采。
“采玉姑娘也喜欢郭旭?”丁寿摸着鼻子突然道。
“我,没有,胡说,是胭脂,对,喜欢郭旭的是胭脂。”采玉突然言语失措,慌乱不堪。
丁寿笑道:“胭脂自然喜欢郭旭,在京城中都不是秘密了,不过与她的外露相比,姑娘隐忍的多。”看着脸泛红霞的采玉,继续道:“姑娘与郭旭青梅竹马,从小照顾他的衣食住行,以一介女流苦撑镖局大旗不倒,明明不懂武功却又强使自己对江湖之事洞若观火,所为的只不过是郭旭对敌能多上一份胜算,若不是喜欢,丁某想不到一个女子如何能为男人做到这些。”
采玉低头不言。
“姑娘失意之处在于付出如此之多,却常被郭旭忽视,这也难怪,世间风景如此美丽,谁会回头留意家中那一缕深情呢,普通男子尚易被风情所惑,何况是万人仰止,名动江湖的郭大少呢。”
静思良久,采玉抬头,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的弧线,“真的没想到。”
丁寿一愣,“没想到什么?”
“很难想象,令人谈虎色变的东厂四铛头竟然是这样一个心思细腻的人。”
面对着夕阳日落,丁寿笑了起来。